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云摇回神,“这我恐怕问不了,慕寒渊未必听我的。”
陈青木一怔:“不该啊。当年你闭关……”
心虚下,云摇没听着后半句,自顾接话:“今日殿内便是,褚天辰等人前面费那些心思言辞,无非就是想试探他对断师徒这事的态度。”
陈青木知她意思:“毕竟时隔已久,他被小师叔您带回门内的时候,尚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今三百年已过,您忽然出关,他许是要适应下的。”
“你也知是三百年不见,纵有几天师徒情分,早磨没了。”
陈青木还想说什么。
“不必替他说话。今日一席话下,慕寒渊毫无反应,显然对我这个师父没念什么情分。”云摇说得轻巧,到这儿还笑了,“况且,褚天辰他们说的那些话句句在理,换了我,这师父我也不认。”
陈青木叹气:“寒渊师弟生性如濯,哪里都好,只是心离着尘世远了些。重于大义,难免薄了私情。”
云摇本想说他那不叫“薄了私情”,该是压根没有私情。
但一想到人家女儿大概就是慕寒渊偏私的那个例外,她又谨慎地把话咽了回去。
――不然来日满山红妆,她坐高堂,喝两人共敬的一杯喜酒时,那得被打脸得多尴尬?
云摇越想越如坐针毡,起身:“放心吧,只要他一日还是我徒弟,我总会尽尽师父本分。但有那个雷斫之刑……慕寒渊若无意见雪,你以后也不要惦记了。为人师尊,我便是对他没什么情分,也不会送他去受那等妄罪。”
“是,是,那便有劳小师叔。”
云摇端着架子往外走,临门想起来。
红衣少女茫然回眸:“这一趟,什么时候出发来着?”
――
“两日后,卯时。”
明德殿正殿内,慕寒渊扶袍起身:“我便在此等各位长老点派的弟子下山。”
长老们也纷纷跟起,纵使是对掌门横眉冷目的那几位长老,此刻面上慕寒渊,也是神色带笑,言行谦和。
“这趟下山,又要辛苦寒渊尊了。”
“哈哈,这几年的宗门历练,尽数是寒渊带队,早为我仙门表率,他都习惯了罢。”
“……”
多是些听了不知多少年的恭维夸赞,慕寒渊却不见不耐,亦无得色。
他仍是如常,即便目盲阖眸,守礼仪态也俱挑不出一丝瑕疵,温谦平和地与众长老相辞。
慕寒渊侧身,向殿外走去。
“……不愧明月之姿啊。”
“有子如此,我乾门当兴。”
“这伤尚未愈,又要下山。我那儿还有清目障之毒的丹药,待会就叫弟子给他送过去。”
“寒渊劳苦功高,若非恐与将来他继任乾元道子之位相冲,以他资历与修为进境,早该授长老了。”
“哼,说到道子继任,也不知掌门这次又想将那有名无实的师徒关系拖延多久?”
“这小师叔祖,当真是占着如此美玉良才,却不施教,平白误他前程――”
殿内话声一顿。
只因原本该跨出殿门的人,轻裘缓带,忽停了下来。
众人疑目,下意识消了声。
褚天辰为首,也是他先开口:“寒渊尊,可还有什么事忘了提及?”
“有。”
殿门前,日光正盛。
慕寒渊睁开眸子,眼前仍只有模糊混沌的一片,给旁人早该躁然,郁结不安,但他不紧不迫,听声只觉清静随和。
“一言以告诸位,明我心志。”
那人扶殿门,掀宽袍,抬长靴――
一跨而过。
身影如雾散云消。
只余辞声,在光下透彻:
“若无吾师,今日乾坤之内,早无乾门;乾门之下,亦无吾身。”
-
云摇着实没想到,自己那日只是随口一句“饿了”转移话题,慕寒渊竟还真记了两日。
于是,藏龙山一行前,云摇受邀,第一次踏进了她独苗乖徒的洞府――
同在山门内,离她独居的天悬峰相去不远。
一座独山,独峰,独门独院。
能有这么大手笔的,自然不是穷得快要组织弟子下山化缘的乾门――而是众仙盟。
云摇听说这是慕寒渊获封尊位,也即得到道子继任人身份那年,众仙盟专门遣豢养仙兽驮负而来的“云上仙山”。
投好之意,巴不得全修真界的蚂蚁都听见。
“境随心动,不愧是云上仙山。”
云摇一边踏上临近山巅的最后一段小路,一边欣赏着这山间风景。
“师尊既喜欢,明日行前,弟子为师尊移府。”
“可别,”一听慕寒渊应得轻巧,像随手送个摆件,云摇慌忙拒绝,“刚出关就占了乖徒洞府,那岂不是要叫人骂个遗臭万年。”
“……”慕寒渊微怔,缓袍回身,“乖徒?”
云摇懵了下。
怎么一着急,还把心底玩笑称呼给顺出来了。
“额,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称呼?”
“随师尊喜欢,弟子不在意。”
好在这点小事,在这位仙门明月的心上大概是不值一挂,那点怔忪情绪很快便随他睫羽垂低,从那张谪仙似的面庞间扫落淡去。
“咳嗯。”
云摇尴尬地摸了摸束起的长发马尾,忙对着又变了一层的山景转移话题:“这座云上仙山的造价,恐怕抵得过一整座中等宗门了,众仙盟还要以封尊的名号强送给你……这种血本既舍得下,这些年来,他们背后动作恐怕不少吧?”
慕寒渊略作思忖:“尚可应对。”
那就是非常多了。
云摇被他语气弄得想笑:“众仙盟都这样煞费苦心地示好了,你竟还能在乾门不挪窝地待着,心志也是够坚定。”
等踏上最后一阶山巅石板,她忽想起陈青木的嘱托,眼神勾着灵动笑色:“莫非,是为了你的小师妹?”
慕寒渊微顿,淡声道:“昨日掌门提及师妹‘云幺九’前,三百年间,弟子应当并无小师妹。师尊所谓,可是这位?”
云摇呆了。
直到她目送慕寒渊上前,待他施术打开了洞府前的幻象结界,她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明知道云幺九是她化名。
所以,她是被慕寒渊言语戏弄了?
……以慕寒渊这种脾性,怎么可能??
一定是她想多了。
睚眦必报的云小师叔祖好不容易给自己开导出来,再一抬眸,就被那幻象结界褪去后,慕寒渊洞府外真正的景色弄得神色一怔。
――
漫过整个山巅,掩映洞府,是如树上结云、雪覆春山似的奇景。
“这些是……树?”走到树下的云摇伸手,撷下一枝开满了“雪”的短枝。
慕寒渊刚掀起的长睫微顿,慢慢垂落下去。
“…是四月雪。”
“什么?”云摇正见猎心喜,晃了晃花枝,见雪色簌簌落下,入春草而缀如繁花。
“此树名,四月雪。”慕寒渊声轻而哑。
丝微天光入眸,他循迹望向身侧。
身侧轮廓模糊。
“这名字听起来还有些耳熟……不过没想到,你这样的脾气,竟然还能有什么东西让你这么执念?既种了满山,百年都看不厌,应该是很喜欢吧?”
红衣女子笑着,没心没肺似的――
“也对,你和它,一个天山雪,一个四月雪,同性相合,般配得很。没喜欢错。”
“……”
慕寒渊从来七情不显,时时温良恭谦,克己复礼。
这是他百年来第二次起了情绪,即便她是师尊,是长,是当敬,他也不想答她。
因为她忘得太轻易。即便他已提醒过她。
――
三百年前。
魔域,断天渊旁,四月雪下。
女子一身红衣,黑靴束带,不知多少处凌冽见血。明日朝阳起又是九死一生,她却浑不在意,明眸如辰。
醉里含笑望身前跪地如剑的少年,红衣轻动。
她一指身侧断崖。
[那你便姓慕吧,慕寒渊。]
彼时风过花落,覆她满肩如雪。
心旌摇摇不可掇。
……
师徒之契。
自契成那夜,慕寒渊便奉她为长、为尊,敬若心中神明,至深至切,从未想过断绝。
-
三百年来第一顿,云摇吃得自忖还不如辟谷。
慕寒渊陪她用膳,连席间都行道安然,食不言寝不语,比她记忆里太一真人那个老古板都端正。
她本想借着吃饭这种最放松的时候随意旁敲侧击几句师徒之契的事,没成想,凡问他一句,慕寒渊便放下碗筷,字字敬而无失,清卓儒雅,仿佛即便置身食铺酒肆,也能不沾丁点人间烟火气。
云摇:……这么变态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犹记得五百年前,奉天峰顶有个扎俩冲天小辫的丫头,刚入门陪师父吃饭还喜欢蹲在小板凳上面。
后来被四师兄拿他的铁戒尺,一下一下敲过来的毛病。
到现在想起来还腿疼。
云摇默默抬眸,望着对面那位宽袍广袖温其如玉的徒弟,在心里下定决心――
为了让自己这个德行有失、注定和这位未来道子品行极端相反的师父不祸害徒弟,这师徒关系还是早日断绝得好。
就等这次归山后吧。
“这趟赴藏龙山,路上,把这个戴上。”云摇手腕翻起,一条带着法器宝光的银白绸带便出现在她掌心。
“谢师尊赐。”
慕寒渊抬手,等云摇将凉冰冰的绸带放入他掌心,他微微偏额,似乎有些不解。
“是我在乾坤袋里翻到的,炼制了一夜,应该是合用的。在你双目复原前,虽不明晰,但能不触而感知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云摇错觉,慕寒渊那双冰似的眸子里,雪意都好像微微融了些。睫羽下一点浅色小痣,像是点描了身后千山落日,在苍苍晚色间微微熠烁。
“谢过师尊。”
“……”
于是云摇没忍心说另一个原因。
有些人自是修真界的天上明月,仙门弟子皆知明月不可掇,但既入凡尘,普通人不知道要祸害多少。
还是提前遮一遮才好。
云摇心满意足地低头去拿碗筷了。
――
如果知道在几天后的夜里,这玩意就会缠着慕寒渊的手腕,把人绑在她的榻上,那云摇现在绝对宁可吃了它。
作者有话要说:
白慕寒渊(男主)是属洋葱的,心藏得可深了,要一层层剥。黑慕寒渊(反派)就比较“单纯”了,一点杂色都没有,黑得纯粹(?ps:小标题“曾见桃花照玉鞍”出自骆宾王“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
第5章 曾见桃花照玉鞍(二)
从原身算起,云摇太久没下山历练过了。三百年来头一回,还有点兴奋。
各位长老虽不能亲去,但有慕寒渊坐镇,他们很放心地在名下点了一批精英弟子,又从外门中选了修为合格且自愿的几人,一同前往藏龙山。
临行前的集聚点,就在明德殿殿外广场。
在那行外门弟子中见到了乌天涯,云摇很是惊讶:“听说此行选的都是外门前十的弟子,乌师兄竟然也在其列?”
“自然不在。”乌天涯理直气壮。
云摇问:“那师兄是如何混进来的?”
“什么叫混?”乌天涯拍了拍他腰间金纹玉带,“虽然师兄修为不行,但师兄有靠山啊。负责遴选的外门长老,那可是我三姑母的大外甥的二叔的外表妹的堂兄。”
云摇:“……”
你们乾元界的仙门人脉都这么错综复杂的吗?
不等云摇给乌天涯一句称赞,旁边路过一位趾高气昂的男弟子,从眼角不屑地划了两人一眼:“哼。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云摇:“?”
云摇看向摇着扇子没听见似的乌天涯:“他是说我和你一丘之貉?”
“没错。”
“素不相识,他为何骂我?”
“我……”
乌天涯的扇子顿了顿,还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抬起来,俯身遮在两人脸旁,小声:“师妹,既是一样靠族人荫庇,让他们说两句就说两句吧。不打紧的。”
“我也靠族人荫庇了?”云摇没睡醒的眼睛都睁开了。
原主可是太一真人从乞丐堆里翻出来的,就算有族人,也死五百年了吧。
坟头草成个精不成问题吧?
乌天涯问:“咦,你不知道门内已经传开了吗?”
云摇微露警惕:“传开什么。”
她出关的事情瞒得紧,“奈何”剑也未彻底暴露她,不应该被发觉……
云摇正苦思冥想。
乌天涯道:“说你是掌门在山外的私生女啊。”
云摇:“……”
云摇:“……啊?”
“你也不要羞于承认,只要陈见雪师姐不为难你,别人也不敢真对你做什么的,最多说两句嘛,不妨事。”
“不是,”云摇按了按额心,“这么空穴来风的事,你们也真敢信,不怕掌门动怒?”
“怕什么,昨个某位长老去问掌门了,有弟子在门外听到,说掌门听完就笑出声了呢。”
云摇:“…………”
陈、青、木。
你倒挺会给自己涨辈分。
云摇还未想好要怎么跟自己的掌门师侄算这笔账,就听方才哼了她的弟子的去处,几句嘲讽随风送了过来。
“凭一点血脉亲缘便`着脸混进这次下山历练的精英弟子里,我还以为有些人惯来无耻,原来她还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掌门也太偏心了,竟叫她记在小师叔祖门下,成了寒渊尊的亲师妹――见雪师姐都没有这等机会。”
“弥补呗,谁知道这是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废物,和见雪师姐云泥之别,恐怕掌门也是觉着她太过粗鄙不堪,这才故意将她送到寒渊尊身边调教一二的。”
“观她气息,和凡人没什么两样,怕连筑基修为都无,之后不定怎么倚仗身份、赖在寒渊尊左右呢……”
云摇原本是不打算理会的,毕竟只是几个不懂事的宗门小辈,年纪未必有她零头大。
但听着这左一句右一句的“寒渊尊”,想着昨夜梦里那顶晃来晃去惹人心恼的银丝莲花冠,她不由地咬住唇肉,拿齿尖磨了两下,嗤出声轻笑来:
“最后一句,谁说的?”
红衣少女转身,问得直白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