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到故乡东港并不远,驱车不过六百公里。
大雨滂沱,暗夜难行,郝嘉的车突然抛锚了。
郝嘉把车停在路边,此刻已是凌晨三点,她正准备打救援电话。
“需要帮忙吗?”后面有一辆车驶向前,他摇下车窗,朝她喊话。
“需要!”郝嘉高声回答。
他冒雨走下车,高大挺拔的身形越走越近,大雨中,郝嘉来不及打量他的样子。
“看样子只能等救援了。”他无能为力。
“谢谢你。”郝嘉表示,在他的帮助下,把车挪到安全位置。
“你要去哪里?顺路的话我可以搭你一程。”他说。
“东港。”郝嘉回答。
“我也正要回东港,上车吧。”他说。
郝嘉没有犹豫,跟着他上了车。
车上,郝嘉大约打量他的模样,不到三十岁,年轻清爽,干净利落。
除此之外,郝嘉没好意思再留意。
路上两人无话,他打开手机直播,递给郝嘉。
“这是干嘛?”郝嘉不解。
“直播啊,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他笑了。
“开车直播是违法的。”郝嘉一本正经的说。
“所以让你拿着手机。”他又笑了。
郝嘉关掉直播,不自觉的看着他的侧脸,说:“不用,谢谢你的好心。”
“我叫金驰,金子的金,驰骋的驰。”他说。
郝嘉愣住了,心里狐疑着,搭车还要做自我介绍吗?
“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就不只是陌生人和司机了。”金驰说。
“郝嘉。”郝嘉说。
“郝嘉。”金驰重复着,“记住了。”
一路畅通,雨停了,天快亮了。
毕竟是搭车,郝嘉想找话题热络一下,但她看金驰并没有想要聊几句的意思,心里放松下来。
“快到了,困的话再坚持一下,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睡。”金驰自说自话。
“你喝水吗?”郝嘉拿出一瓶水递给金驰,缓解尴尬。
金驰丝毫不客气:“帮我拧开,谢谢。”
郝嘉把瓶盖拧开,递给金驰。
金驰昂起脖子,咕咚一口,喉结清晰。
说道:“谢谢。
等会儿到东港把你放在哪儿?”
“第一中学门口有家快捷酒店,就把我放在那儿吧。”郝嘉说。
“好。”金驰目视前方回答。
郝嘉搭着陌生人的车,在漫长幽暗,孤月高悬的归途中抵达久违的故乡东港。
她大概已经有两年多没回家了。
行至目的地东港,天已经微微亮。
这座北方小城,已经不复郝嘉记忆中的样子。
城中心的车站撤出了,满眼高楼,更多是烂尾楼。
清晨的鸟语伴着泥土的芬芳,是故乡的味道。
快捷酒店门口,金驰停下车。
“谢谢你啊,我给你车费吧。”郝嘉有些不好意思。
金驰看了一眼车外,热气腾腾的早点摊。
“车费就免了,助人为乐。
不过我饿了,你请我吃早餐吧。”金驰说。
“下车吧。”郝嘉准备下车。
金驰泊车,郝嘉等着。
熙熙攘攘人群中,郝嘉甚至不敢与人对视,她怕遇到熟人。
她想起作家李敖暮年回到老家,看到幼时老宅,写诗道:“六十年前谁识我,六十年后我识谁,信知老屋终作土,捧得凄凉片瓦回。”心里生出一丝丝悲凉。
早点摊在第一中学的对面,学生络绎不绝来这里吃饭。
“你想吃什么?”郝嘉问金驰。
“油条,豆浆,包子,豆腐脑。”金驰想吃的好多。
“这么多,吃得完吗?”郝嘉问。
“那还用说,开了一晚上车,饿死了。”金驰笑答。
空气里弥漫着热气香油的味道,清晨的日光下,郝嘉看清楚金驰的样子,高大挺拔。
沉默的时候清冷,笑起来甜蜜,像是中学时代校园里骑着自行车擦肩而过的高中男生。
而她自己,短发露耳,一张寡淡平常的瓜子脸,眼睛不大,胸部平平,两条笔直的大腿纤细有力,是她少女的模样,像一头刚刚成熟,挺括的小鹿。
第4章 葬礼&画册
上学的高峰时段,学生们三三两两的推着自行车进校。
郝嘉已经吃完早饭,金驰还在埋头吃。
郝嘉不好意思先走,被金驰看出来了。
“吃完你忙你的,不用管我。”金驰说话的口气仿佛老朋友一般的熟稔。
郝嘉也没假客气,直言:“那我就先走了,你慢慢吃,还是要谢谢你。”她起身,拉着行李箱朝对面的快捷酒店走去。
郝嘉拖着行李的背影穿过马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金驰看着她的背影,背影里分辨不出她是赶路的旅人,归家的游子还是中学的学生。
办好入住,走进房间,郝嘉把酒店定位发给余梦柔:“我到了。”
“我收拾一下过去找你吧。”余梦柔回复。
郝嘉给余梦柔备注的名字是一个“柔”字。
人如其名,余梦柔温温柔柔,早早地拥有了幸福的一切。
郝嘉点开余梦柔的朋友圈,一如既往的闲适生活气息,丰盛早点、闲情下午茶、温馨烘焙,瑜伽、舞蹈、演出,以及无处不在的夫妻恩爱,膝下承欢。
郝嘉洗完澡,吹干头发的工夫,门铃声响了。
“你开车开了一晚上啊?”余梦柔关心的问。
“车坏半道了,搭车回来的。”郝嘉说。
“你胆子真大。”余梦柔震惊之余不忘叙旧:“咱俩有多久没见了?上次见面是我生完二宝吧?我家二宝都两岁多了。”
“两年多了吧,时间过得太快了。”郝嘉说。
“我每天在家缠磨孩子,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余梦柔撇嘴。
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对时间的感受竟因人而异。
眼前的余梦柔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但她看起来没多大变化,比郝嘉的状态轻盈。
几年前余梦柔第一次当妈妈时,郝嘉第一时间回来看她,看到余梦柔的肚皮,松松垮垮,只看局部,像老太太,视觉冲击力之大,促使郝嘉回京之后马上开始健身。
如今几年过去了,健身的效果是有的,而生活却是一成没变。
不是一成不变,而是翻天覆地的变化,程名已经移情别恋了。
郝嘉心里暗想着,但她不想告诉任何人。
“你自己出来谁帮你看孩子啊?”郝嘉问。
“我妈和保姆看呢,等参加完葬礼,咱俩吃饭啊。”余梦柔说。
“你心挺大啊,不着急回家吗?”郝嘉说。
“我难得出来放风,等于放假了。”余梦柔大大咧咧的:“对了,你待几天啊?”
“两天,我周一还得上班呢。”郝嘉说。
“不回家看一眼?”余梦柔探问。
郝嘉沉默,余梦柔看出郝嘉的心思,拉着她:“走吧。”
余梦柔开车,两人去往沈茹老师家。
“沈老师真是命苦,听说她儿子刚读工作,还没享上福,人就不在了。”余梦柔感慨。
郝嘉望着车窗外出神的问:“沈老师还不到五十吧?记得她带咱们班的时候,还很年轻呢。”
“对啊,她现在都还没退休。
高级教师了。”余梦柔说。
“时间还来得及吗?”郝嘉问。
“来得及,怎么了?”余梦柔放慢车速。
“那在路边停一下。”郝嘉说。
车停在路边一家花店门口,郝嘉径直走进去,问老板:“有白色睡莲吗?”
老板说:“没有睡莲,送什么人啊?我帮你选。”
“我想要这个”。
郝嘉指着一束白色康乃馨说。
“这个好,我给你包起来。”老板赞赏郝嘉的眼光。
“可以送我们一小朵白色雏菊吗?”郝嘉问。
“没问题。”老板大方的拿了一小把雏菊,郝嘉只摘了两朵。
郝嘉把白色雏菊别在衣服胸前的口袋上,顺带给余梦柔胸前别了一朵。
黑色西装胸前别上白花,顿时氛围肃穆,老板也懂了用意。
“还是你想的周到,说实话,我连沈老师长什么样子都快不记得了。”余梦柔说。
言下之意,余梦柔和沈茹老师的师生情谊泛泛,而郝嘉不一样。
马上到沈茹老师家所在的小区,她还住在这个老小区,中学时候,郝嘉经常被沈茹请到家里。
房子还是那套房子,但是房子周边盖起了新楼,形成新的小区,物是人非,久别重逢。
沈茹老师的丈夫老于站在家门口迎来送往。
葬礼布置和程序一切从简,几束花圈,没有悼词,这一生,就此了结。
郝嘉面无表情,走上前,对着沈茹老师的遗像深深鞠躬。
“叔叔,您节哀。”郝嘉安慰沈茹的丈夫老于。
“你是郝嘉吧?”老于抬眼打量着郝嘉问道。
“是我,您还记得我?”郝嘉感到意外。
“记得,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呢。
你沈老师生前交给我的任务。”老于走进卧室,拿出一个拿粗布包裹的东西。
老于递给郝嘉,她打开之后映入眼前的是一本册子。
泛黄的画册上写着高二七班,郝嘉,2007 年 4 月。
“我的画册,沈老师还保留着。”郝嘉的眼睛瞬间酸涩,碍于旁边有人,她努力克制情绪暗涌,把画册塞进包里。
郝嘉的高中是寄宿制学校,非市重点的普通高中。
之所以来这所高中是个意外,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郝嘉,中考时发挥失误,竟然差十几分没有过重点高中的分数线。
这对于郝嘉来说是重大打击,父亲郝运来给重点高中交了五千元赞助费,帮助郝嘉进了普通班。
开学前的几天,余梦柔给郝嘉打来电话,兴冲冲的跟郝嘉说道:“郝嘉,你是不是也不想去高级中学?”
郝嘉说:“想不想去能怎么办呢?我爸已经把钱交了。”
余梦柔打压声音悄悄的说:“我姑父要去外国语中学,他可以带我一起去,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让我姑父也带你一起去。”
郝嘉心里七上八下,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她问:“真的可以吗?”
余梦柔自信的说:“当然可以啊,外国语现在很缺生源,如果我们一起去的话,就可以住校啦!”
离开家,住校,对郝嘉的吸引力太大了,甚至超过了要去重点中学。
因为考试失败,郝嘉更不愿意去新学校面对老同学,换个新环境更好。
“好,我去。”郝嘉一口答应。
“那你之前交的钱怎么办呢?”余梦柔问。
“我想办法。”郝嘉决绝的说。
八月末的午后,郝嘉骑着自行车,一路骑到高级中学,在门卫上说明来意,保安放行,她只身来到教务处,脑子里一片空白,路上想好的理由全都忘了,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把赞助费要回来。
教务处的一位中年男老师见郝嘉站在办公室门口,问道:“同学,你找谁?”
“老师,我想退学。”郝嘉脱口而出。
男老师不解的看着郝嘉:“你是哪个班的?”
“我还没入学,我不想在这里上,想……想把之前交的赞助费退回来。”郝嘉温温吞吞的说,脑海中正在组织理由,等着老师盘问她为什么不想上了。
“你叫什么名字?”男老师问。
“郝嘉。”
男老师在一摞档案里翻找,不一会找到档案,递给郝嘉,问:“这是你吗?”
郝嘉拿起档案,是自己的:“是我的。”
男老师说:“你去财务退钱吧。”
郝嘉一脸迷茫,这么简单就办完了?连个为什么都不问?
“去吧。”男老师说。
“这样就办完了?”郝嘉追问。
“办完了,祝你在新学校学习进步。”男老师平淡的说。
郝嘉憋出一句谢谢老师,退出办公室。
空白的大脑被兴奋填满,但又一想到这个学校对她这样一个成绩普通的学生竟一丝挽留都没有,心里不免生出一丝丝失落,瞬间又昂扬起莫名的斗志,一定要刻苦学习。
在财务室退回五千块钱,揣上钱,郝嘉马上联系余梦柔,说:“我搞定了!”这么大的事,郝嘉只是告诉了父亲郝运来一声,收拾行李,匆匆离家,以后就是寄宿学校的自由人了。
郝嘉对新生活充满期待。
沈茹是郝嘉的初中语文老师,她也是刚来到这所高中任教。
那些年,东港各地的学校师资生源流动很大,私立学校高薪挖教师执教,形成一股风气。
沈茹和郝嘉一样,都是离家来到新环境。
郝嘉引起沈茹的注意,是语文课上的作文。
沈茹对郝嘉的评价是早慧而晚熟。
这个评价,直到郝嘉三十岁了,依然适用。
郝嘉看着画册,回想起那时候,沈茹跟自己现在差不多大,白驹过隙,往事如昨。
当地红白喜事讲究随礼,郝嘉心中一丝荒凉,人活这一世,最后不过留在一本账本簿上一串人情数字。
送别沈老师最后一程后,郝嘉和余梦柔走出小区,余梦柔说:“我先送你回去,再去学校接大宝。”
郝嘉刚想拒绝,迎面的风中走来一个人。
“陈牧!”余梦柔笑盈盈的先一步打招呼。
陈牧站在风里,秋日的光清冷明亮,郝嘉和陈牧太久没见过面了,一时竟然追溯不起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你俩还是那么好,形影不离。”陈牧的目光停留在郝嘉身上。
郝嘉说:“好久不见。”
眼前的陈牧像中学时候一样高挑清瘦,眉目间的棱角比少年时更清晰深邃,跟她想象中描摹的形象有出入,她以为年龄的沟壑会将人的棱角磨得平润,至少她是这样的。
余梦柔急火火的说:“我得赶紧接孩子去了,你们聊会儿。
我先撤了,看看郝嘉哪天走,走之前我们吃个饭啊!”余梦柔钻进车里,先走了。
剩下郝嘉和陈牧,风越来越大,突然间呼啸起来。
“这个时候要是能吃上猪肉白菜炖粉条就好了。”陈牧突发奇想的说道。
“炖菜和狂风最配。”郝嘉笑了。
“去我家吧,我给你做。”陈牧说。
“太麻烦了。”郝嘉推脱。
陈牧不知道该怎样更热情的邀请,本来也是趁着大风的助力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