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野搅了搅粥,和乔乔说话。
“去哪儿?”
她问了一句,陶野没直接回答,他说:
“你知道想听以前的事情吗?”
出了校门,陶野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司机问去哪,他报了个名字。
一个医院的名字。
道逸医院,乔乔听说过,但没来过。
这是一家专科医院,主治的是血液病。
“我爸就是在这去世的。”
下了车,陶野站在医院前,就停住了,没进去。
“我八岁的时候,我爸确诊了白血病……”
更准确来说,是急性髓系白血病m2型。
但当时陶野是不懂的,关于爸爸的病,他只能记住两个词。
一个是白血病,一个是化疗。
这两个词的具体含义,他当时也不懂。
他只知道,爸爸生病了,很疼,要很多钱。
他家本来也算不上富裕。
陶文康是高中教师,教的是美术。
尹秀也是教师,教的是幼儿园。
爸妈都是老师,陶野从小就很喜欢到学校去。
但爸爸生病之后,他就不喜欢了。
因为等到他放学去了医院,爸爸总是昏昏沉沉。
他趴在床边,等爸爸清醒,结果往往是自己先睡着。
偶尔,他提醒自己不要睡着,犯困的时候,就掐自己一下。
然后,妈妈拍了拍他被掐红的手,催着送他回家。
妈妈说:“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他不想上学,最最盼望周末。
周末,他会告诉爸爸:
“我都好久没跟你说话了。”
又问爸爸:“什么是化疗啊?化疗疼吗?”
以往,他不停地问为什么,爸爸总能解答。
因为爸爸是老师,所以他什么都知道。
但这次,爸爸说的是:
“爸爸不教你这些,爸爸教你别的吧。”
陶文康在病床上,教了陶野画画。
陶野他手不稳,画不好线条。
他向爸爸闹脾气,说不想画了。
爸爸告诉他说:“没关系,等你长大就好了。”
“那爸爸等我长大再教我。”
他这么说,爸爸含笑地看着他。
小陶野没发觉妈妈在一旁捂着脸哭,又去拉爸爸的手。
“我想要一双像爸爸这样的手。”
宽大的,画画漂亮的,无所不能的手。
结果,他拉住爸爸的手,抚摸过去。
是一只布满了针孔的手。
“十二岁的时候,我爸去世了。”
陶野向乔乔说起这件事,但没说任何细节。
院内人来人往,几乎是同一张受难的脸。
乔乔看着他们,只是听陶野说了两句话,就咀嚼出了无力招架的苦。
她想起之前和思予聊天:
中考结束那天,最后一场考试之后,思予就没有再见过陈空。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当时,乔乔问思予:“你问过他这件事吗?”
思予说,她不想问。
在类似的此时此刻,乔乔明白为什么是不想了。
可是她懂得有些迟。
她也不想问了。
不想让他再回忆,不想要他再提及。
但,是陶野先安慰了她。
他说:“没关系。”
第27章 .12共患难者
陶野牵着乔乔,围着道逸医院绕了半圈。
医院背面,小巷拐进去,走到尽头,尽头处支着棚子。
棚子下,有人在卖快餐。
“孙姨最早,就是在这儿卖饭菜。”
陶野指着摊子,提起了孙姨。
他们是在医院认识的,孙姨自然也是患者家属。
孙姨家的病人是他们的儿子孙睿。
不同的是,孙睿得的是儿童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发现得早,治愈的可能性更大。
孙念巧手艺好,做菜好吃。
她每天来往家和医院,给孙睿和孙志伟送饭。
到了饭点,时常见到同病房的病人家属顾不上自己,只买了馒头充饥。
一开始,孙念巧每天会多带三四份饭菜给他们。
后来,每天又多上几份。
这样的病,在医院里长久地住下去。
病人们成了病友,病人家属们就是共患难者。
能拉扯的,相互拉扯一把,就是个支撑。
支撑起他们,也支撑起自己。
最后,孙念巧就在医院后面,支了个摊子。
卖家常的炒菜,菜量不大,但卖得便宜。
米饭管饱,五块钱一份。
那个时候,陶野就常吃孙姨做的菜了。
但他们两家熟起来,是因为,尹秀和孙念巧打了一架。
陶野不知情,坐在爸爸的病床边画了画,又摸着肚子去找尹秀说:
“妈妈,肚子饿了,去买饭吗?”
尹秀说不去,陶野不懂为什么。
等了会儿,孙念巧自己捧着饭盒,给他们送了过来。
她先把饭菜递给陶野,问他是不是饿了,又拉了拉尹秀的袖子。
“我知道,这事儿是我的错,有些话我不该说。”
尹秀别别扭扭,从她手里扯过自己的衣袖,也说:
“你知道就好。”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也是我的错。”
她俩后来就成了朋友。
等孙念巧走了,陶文康问尹秀怎么回事。
尹秀没说,她笑着摸了摸陶野的头发。
这一场架,尹秀最后都没和陶文康说。
因为起因是,孙念巧知道她带着孩子卖了房子,不忍心,跟她说:
“不如离了婚,以后再遇到喜欢的,再嫁也行。或者再不嫁了,还有孩子,别再无底洞似的负了债,以后才好活下去。”
类似的话,尹秀不止听孙念巧一个人说过。
她爸妈也说过,连陶文康的爸妈也说过。
她没听。
所以,爸妈不管她了,陶文康的爸妈也不顾他们了。
孙念巧的话,尹秀自然也不会听。
只是,这话她听到一个外人说,就像是一并点燃了压着的火气。
她一开口,语气不善:
“那你们不如再生一个,以后都好过。”
话赶着话,挑起了火,最后,两个女人打了一架。
哭着打的。
眼泪流了,消了火,压着的苦好像也散了一撮。
孙睿是不幸中的幸运者,后来治愈出了院。
陶文康恶化得很快,钱花光了,尹秀到处奔走。
顾不上陶野的时候,就会把他托付在孙念巧家。
陶野对乔乔说:“我总是遇到心软的人。”
包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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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走过去买了饭,现在是八元一份。
医院西面不远处有个公园,他俩散步过去,找了个亭子坐下吃饭。
老板米饭压得实,乔乔买了两份菜,只要了一份饭。
他俩凑在一起,分吃一份饭。
“我来吃吧。”
陶野看乔乔吃不下了,把剩下的全都接了过去。
这样的饭菜,能让人吃饱,让许多人吃饱。
乔乔知道,评价味道有些不太合适。
她又想起孙姨做的菜,想起当时孙姨对她说:
“这些菜小野都会做。”
“陶野,你是什么时候跟孙姨学的做菜?”
她问了一句,陶野说:“初中的时候。”
那会儿,陶文康已经去世了。
留下了一堆债。
要还钱,尹秀打了一堆工,白天忙,晚上也不得闲。
所以,陶野每天放学都是先去孙念巧家。
如果妈妈晚上没排班,就会去接他。
如果妈妈晚上忙,他就待在孙姨家。
陶野早就懂事了。
他和妈妈住在一个小小的出租屋里,房间很小,负债很多。
每天晚上,尹秀都会记下收支。
谁的钱还了,谁家还欠着。
陶野偷偷翻过妈妈的本子。
一行又一行的数字,写在纸上,压在妈妈的肩头。
他变着法儿地想和妈妈一起挑起生活的压力。
但他年纪还小,会做的事情不多,能做的事情很少。
他想了很多办法。
在学校,他开始卖画。
初中的同学们,有些情窦初开,一张喜欢的那个人的画像,可以藏在笔记中,可以一并夹在情书里;有些看剧追星,剧中的人物、大热的歌手……大家喜欢什么他就画什么,什么都能画。
在孙姨家,他团团转地帮忙。
孙念巧和孙志伟每天还是会去卖盒饭,每天两餐。
陶野帮忙洗菜,帮忙备菜,吃了饭,站起来就去洗碗。
可生活的压力不会因为努力就消失。
它扑面而来,更重地碾下来。
尹秀心力交瘁,身体早坏了。
那两年,她到处都疼。
胃疼的时候,她告诉陶野:
“没事,只要吃饱饭就不疼了。”
后来,陶野向孙姨学了煮饭炒菜。
尹秀知道了,时常问他:
“学会了吗?”
尹秀为陶文康撑了四年,又为陶野撑了两年。
她临死前,也是这样问的。
有许多事情,尹秀最后都是对着孙念巧交代的。
她记账的本子,存下的钱,陶野的去处……所有她能想到了一切,都说给了孙念巧。
等托付完了,她拉起儿子的手。
这双手,跟她的丈夫学了画,跟她的朋友学了厨艺。
自己还,还没教过他什么呢。
她又想起陶文康,儿子的画,和他画得一样漂亮。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想说的很多,但多说无益,他注定是要受苦的。
尹秀给陶野擦了擦眼泪,她问:
“我们的小野,学会煮饭做菜了吗?”
陶野说:“学会了。”
她就说:“好,以后好好吃饭。”
陶野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他告诉乔乔:
“我妈去世前,跟我说以后都要好好吃饭。”
好好吃饭,吃饱饭,吃饱了,好好活下去。
他是像妈妈说的那样做的。
但乔乔想,一个人好好吃饭,那一定也很辛苦。
第28章 .13你喜欢我
陶野看乔乔出了神,伸手戳了她一下。
“对不起。”
她又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的。”
就算是陶野把所有细枝末节都讲给她听,她也只是听了。
她毫无办法。
讲不出安慰的话,只有不知所措的笨拙。
唐突地问了,却只能还以干瘪的歉意。
想对他说很多声对不起。
“是我自己要说给你听的。”
陶野去牵乔乔的手,他说:
“我们不是在恋爱吗?
所以,我可以向你坦诚现在的我、过去的我,还有未来的我。
是我主动告诉你的,是我在绑架你。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不想你知道,又想你知道。”
“对不起……”
乔乔答了一声,然后就再没回应。
陶野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捧起乔乔的脸。
他发现,乔乔埋着头,在无声地哭。
“怎么了?”
陶野拿着纸巾,给她擦了擦眼泪。
但可能是因为被发现了,乔乔的眼泪好像更停不住了。
她原本还咬着唇,现在干脆发出了声音。
“不哭了,不哭了。”陶野轻声安慰她。
哭得太难看了,还一点都不讲道理。
辛苦的是他,却还是他在安慰掉眼泪的自己。
她想,我们根本不算是恋爱。
你已经吃够苦头了,应该成为被爱的那一个。
不应该和我谈不算恋爱的恋爱,不应该向我自揭伤疤。
“为什么是我?”
乔乔拽下了陶野的手,又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问:“为什么喜欢我?”
“我一直都没说。”
陶野给乔乔顺了顺背,他说:
“可能你自己也不记得,当时那个采访你说过什么了……”
乔乔当初的出圈视频,是抓住小偷后的一段采访。
大多数人,只注意到了主持人问起当天的情况时,乔乔的回答。
她说:“当天因为出门测评粉底液,特意没定妆。
结果跑起来,头发黏了一脸。”
因为听上去答非所问,脱线,又很有美妆博主的素养。
这句话,后来还成了梗。
每次再出视频,大家都会问她:
今天定妆了吗?出门跑步吗?
但其实,主持人还问了别的问题。
陶野记着的是后半段。
那个小偷带着刀,被抓时反抗,一刀划在乔乔的包上。
好在,有路人一起,才把他制住。
包报废了,主持人提到这个。
可能因为是采访,为了效果,采访提纲被列耸动又夸大。
她问乔乔:“当时的情况,也是很危险,乔乔有想过可能要冒着生命危险吗?”
“他偷了小姑娘的钱,万一是救命钱呢。”
陶野复述起乔乔当时的回答,当初的简短视频,他其实是因为这一句话,才记住了乔乔的脸。
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乔乔抬起头,看向陶野,还是不解。
“脸都哭花了。”
情绪来的时候,控制不住,她哭起来,就像是夏天的一场暴雨。
但哭完了,又有些赧然。
陶野给她递了张纸巾,乔乔胡乱抹了把脸。
“我高中的时候,和那个小姑娘差不多大,也被偷了一笔钱……”
尹秀去世之后,孙念巧按她说的,把陶野送回了爷爷奶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