“别装了,我看你不是羡慕寒渊尊救护同辈,而是羡慕他誉满天下,去一趟秘境历练都能救下天音宗十几名弟子吧?谁不知道那天音宗内女弟子们尽是国色天香,听说寒渊尊这一伤,几个女弟子都哭成泪人了,如今天音宗长老更是上门重礼道谢,我猜你不羡寒渊尊受伤目盲,而是想有这样的待遇!”
“你休得胡说!我才不只是为了这个!”
“既如此,那你也去修琴道?”
“那、那自然是万万不可的,这琴道虽长于防御,但进取实在不足,不适合我。”
“不适合你?最不适合寒渊尊才对,可惜了他那样的绝顶天赋,若是修习剑道,哪怕是别的攻伐之术,那历届仙门大比,他一定是夺魁首者!”
“师兄大义,想是为了守护宗门才做此一选……我等自然比不得……”
一席话间,殿外的乾门弟子们纷纷陷入了“与有荣焉”和“深以为憾”的情绪中。
云摇听得神色平静,眼底微澜。
世人皆仰他如山巅之雪,天上明月,唯独云摇亲手将他拽了下来。狎近,亵玩,以炙烫融化白雪,拿欲望抹黑清月,也难怪慕寒渊恨她恨得入魔。
原主可真是造孽。
但如今世人尚且有两不知。
一不知,慕寒渊的琴,绝非他们以为的不争不伤。事实上,直到云摇作死,乾门覆灭,他一统魔域,反攻仙域,世人才见了他真正的琴道――
守,可止戈退敌;攻,则送葬千军。
二不知,慕寒渊之琴,既是琴,也是鞘。
琴中藏剑无人知。
后来他成了那魔域四大主城之上唯一的不世魔尊,琴音所抵,剑之瞬至,不知多少大能修者生前连他剑华都未见,只来得及听一声琴鸣,便身魂俱碎,命落黄泉了。
――
不过那都是“云摇”死后的事情。
这一世只要她不作恶,不染指这位冰清玉洁的未来道子,慕寒渊得保一身红尘不沾的仙风道骨,兴许就不习剑更不入魔了呢?
云摇正在心里自我安慰着,冷不防,旁边忽然冒出个鼻青脸肿的猪头脑袋来。
云摇吓了一跳。
偏这人还很自来熟地把脸凑到她身边:“你说这天音宗怎么这么自作多情呢?谁救他们了?”
云摇惊魂甫定:“你谁?”
“?”猪头兄悲愤扭头,“晌午通过名的,片刻前才见过,我乌天涯啊师妹!”
云摇:“……啊?”
云摇震撼地从这人肿成缝的眼睛里辨识了眼神,“你这,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要过来看热闹?”
“噢,忘了。我说看人怎么都这么扁呢。”乌天涯不知道从哪儿摸出瓶丹药来,倒出来一颗,往嘴里一送,咔吧咔吧嚼了两声。
云摇更震撼地看着对方的脸在几息之内,复原了。
三百年不见,修真界都研制出这等灵丹妙药了?
大约是察觉云摇目光,乌天涯要塞回去的玉瓶往云摇那儿一递:“师妹也来一颗?”
云摇:“……”
云摇:“不用了,谢谢。”
说完她自觉站远两步,免得被乌天涯这个傻子传染。
不过两息后,云摇想起什么,又站回来了:“师兄方才的话什么意思?慕寒……寒渊尊,不是为救天音宗的弟子们受伤的?”
“不是啊。”
云摇问:“那是为谁?”
“还能为谁?”乌天涯扭头,很不解地给了云摇一个“你莫非是个傻子”的眼神。
“?”
不待云摇撸袖子揍他。
乌天涯压低了声,挤眉弄眼,语气暧昧:“当然是为了――我们寒渊尊最爱护的那位陈小师妹了。”
“……”云摇停住:“谁?”
作者有话要说:
云摇:为师闭关三百年你是不管不问,扭头就在外面照顾小师妹?=-=
第3章 石中火,梦中身(三)
听乌天涯介绍一番后,云摇才弄清楚了慕寒渊这次历练受伤,竟致目盲的“罪魁祸首”――
乾门掌门之女,陈见雪。
也是宗门里公认的慕寒渊的小师妹。
“……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寒渊尊为了救下他的小师妹,以一己之力力抗凶兽蛇!还在那毒物垂死,喷出剧毒毒雾之时,以琴风与己身为盾,护得小师妹周全!”
“只见当时漫天毒雾之中,寒渊尊白衣飘飘,如谪仙临世……”
“打住。”
云摇打断了乌天涯的声情并茂:“也就是说,慕寒渊是为了救他小师妹才受伤中毒,导致眼盲的?”
乌天涯意犹未尽地点头。
云摇一时心情复杂,转开话头:“还有个问题,寒渊尊的名号是如何来的?”
“师妹是哪个野山窝里出来的吗?”乌天涯望她,“寒渊尊被定为乾元道子继任人、获封尊号,那可是上百年前的事情了,乾元界人人都知,你竟然不知?”
“乾元…道子?”
“是啊,算起来,道子之位也空悬千年了。寒渊尊所戴那顶银丝莲花冠,那可是乾元道子的身份象征,也只有未来道子才能冠戴了。”
云摇恍然,神魂记忆里也略有印象。
乌天涯随之道:“所谓莲花自高洁,此冠一戴,从此不履世俗,不沾红尘,方为道子。”
“……师兄刚刚不是还说,他有位极为爱护的小师妹吗?”
“额,银丝莲花冠至今清静自在,寒渊尊应当未生爱欲,”乌天涯道,“不过这次他们回山后,弟子们可都在热议此事,说是寒渊尊既能舍身救陈见雪,将来说不定会为了和小师妹结作道侣,甘愿受罚。”
“动情摘冠,还要罚?”云摇眼皮莫名跳了下。
乌天涯施施然道:“乾元道子乃我仙域无上尊位,心性、资质、根骨、气运缺一不可,否则也不会遴选千年唯得寒渊尊一人,如今只待他晋入合道境,过洗练池便可继位。继任之后,那便是仙域凌驾众仙盟之上的第一人――承此盛誉,自然要担其重责。”
“若违例,又如何?”
“雷斫之刑加身,三日三夜,痛彻骨髓,方可脱冠退位。”
云摇:“…………”
云摇:“????”
――这道侣是非结不可吗??
云摇蹙眉转回去。
停了片刻,她垂手按了按心口,面色古怪。
……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听到慕寒渊为了一个师妹如此舍身,竟忽然就无名火起?
慕寒渊喜欢谁,跟她有什么关系?
【若没有我,他早就死了……】
【是我救了他,他就该属于我!】
戾气心音又起。
这一次来势更甚,竟叫云摇体内灵脉间的气息都骤然汹涌起来。
云摇面色一白,连忙闭眼调息。
片刻后,少女重新睁眸。
她眼神恢复了清明,但仍有疑虑。
不知这到底是走火入魔的遗祸,还是那劳什子的师徒之契。无论哪个,再不查证清楚,不定要出什么事。
“人家都要两情相悦了,你可消停些吧,真想死也别拖着我啊。”云摇戳了戳心口,低声警告。
“啊?师妹你说什么?”乌天涯茫然回头。
“没什么,”云摇望向殿内,“只是有点感慨,看他那副模样,我还真以为是万事不挂心,可原来圣人也有偏私受难的时候。”
云摇没了再看下去的兴致,转身要走。
就在此时,她识海里忽响起一道神识传音:“小师叔,您真出关了?”
“!”
云摇身影骤止。
不等她一句“谁”探出去,就听见明德殿前的广场上,响起一片惊呼。
“恭迎掌门归山!”
“恭迎掌门归山!”
“恭迎掌门……”
身前一片片乾门弟子纷纷作揖,如海潮由此及彼地推远。
站在众人间,云摇顿时鹤立鸡群。
旁边乌天涯察觉,作着长揖还歪过身,小声提醒:“师妹!那可是掌门,你还不快行礼?”
四面八方数道神识扫来。
云摇一顿,跟着揖了下去:“…恭迎掌门归山。”
明德殿殿门前,掌门陈青木感受着某个角落的熟悉气息,老脸僵了下,袍袖下手抬了一半,到底没敢当众点破,只好又落回去。
几息过后。
云摇跟着直起身,耳边还响着陈青木的无奈传声:“小师叔,我修行不易,您这不是折我寿数吗?”
云摇八风不动,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
乌天涯低声道:“师妹你看,掌门身后那位就是寒渊尊的小师妹,陈见雪了。”
随他话音,云摇瞥去一眼。正巧那位女子抬手,叠起的方帕半遮唇,她似乎轻咳了两声,随后才朝旁边人应了什么,露出个弱水芙蓉似的浅笑。
确实是我见犹怜。
云摇意外:“她也受伤了?”
“不是受伤,寒渊尊这位小师妹可是咱们乾门里出了名的病美人。虽是极罕见的天生灵体,但似乎有缺,打小就身体不好的。”
“……”
云摇表情顿时肃然。
她的话本可不是白看的――这种病美人最招惹不得,何况这还是道子继任者兼未来魔尊的心头肉,万一她不小心让这位咳口血,那慕寒渊不得原地入魔再给她抽筋扒皮了?
得,“躲着走”名单又添一员大将。
目送那行人进了明德殿,云摇跟乌天涯问了藏书阁的地方,扭头走了。
-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日。
在藏书阁里转了半日,依旧一无所获,这厢云摇正抻着懒腰烦躁地出来,刚下台阶,就见了不远处树下站着的慕寒渊。
也不知等了多久。
云摇收住懒腰:“你在等我?”
话落。
四面八方,仿佛只是无意路过的乾门弟子们的神识或视线就齐齐聚拢过来。
虽然修为大跌,但神识强悍犹然,云摇很顺利听见了近处几句压低的话声。
“她竟敢对寒渊尊直呼你?”
“寒渊尊还专程在藏书阁外等她,不知是哪位长老门下的师妹,这么大的排面?”
“模样甚陌生,看着也没修为啊,多半是刚入门的小弟子。”
“难道掌门又收徒了?”
云摇:……差点忘了。
于是上一刻还恣肆跳脱的少女,一眨眼就收敛爪牙,连垂过肩前的缀花发带都被她理到身后,她乖巧无比:“师兄找我有事?”
听见那生怕道破她身份的抢白,慕寒渊自觉转作传音:“掌门请师尊到明德殿,参议长老会。”
“长老会?”云摇同样传音,“你有告诉掌门,我还不想暴露自己已经出关的事吗?”
“掌门有言,师尊可以乾门弟子身份行事,但请务必到场。”
“怎么还非得我去……”
云摇最不耐这类场合。
不过师徒之契的事她找遍了藏书阁也没查到,思来想去,只能去问陈青木了。
“好吧,带路。”
“师尊请。”慕寒渊侧身让路。
走过他身旁时,云摇视线一瞥,就望见了慕寒渊腰间玉带下,垂坠在窄腰宽袍前的玉饰。
那是一尾翠玉古琴饰样,琴尾还缀着银色的流苏琴穗。
“这是悯生?”云摇好奇地盯着那只玉佩似的古琴。
这古琴玉佩莫名有种熟悉感,她下意识抬手,就要去勾起琴尾流苏。
离着银流苏咫尺时,云摇指尖蓦地一停。
她忽想起来――
话本里说慕寒渊入魔前,如圣人清和,七情不显,六欲无相,但唯有一事,是他禁忌:
那便是他的琴。
无论琴身还是琴穗流苏,皆是不许人碰的。
而云摇之所以对这个印象深刻,还是因为话本里的一段。
「……
“不过一夜贪欢而已,你就连看都不愿看为师一眼了?”红衣女子绕榻而笑,身影翩然若蝶,望着玉床上被她弄得莲花冠松解,清衫凌乱的慕寒渊,眼底如灼红莲业焰。
只是无论如何撩拨,那人依旧不肯睁眼。
云摇靠停榻下,压着他垂过玉榻的长袍,慵懒托腮。
思索片刻,她忽笑了,轻摇手腕,便隔空取来了他长琴。琴身由她浑竖于榻前,葱指懒拨细弦:
“铮……”
清冷古琴竟叫她抹出靡靡之音。
“――”
慕寒渊蓦然睁眼。
那人眉目如画,写意风流。
他被药物催红的眼角隐忍瞥低,不肯看她一眼。长睫垂颤难已,却透着霜雪似的凉意:
“放下。”
“听说你这琴穗流苏,最碰不得,所谓‘琴身如己身’,看来是真的?”
云摇抱琴,媚眼含笑。
在那人愈染得眼尾透红的薄怒下,她螓首懒垂,隔着青丝,指尖勾绕起他的长琴琴穗,缠玩于指间――
“那……这样呢?”
眼波流转,纠缠未已,她就着他眸火,红唇压吻上琴身。
“云、摇!”
……」
“!”
那声欲极而沉哑的嗓音,仿佛隔着无尽虚空,在云摇耳边炸响。
红衣少女蓦地一抖,离着那琴穗流苏只剩咫尺的指尖立刻攥回,握拳贴上心口。
……万幸万幸。
差点就摸上,摸上就死了!
“――师尊?”
“啊?”云摇心虚回神,猛地退开半步,“你,你喊我了?”
慕寒渊长睫垂扫,似乎有些无奈:“是。”
“……”
看来还喊好几声了。
云摇连忙定下心神:“我刚刚想事情,走神了。”
“不知何事让师尊如此思虑。”
“啊,这个,”云摇目光乱飘,不知怎么,还是忍不住落回到慕寒渊束腰玉带下垂坠着的长琴上。
流苏琴穗随风飘摇,像缠于指间。
赶在再次回忆起那可怕场面前,云摇忙撇开眼,清声:“我是忽然想到,悯生琴只是因你成名,但终究比不得名琴‘鹤羽’,天音宗既好意相赠,你不如就早日换了吧。”
……省得我看着折寿。
云摇飞快地瞥过一眼,往前走。
慕寒渊袍带微顿:“听凭,师尊吩咐。”
少女衣裙卷琴尾流苏而过。
云摇兀自伤神,并未察觉,这一句里慕寒渊的声线不知因由地低了下去。
直到走出去几步,云摇才恍然发觉身后没人跟上,她不解扭头:“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