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天神君深吸一口气,眸间暗怒翻滚。
半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成功打发便宜爹,云昭带着“清平君”返回自己的神殿。
有了部分记忆,行动便是轻车熟路了。
衣袖一挥,一重重玉殿大门在眼前敞开。
她把他弄上床榻,返身出门,叫过熟悉的仙侍,令人替他取来疗伤的灵药。
阖上殿门,四目相对。
她张了张嘴,没能喊出他的名字。想说一句“这规则真有意思”,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他懒懒斜靠在那里,服了药,也不调息,不知道从哪里摸了只镂空玉球抛着玩。
殿角有紫玉香炉燃着袅袅清烟,甜香阵阵。
云昭摸到他身边坐下。
“哎。”她戳了戳他的肩膀,“我差点儿被他杀了。他说下次见面会杀我。”
他动了动手指:“我在,没事。”
云昭一脸不信任,直言道:“你这实力不行,连外面的那些都打不过。”
东方敛:“……”
她道:“他杀更厉害的,轻轻松松!”
东方敛:“……”
云昭:“你遇上他,根本没有一战之力。你护不住我。”
东方敛气笑。
半晌,他憋出一句:“区区一个,凡间修士。”
云昭:“……你说这话的表情,就和刚死掉的大哥三哥一模一样。”
东方敛气急败坏,气到阵营错乱:“你以为他有多能打?北天神君他就打不过。我还能不知道他?”
云昭眨了眨眼:“哦。”
他冷笑着瞥开了眼睛。不想跟她说话。
云昭又戳了戳他:“哎。”
他没好气:“怎么。”
“他似乎见过我。”云昭纳闷道,“他本来是要杀我,忽然又说我曾经放过他一命,所以他还我一命。”
他想也没想:“不可能。没那种事。”
云昭叹气:“我也觉得不可能。”
虽然这么想有点不礼貌,但事实就是――弦月神女要是见过他,哪里还能看得上清平君?
沉默片刻,她把河堤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不懂。”她问,“神仙庇护百姓,百姓提供香火,难道不是互利的事情吗?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思忖片刻,艰难找出两个不是十分恰当的成语,“杀鸡取卵?竭泽而渔?”
他极轻地笑了下。
苍白的面容浮起清晰的嘲讽。
他道:“不是这么说。”
云昭凑近了些,好奇地眨巴着双眼:“那是怎么说?”
他反问:“想想这些神仙都在干什么?”
云昭认真思忖片刻:“争权夺利,抢地盘,谈恋爱。”
他笑着又问:“你认为神仙应该做什么?”
云昭老实道:“做好事,换香火,修成大道。”
他垂着头笑。
“你笑我?”云昭戳他胳膊,“你是不是在笑我!”
他笑出声,抬手重重拍她肩膀:“就你这,也好意思自称反派。你高低得是个圣人。”
云昭:“?”
他挑了挑眉,敛去笑容,眸光静淡:“神明高高在上,俯视这芸芸众生。替人办事赚香火,岂不是跌落神坛?”
云昭缓缓点头:“哦……那他们怎么赚香火?”
他轻叩榻缘:“利用人世间的贪婪和恐惧。”
云昭若有所思。
贪婪,便如夜照国,入侵、屠城、烧杀劫掠赚个盆满钵满――只需要供奉神明,得到神明的准允,便可以做尽坏事。
恐惧,便如渭河沿岸,放任或制造灾难,逼着人们不得不向神明供奉祈求。
想通这一层,云昭不禁气笑出声:“这帮神明,可真‘聪明’!真省心!”
东方敛眸光冰凉,笑而不语。
云昭恍然:“难怪一天到晚不干人事。”
根子便是烂的,还指望腐土里面开出多少好花来?
她轻轻点头,更加懂他了。
难怪他要带领人族反抗这些所谓的先天神o。
她盯着他,心说:你更不是反派,你才是个大圣人。一个杀戮很重的大圣人。以杀止杀,以恶制恶。真好。
她忽然感觉心血一阵炽沸。
看着他神情淡淡的脸,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急促。
她鬼使神差般凑了上去。
他微抿的薄唇,仿佛变成了磁石,致命般吸引她靠近。
“怦怦!怦怦怦!”
擂鼓般的心跳声响彻耳际。
越来越近。
他偏头看她时,她的鼻尖已经要触到他侧脸。
他瞳仁微缩,蓦地抬起一根手指,摁住她额心。
云昭前进之势受阻,不悦地皱了皱眉,稀里糊涂发出鼻音:“……嗯?”
他手指用力,把她戳得后退。
他问:“你干什么?”
云昭:“亲你。”
东方敛:“?”
视线一转,落向殿角燃的香,那袅袅清烟,散出阵阵甜腻的芬芳。
东方敛:“……这什么玩意儿。”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在某个近侍的记忆里面找到了答案。
“……催情香。”
云昭抬手拍额:“嘶。”
她头脑发昏,浑身发热,视野中仿佛只剩他一片清凉。
“我中招了。”她耍赖,“不然你凑合给我亲一下。”
他唇角微抽,把她再戳远了些,手往床榻外一伸,拎过来一面灵玉镜。
镜面往她眼前一怼。
他无情道:“太丑,不亲。”
云昭看着镜中弦月神女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拖着沉重绵软的身躯爬起来,伏到床榻边,从榻边的红屉里面摸出了解药。
颤着手,抖出两粒服下。
凉意直冲天灵盖,顷刻便醒过了神来。
她甩了甩头,又抖出两粒,回身递向他:“喏……嗯?”
只见那个家伙目光清澈,面容苍白,心跳平稳――根本就没有半点中招的样子。
视线相对,他坏笑:“啧。没事,在我面前你可以没有自制力,我能理解。”
云昭悻悻盯着他。
半晌,她挑起眉梢,恍然大悟:“忘了,你这身体,根本不行!”
东方敛:“……”
云昭哈哈大笑,笑到打滚。
*
青金鬼城里面,突然发生了异变。
云满霜一行人正在焦急等待,忽闻怪异的嗡声响起,整座地底青金城隐隐震颤。
面前的水镜也在抖动。
画面时而破碎,时而凝聚。
一幕幕场景飞速在水镜上流逝,变化无休无止,毫无规则。
忽而是诸神时代的古代王国建筑,忽而是如今被白雪覆盖的大片山川雪树。
时空仿佛在这里发生了交叠。
“历史!历史!”陈平安激动大喊,“我又亲眼见证了历史!这是夜照灭东川啊!啧啧啧,东川人是真倒霉,明明实力远强于夜照,偏生摊上那么个国主,给灭了国。啧,简直惨绝人寰,被杀到十室九空啊,连孩子都不留!”
旁人都看不清那些飞速流逝的破碎画面,他却能看懂。
“嘶,”他忽地指了指画面一角,“快看!那是不是人皇!哎呀,他这是在跟北天神君打?!这看着打不过啊!不好,北天神君放大招,封境了,出不去了,没办法战术迂回!”
云满霜皱紧眉头:“那昭昭呢?”
陈平安摇头:“不知道啊,这是三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应该没有云昭吧?不知道她被这水镜扔到了哪里。你看,人皇现在自身难保,肯定没办法找她。”
云满霜急得一把摁住他肩膀:“你说清楚,这里面到底是曾经的历史,还是他们正在经历的幻境世界?”
“我也不知道啊!”陈平安五官皱成一团,“想要知道真相,至少也得破了这个局?”
他凑到了更近的地方。
“哎哎,快看!咱们人皇是真的强!都逆境成这样了,他还能一直反杀,一直反杀!啧,但凡北天神君没有这么厚的香火……没办法,硬实力差得太远了,咱们人皇这会儿只有凉川的少少香火供奉呢。”
云满霜催促:“你快找一找昭昭。”
陈平安摇头:“我没办法找,除非进去里面――可是连人皇都打不过北天神君,我们这些虾兵蟹将进去还不就是送死?没辙,真没辙。”
众人都露出了急切的神色。
“我进去看看吧。”遇风云低声道,“至少在凡间乱世,我还是有能力保护她一二。”
他腾身掠起,轰然化出了真身。
半条龙尾在镜外狠狠一甩,没入水镜之中。
众人:“?!!!”
一路同行,只觉得这个小伙子憨厚稳重,不爱说话。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不是人!
云满霜瞳仁猛震,定定望向陈平安:“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陈平安顿时急眼:“人!人!我当然是如假包换的人!”
镜中画面飞速流逝。
云满霜每过片刻便要揪着陈平安问一遍:“看见遇风云了吗?看见昭昭了吗?他找到她了吗?”
“没没没……没!”
云满霜不满:“你怎么就只看人皇?”
陈平安吸气:“……你别找茬。”
他定睛继续观察,眉头越皱越紧。
“完蛋了。北天神君香火太盛,又有源源不断的补足,他可以持续封住北天境,早晚要逼着人皇和他正面对决。没有本命剑,没有香火,人皇危险了。更糟糕的是……”陈平安抬手指了指那一处隐隐泛起火光的地界,“看,夜照灭东川,已经开始了,东川一灭,北天神君的实力恐怕要暴涨三成不止。”
“人皇,危。”
云满霜满面寒霜:“这是个杀局。”
陈平安失魂落魄:“不错!”
云满霜逼问:“你不是很懂历史吗,人皇从前是如何破局?”
陈平安摇头:“那时候,咱们人皇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凡人修士啊!北天神君是什么身份?那是与东天帝、白玄女并列的世间三大至强者,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凡人修士出手封掉北天境?而且,历史里面人皇与北天神君交好来着?”
“想不通……”陈平安叹气,“实在想不通,也说不通!”
“你说这是个神器。”云满霜倒是沉下了心。
陈平安点头:“不说十成十吧,起码八、九成是有的。”
“也许这神器,想要逆天改命。”云满霜眸光一定,“我也没别的本事,只会领兵打仗,做个蛮将军。如此……”
众人纷纷看向他:“将军!”
赵宗元已微微笑着站到了云满霜身边。
“二哥,领兵打仗这种事,怎么少得了三弟我!”
老柳自觉充当翻译:“将军,领兵打仗这种事,怎么少得了我三弟!”
云满霜&赵宗元:“?”
云满霜轻咳一声:“劳烦诸位继续看着这里,我这便进入镜中世界,试试能否助东川国一臂之力,挡夜照!”
赵宗元将手搭上云满霜的肩:“一道!”
*
云满霜跨过水镜,感受到了一阵长长久久的眩晕失神。
待他恍恍惚惚凝聚了视线焦点时,陡然撞入视野的,竟是一个沙盘。
云满霜:“?”
瞳仁微微收缩。
耳畔渐渐出现人声。
他不动声色环视左右,发现自己身处营帐。
周遭装饰奢华,竟还有个檀木大书架,入目是一列列整齐的兵书。
自己手里也拿了本兵书。
他揉了揉额角,望向坐在左右下方的将领和军师们。
见他望过来,那些人立刻闭住了嘴,不再说话。
云满霜:“?”
大眼瞪小眼片刻,当头的那位军师不得不开口说话:“国主,形势尚未明朗,贸然出击,只怕要被夜照反包……”
军师说到一半,小心翼翼瞄了云满霜一眼。
“秦将军常年与夜照人周旋,对他们还是有一两分了解的……常言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不如先让秦将军随机应变……”
军师措辞相当之谨慎。
云满霜低头望了望面前自己准备发出的军令。
看清之后,不禁一怔。
来犯之敌数目未明,补给情况也尚未查清,有没有安营扎寨也还没探出来,这就要派一支骑兵去突袭?
万一人家挖了坑,置了铁簇套马索,怎么办?
他恍惚明白了。
自己进入这个水镜世界,竟然变成了陈平安口中那个“摊上就很倒霉”的东川国主。
这是正在打一场灭国之战啊。
云满霜大掌一挥,“砰”一声拍在了案桌上:“速度将前前后后所有的军情,全部呈递上来!”
底下将领军师见他又作新妖,纷纷露出了牙疼的表情,却不得不照办。
云满霜挑灯夜读。
东方发白时,他砰一声拍案而起,整个人既清醒,又迷茫。
他叫来了身边资历最老的军师。
“我东川,骑兵比夜照多三成,国库比夜照更充盈,城墙坚固,补给充足,又是民心所向……怎么就能打不过夜照?”
攻城远比守城难。
夜照长途跋涉入侵东川,东方分明可以以逸待劳,来一次给它迎头痛击一次,怎么就能节节败退,怎么就能亡了国?
军师唇角微抽。
云满霜读了一夜军情,多少也还是猜到了几分原委。
他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因为我瞎指挥?”
军师:“……”
这话您敢说,咱可不敢接。
云满霜想不通:“我瞎指挥,你个做军师的也不劝?那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军师:“……”
劝了您也不听啊,还很要命啊,没见到外面还有新鲜的人头呢。
军师斟酌着开口:“国主,您饱读兵书,书中所讲,确实不像我们这般浅薄……”
云满霜气笑:“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他起身,将手下诸人全都召了进来。
“来来来,诸君畅所欲言!说,都说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国主今日又抽的什么疯。
一开始没人敢贸然说话。
但很快,众人便发现今日的国主确实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