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虫亮欣慰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云昭大致也听懂了:“原来如此。”
这便是她感受到的那股清凉润泽的“气”。
“但是奇了怪了。”张虫亮抚须不解,“照理说,此地便该是疫病的源头,但是女尸身上并未带有疫病,它是无害的。”
陈楚儿也摇着头,想不通。
那一边,擅长寻摸蛛丝马迹的哑叔带着侍卫把附近翻了个底朝天。
一名侍卫前来禀告:“附近都已查遍,未见到半年以内的新鲜动物尸首。”
晏南天蹙眉:“难道半年之前,疫病源头就已离开此地?它是什么,去了哪里?”
侍卫并不发表意见,只报上另一个发现:“这具女尸的背部已经腐败,融入身下泥土,估计用不了多时,它便会彻底化归尘泥。”
病源离开之后,三千年不腐的女尸也开始腐化。
“啊!”张虫亮表情遗憾,“黄梁梦那么好用,我还想着把它带回去,日后给人开颅缝线什么的都能用得上。可惜呀。”
众人:“……”
您确定普通人看见这么个东西不会直接被送走?
云昭懒懒听着,心下大致有数。
她走上前,看了仙宿女尸一眼,低声吩咐众人:“埋了她吧。”
一gg尘土覆上尸身。
分明只是薄薄一层泥沙,但当那清凉温厚的土壤落到尸身上,它立刻便不动了。
仿佛睡得十分安详。
“你入土为安。”云昭心中默念仙宿女的小名,‘阿兰。’
*
众人离开埋骨地。
鬼神叼着树根走在云昭身边。
他个子高挑,走在低矮逼仄的通道中,只能恹恹勾着背。
云昭嘴皮不动,气声道:“你一个鬼,又不怕被碰到头。”
他幽幽睨她:“脑袋放到天花板里面,吓人不吓?”
云昭:“……是哦。”
他问:“有想法了?”
“嗯。”云昭点头,“问题肯定出在她腹中的胎儿上。”
仙宿女死时明明没有怀孕,尸身却怀胎四月,其中自然有鬼。
这句却被旁人听了去。
陈平安醍醐灌顶:“我知道了!”
他蹦了起来,震声道:“大疫既与魔神有关,她腹中的胎儿,绝对就是魔神的种!”
太上本神脸接大黑锅:“……”
陈平安激情推理:“魔神制造千里大疫百万伏尸,原来就是为了从神平男身边夺走仙宿女!啧啧啧,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魔绝恋!因爱生恨,因妒生恶,我用天下苍生逼迫于你,你既不从,那我得不到你,也要得到你的尸体!”
东方敛戳云昭:“弄死这太监,算我欠你个人情。”
云昭掩着唇,噗地一笑。
*
离开地底,只见阳光透过红绿相间的稠密榕林,细细碎碎地洒下。
众人微微错愕――在那场黄梁梦中,竟已虚度了一日。
云昭抬手遮了遮双眼。
两日滴水未沾,触到日光,干涩的眼球刺痛得厉害。
呼吸到外间清新的空气,顿时察觉口鼻竟有血腥味道,抬手一摸,发现唇已裂出细缝,鼻中也有沙粒般的血渍。
‘还好。’云昭心道,‘并无大碍,尚能忍受。’
“铃――”
陈楚儿快步走向一旁,从神女树垂下的根须间摘下一只银铃铛,捏扁,收进腰间的绣袋。
云昭挑眉:“嗯?”
陈楚儿神色悻然,咬唇道:“是你小舅舅湘阳敏,不知道抽哪门子疯,到处挂铃铛,上面刻着我和他的名字。”
云昭:“啧。”
“银子做的嘛。”陈楚儿气道,“大伙儿都抢,各家都收了几只。他以为如此这般,便能向所有人宣告我是他的所有物!”
云昭一脸嫌弃。
陈楚儿为自己辩解:“我与他明说了的,我绝无可能给他做妾。反正他也不可能为我休妻……吧?你……生气啦?你别生气呀,他后来就真没提过要娶我。”
云昭摆摆手:“没。我只是觉得湘阳敏丢人现眼――怎么能挂银的铃铛呢,炫富当然要金灿灿啊,金灿灿他到底懂不懂?”
陈楚儿:“……”
云昭告诉她:“湘阳敏是真想休妻娶你。只是他妻子刚好怀上了孩子,他想等孩子先生下来,两头都占。”
“呸!”陈楚儿啐道,“不要脸的臭男人!”
*
众人离开神女林,还未进入宿北,便听着前方吵闹得厉害。
原来是染上渴疫的病人忍受不住干渴痛苦,开始冲撞关禁,想要跑到井边、河边去。
守关的将士架起一支支藏起尖头的长枪与长矛,阻止病人往外闯,并大声向这些病人解释:“封禁之内都有送入清水,此疫越喝越渴,尔等不是不知!尔等若是污染了河井,岂不是害了更多乡邻!速速回去等待医者的解药,不得再闹!”
染到大疫,饮水入腹之后便不会吸收,病人就像一只只摇晃的水囊,腹部鼓胀,行走时咕咚作响。
若是无止尽饮水,便会在极度干渴之中活活胀死。
就像水囊炸裂,淌出水来。
病人却不肯走。
因为有个容颜清纯雅致的女子在替他们说话。
她道:“你们这些人,自己不曾生病,便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可曾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他们染到疫病已经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像牲畜一样关着他们!”
守关将士头痛到不行:“侧妃娘娘,把人放出来的话,疫病会传染给更多人!”
温暖暖愤怒道:“那他们染病的人就是活该被欺负吗!他们难道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凭什么这样对待他们!你若染病,把你也这样关起来,难道你心里会好受吗?”
将士头领硬着头皮上前:“那侧妃娘娘认为应当如何是好?”
温暖暖不假思索:“当然要给他们充足的水源,并且派更多的医师进去帮助他们!我若是懂医术,我第一个便进去了!躲在外面也好意思自称什么仙宿医女,就是沽名钓誉!”
云昭望向陈楚儿:“说你呢。”
陈楚儿:“……狗叫不听。”
云昭纳闷:“她图什么啊?她自己难道觉得这样说话很有脑子吗?”
陈楚儿轻轻朝斜后方努了下嘴:“这你就不懂了,偏有人好这一口,看看看。”
云昭挑眉,循着陈楚儿视线望去。
只见晏南天的视线落在温暖暖身上,竟微微有几分出神。
“看见没,”陈楚儿道,“人家这是直钩钓鱼,钓的就是专吃这口的。再蠢也不要紧,要的就是那股‘善良’劲儿――她就是摸准那男的口味了。”
云昭心下一动。
清丽的面庞,善良的心肠?
那一边,晏南天瞬间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抬手揉了下太阳穴。
侍卫长及时上前把温暖暖拎了回来。
温暖暖咬牙不忿:“就不能为病人做点什么吗?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难受,你们的心,真的就一点也不会痛的吗?我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云昭懒声:“那你不要喝水就好了啊。”
“我、我……”
云昭没空听她结巴,摆摆手,率领众人走向行天舟。
*
太上正神已经在主位供好了。
云昭很习惯地摸到他右手边,然后将自己右手边的位置留出来给鬼神。
左边一个太上,右边一个太上。
左边那个倒是还好,像个一动不动的冰玉雕像。右边那个就闲不住,总是动,动起来动作又大,把她挤来挤去。
飞舟腾空而起时,云昭感觉脑袋一阵眩晕,额角突突跳着疼。
嘴里十分干渴,舌头似是有些发肿。
云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正常:“陈平安说得很有道理,既然魔神制造大疫是为了与神平男争抢仙宿女,那么神平男的埋骨地肯定也能找到一些线索。”
她微微笑着,忽略魔神本神幽怨的注视。
陈平安乐呵呵左右环顾,谦虚道:“侥幸猜到,侥幸猜到。”
晏南天揉着额角:“只是不知神平男埋尸何……”
陈平安大声抢答:“神平男就埋在就在太上殿边上!史书有记载,因为神平不幸死于魔神之手,后来建太上神殿时,便特意镇在他的坟墓旁边,好让神平魂魄安息。”
云昭:“……”
东方敛:“……”
笑死,根本安息不了一点。
从宿北至平南,行天舟也要飞一天。
一路顺着风。
捱到夜间最为困乏的时辰,云昭忽然有些想哭――并不是因为情绪不好,而是心跳失常,身体本能想流泪。
但体内严重缺水,流不出。
她强装若无其事,唇角勾着浅淡的笑意,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示意众人有什么新想法只管说。
老御医只沉沉叹着气。
平、宿、江东三地,疫病发作要比京都更早两三日。也就是说,最早染病的病人已经干渴五日左右了。
若是没有真气的普通人,五日过去,恐怕已经罹难不少。
找不到解法,配不出药方,老医师陷入了无力与自责的情绪之中。
云昭胳膊忽然一痛。
东方敛拎起指骨戳她:“我想喝那个茶。”
云昭瞥他一眼,眼神示意:想喝自己去喝。
“不是。”他正色道,“我真身想喝。那个薄荷云雾茶吧,我一闻到,心里感觉就有点难过,大约是我从前故乡的味道,只是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垂了垂幽黑狭长的眸,低低道,“死了三千多年,真身从未沾过半点吃喝。此刻闻到,忽然有那么点想家。”
他微微勾唇,分明是笑着,却很有几分破碎感。
‘哎呀!’云昭心中惊道,‘是挺可怜的!’
她赶紧伸手替他去取茶。
囫囵拎起玉壶沏出一杯,端到他真身唇畔,试着往他薄唇之间灌。
“嘶。”他的鬼身在身后敲她肩膀,“烫!”
云昭:“呀。”
先前还嫌弃人家神官没好好照顾他……她自己也不见得就会照顾人。
她把杯盏拿回来,放在唇边吹了吹。
他幽幽在她耳畔说道:“你帮我试一下。”
“哦。”
云昭不疑有他,轻轻又吹了几下,沾唇抿了抿。
不烫了。应该能喝了……吧?
她端起来继续喂。
这个家伙坐着也比她高出许多,她把手肘搁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喂他喝。
“还是烫。”他在她身后嘀咕,无比嫌弃,“你有没有好好给我试水?”
云昭:“……”
这龟毛作精的语气,瞬间让她找回了修葺婚房的记忆。
好气。
这就是个死麻烦精。
她又把茶盏端了回来,再吹了吹,放到唇边,浅浅抿一口。
薄荷云雾的清香在唇齿之间逸散,充盈口腔,丝丝缕缕仿佛都化成了甘霖,滋润每一寸干渴龟裂。
没等她发个愣,肩膀又被敲。
“快点。”他在她耳畔催命,“再试一下,然后给我喝。”
云昭:“……”
吸一口气,照做。
这神身自己不张嘴,她也灌不进去,便见一缕细流顺着他精致的唇角往下淌,仿佛淌过了一座白玉雕像。
云昭怒目,用眼神质问这个鬼:又怎么了!
他道:“先给我擦嘴。”
云昭的忍耐几乎要到尽头,整个人强压着暴躁,狼狈地用袖口给他擦了擦下颌。
东方敛幽幽道:“凉掉了,给我换个热的。凉的我从来不喝。”
云昭:“……”
她正想掀桌,却听到“咣啷”一声响。
循声望去,只见晏南天双眸赤红,额角青筋跳动,手下是一只破碎的杯盏――他将杯盏放回案桌时,竟失手将它生生拍碎成了好几片。
碎片划破了掌心,鲜血从案桌滴到了地上。
晏南天深深喘息,五指合拢,掐住受伤的手掌,蓦地起身,大步离开了四方阁。
云昭:“?”
这人又发什么癫?
她移走视线,因为身后阴魂不散的催命鬼又在戳她。
云昭深吸一口气,将杯盏中的凉茶泼进茶台,重新给他沏了杯热的。
他提醒她:“试。”
云昭保持微笑,吹了吹,试了试。
不冷不热,刚刚好。
这次总算是喂进去了。
他这神身嘴唇不动,喉咙也不动,都不知道一盏水喂去了哪里。
云昭把茶盏重重镇回案桌。
她嘴皮不动,咬牙切齿发出气音:“满意了吗?”
他的视线不动声色掠过她略微滋润了少许的唇舌。
原本白得吓人,此刻倒是有了一丝丝粉色。下唇那几道裂缝都沾到了水珠。
他弯起眉眼,勾唇:“还行吧。凑合。”
云昭:“……”
死鬼,你给我等着!
*
晏南天靠在舷尾,垂着头,大口喘息。
指尖掐进掌心伤口,却感觉不到痛。
她变了。
她从来不会关心别人,即便旁人匆匆赶路回来,她也只会递上噎人的酥糕。他以为那已经是她的全部心意了。
那一日喉间的干涩与甜腻他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如鲠在喉。
而今日,她那么细心,那么体贴,知冷知热,喂那阴神一盏水。
原来她这样的人,竟也有柔情万分。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日也是在行天舟,她嚣张地对他说,她就是不会体贴人,从前不会,今后也不会,这辈子都不可能。
这才短短几日啊……
他自问是世间最了解她的人,他不知花了多少日夜,悉心揣摩她的细微表情,猜测她的少女心思,不说十拿九稳,至少也算得上是大致掌控。
她嫁给别人,分明只是在跟他赌气。
她怎么可以喜欢上那阴神?
她怎么可以负心?
心跳欲炸,胸腔里疼痛难忍,仿佛五脏六腑都在自戕。
身边忽然飘来一个讨嫌的声音。
“夫君,你、你手受伤了,让我帮你包扎一下吧?云昭她、她就是故意气你,想让你吃醋,更在意她,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哪怕她不要你了,她也见不得你好,非要巴着你喜欢她,耽误你一生一世――夫君不要上她的当,好不好?”
晏南天怔怔抬眸,望向温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