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菜市场,又是做饭的助力。
“反正是饭点,总是要吃饭的。”陈牧说。
“那去买点菜吧。”郝嘉已经朝菜市场方向走着。
菜市场布局规整,人声鼎沸,络绎不绝的不远处人群里,郝嘉看到一位打扮入时,短发烫卷,身形富态的大妈正在与摊贩讨价还价。
郝嘉下意识的躲到陈牧身后,悄声的说:“挡住我。”
陈牧不解其意,问道:“怎么了?看见谁了?”
郝嘉蹦出两个字:“后妈。”
陈牧把郝嘉罩在自己外套里。
透过外套,郝嘉瞥见那个富态身形逐渐走远,她长舒一口气起身。
“你这次回来还是没回家?”陈牧问道。
“高考之后,那就不是我的家了。
走吧,买菜去。”郝嘉拉着陈牧来到菜摊。
外面的狂风吹散天空阴霾,风灌进菜市场,眼看着,一场大雨即将倾注下来。
第5章 童年旧梦
阑风长雨的午后,十六岁的郝嘉提着暖壶从宿舍一路小跑到教室,避开站在教室门口查岗的班主任,踩着上课铃声坐在座位上。
班主任酒后微醺红着脸开始讲英语习题,讲台下同样昏昏欲睡,一节沉闷冗长的课结束,班主任拿出一叠信,讲台下的同学们从下午第一节 困倦的天书课里苏醒过来,脸上难掩期待兴奋,等待着自己的来信。
班主任不倡导通信往来,认为不利于学习,似乎带着一种故意的“羞辱”,有收到来信的同学走上讲台亲自去领,但同学们并不认为以此为耻,常有来信,约等于被人惦念的魅力,青春期的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郝嘉时常接到来信,高中离家,曾经的同学各奔东西,情谊在距离中被加深,成为彼此青春里的重要组成。
“郝嘉。”班主任眼皮不抬,嘴角蠕动出郝嘉的名字。
郝嘉挪步到讲台,拿到了属于她的一封平信。
发完信,班主任沉着一张红脸走了。
信封上写着“现代中学,高二七班,陈牧。”
郝嘉打开信封,一张信纸,信纸上画着一株向日葵,一行小字上写着:“像我对的思念,日益茁壮。”郝嘉照着信纸上的字,抄写了一遍:“像我对你的思念,日益茁壮。”她小心翼翼的贴上邮票,准备寄回去。
信封的邮戳上:2007 年 9 月。
十六年后的买菜回来的路上,狂风大作,郝嘉回想起高中时候的往事。
通信的男孩已经长成被寄予厚望三十而立的男人。
两人在狂风中艰难的走回家,路程不远,只是风大。
跑进陈牧家单元楼的一刻,大雨顷刻下起来,幸亏没有淋到。
这栋楼郝嘉并不陌生,当年家属院拆迁之后,郝嘉家和陈牧家各奔西东,陈牧家就搬到这里,也算当时特别好的小区,二十多年过去,新居变成旧楼。
郝嘉看着楼门外的大雨出神,陈牧没有打扰她,两人躲在楼栋里不约而同的感受着大雨。
半晌,门外有人进来,打乱了他们此刻的沉静。
陈牧说:“走,回家吧。”
郝嘉跟着陈牧爬楼,问:“你自己住在这儿?”
陈牧回答:“你怎么知道的 ”
郝嘉笑答:“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和叔叔阿姨同住。”
陈牧说:“他们现在搬到新房子去了,这房子离我上班近,我就自己住这。”
门开了,陈牧招呼郝嘉:“你随便坐,我去做饭。”
郝嘉四处环视,铺设简单,重新装修过的样子。
虽是老房,但南北通透的房屋格局就算在暴风骤雨之下都透着明亮氛围,房间干净,看上去是男人独居的氛围。
郝嘉记得这房子最初的样子,当年流行的木质精装,整个家被昏黄色的木头包裹住,房间里一股木香,潮湿天气浸染久了,木香变成腐朽味道,混杂着人生活的气息,另有一番温馨。
郝嘉走到厨房,问:“我帮你吧。”
陈牧没有拒绝,把一头蒜递给郝嘉:“扒头蒜。”郝嘉接过蒜,闷头扒。
肥肉下锅练出晶晶亮的猪油,挑出油渣,葱姜蒜爆香,下五花肉翻炒,汇入大白菜,粉条,盖上锅盖焖煮,一顿操作,陈牧很熟练。
一边炖菜,另一边清理鲤鱼,同样简单做法,只要葱姜蒜爆香。
“你平时都自己做饭啊?”郝嘉问。
“很少,工作太忙了。”陈牧说,又补充:“不好吃千万别勉强,哈哈。”
“不会的,我和你差不多的水平,我看这做饭步骤,咱们吃得都差不多。”郝嘉说。
“也算家乡菜吧。”陈牧说。
郝嘉沉默了,看着厨房的窗户上一层雾气,外面雨越下越大,气温骤降下来。
“你出去吧,一会儿等着吃。”陈牧把郝嘉推出厨房。
郝嘉呆坐在沙发上,困意袭来,竟不自觉的倚着沙发睡着了。
家属院南北朝向一排排平房,每排有五户人家,郝嘉家在最后一排的西边第二家。
邻居之间没有墙垣大门,墙是稀疏的篱笆。
郝嘉出生的前一年,她的母亲挺着大肚子在院子里栽了一棵葡萄树。
葡萄树越长越繁茂,院子里抬头五米朝上的位置搭着架子供葡萄枝桠蔓延,葡萄密密麻麻结满整个院子,还有很多爬上房顶,可那棵树的根基却是弯曲干枯像朽木一样。
葡萄长势太过喜人,郝嘉的父亲经常踩着水台爬上房顶摘葡萄,她在下面举着脸盆一盆盆的接下来,给住在同一排的邻居们送去。
葡萄藤枝叶繁茂,像一把荫凉的大伞,多少年的仲夏夜里,庇护着他们一家。
午后,窗户被轻轻敲打的声音,郝嘉往外看过去,陈牧扒着窗台冒出头来,俩人眼神对上,郝嘉示意他赶紧离开,自己趁机溜出去。
小孩子是不睡午觉的,抓住大人们中午下班吃完饭午睡之间的两个小时珍贵时间,他们跑到家属院中心场地篮球场,在烈日下疯跑。
“郝嘉,这个给你。”陈牧从身后拿出一支雪糕递给她。
麻酱味雪糕,花生香味浓郁,冰凉丝滑,是正午解暑的最佳味道。
郝嘉接过雪糕,小心翼翼的撕开薄纸皮,伸出舌头,凑到雪糕上。
“郝嘉……”轻柔的一声,郝嘉从梦里醒过来,她睁眼朦胧的看到陈牧的样子。
郝嘉揉揉眼睛,尴尬的说:“我睡着了?”
陈牧点点头,问道:“打扰你做梦了?”
“嗯,我正做梦吃雪糕呢!还没吃到嘴里,就被你叫醒了。”郝嘉口气里带着一丝遗憾。
“什么雪糕,看看冰箱里有没有?”陈牧说道。
“你还记得五毛钱一根的麻酱味雪糕吗?味道有点像花生。”郝嘉回忆着记忆里的味道。
陈牧从冰箱里“变”出一支麻酱味雪糕,还是用纸皮包裹的老包装。
郝嘉一丝狂喜,倒不是多馋,而是刚从梦里苏醒,现实又与梦连上了。
真的吃到了麻酱味雪糕。
只是梦里和现实,相距二十多年,甚至更远。
陈牧没递给郝嘉,又塞回冰箱,说:“先吃饭,吃完饭再吃冰棍。”
郝嘉悻悻地说:“好吧。”
饭香扑鼻,猪肉白菜炖粉条,红烧鲤鱼,烧茄子,疙瘩汤已经摆在餐桌上。
郝嘉一屁股坐下:“好香啊,好饿。”
“洗手吃饭。”陈牧把筷子递给郝嘉。
“手艺可以啊,陈牧。”郝嘉赞许着,陈牧给郝嘉拿了一双新的筷子递给她。
“我刚才梦回童年了。”郝嘉说。
“梦见什么了?”陈牧问。
“梦见我家院子的葡萄树,你还记得吗?”郝嘉回忆着。
“记得,你拿脸盆送到我家,葡萄特别甜,我妈成天盼着你来。”陈牧说。
“咱们是哪年搬走的来着?”郝嘉边问边想:“好像是 2000 年吧。”
“2000 年,是的。”陈牧说。
“二十多年了。”郝嘉和陈牧异口同声。
郝嘉和陈牧相识于幼年,两家住在同一个家属院的同一排房,小学同班同学,中学同年级不同班,高中同城不同校。
那些年,东港这片煤城土地富饶广袤,人情丰茂,邻里亲密。
但随着煤业的日渐衰败,企业已经不复往日光辉,日之夕矣,年轻人纷纷求学、务工出走,人情味也变得稀薄了很多。
郝嘉和陈牧都是走出去的人,大学毕业之后,郝嘉毫无理由的留在北京,人往高处走,没有回头路。
而陈牧选择了回家,有儿子的家庭,儿子就像只风筝,父母牵着风筝的线,天空遨游一周,随时被拉回来。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郝嘉和陈牧坐在同一桌上吃饭,郝嘉心中无尽感伤。
“这些年,你在北京还好吗?”陈牧突然问。
郝嘉最怕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失意的人最怕被问及来路。
刚刚经历了公寓跑路,爱人出轨,身体抱恙,工作停滞的郝嘉还好吗?该从何说起呢,什么好说的。
就连陈牧都不例外。
郝嘉对陈牧问她成人世界的现实问题,心里有难以言说的不满。
她一厢情愿的觉得,她和陈牧有不用明说的默契,留存心底的关心,不必追问的疑惑。
就像 2007 年的那封画着向日葵,写着“像我对你的思念,日益茁壮”的信,代表什么意思。
郝嘉疑惑过很多年,她觉得少年鼓足勇气的暗暗表白,她也做出了回应,她手写了那句表白的话:像我对你的思念,日益茁壮。
但从此之后两人忙着学习,高考,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彼此的心意就此石沉大海,谁都没有抓住,又或者那仅是片刻的微微涟漪。
郝嘉想到这里,心生莫名怨怼,脑海中徘徊着那句万能神句:“关你屁事。”但她没说出口,转而说:“很好啊。”餐桌上的馒头软糯香甜,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陈牧自知失言,没再多问,只是说:“多吃点。”
这时,郝嘉的手机响了,她低头一看,是程名发来的微信:“你去哪了?”
郝嘉回复:“回家。”
陈牧发觉郝嘉脸色有片刻的阴沉,又马上刻意调整状态,自己也若有所思起来,之前听余梦柔说起过,郝嘉有男朋友,但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问感情问题,看郝嘉的状态,着实不像恋爱中的女人。
第6章 废墟之上
郝嘉和陈牧,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发小,青春期彼此产生晦暗不明的情愫,大学之后,郝嘉在北京,陈牧在南方,两人关系时远时近,对方恋爱时,关系自动疏远,各自单身时,又成得无话不谈。
工作后的这些年,陈牧回到东港最大的医院当医生,联系变得越来越少,不再是随时随刻可以一个电话打过来聊天的密友。
郝嘉早就发现这种变化,她觉得正常,人结婚之后,大多会跟以前的朋友疏远,尤其是异性。
可现在陈牧还没结婚,情感状态未知,也是从余梦柔那儿听说的,陈牧一直都没有恋爱,以他的条件,在东港找对象还是很抢手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
前几年,余梦柔和郝嘉开玩笑怀疑陈牧的性取向:“他不会不喜欢女人吧?不然怎么会没女朋友啊?!”
“不可能!”郝嘉极力否定。
“你怎么那么肯定他不是?”余梦柔质问。
“没对象就是 gay 嘛?”郝嘉反问。
“你和他谈过恋爱啊?”余梦柔再问。
“当然没有!我是觉得,他如果是的话,他应该不会回东港,我猜测啊。”郝嘉剜了余梦柔一眼,没好气又没底气的样子。
不可能,郝嘉十分确定。
她没有向余梦柔说起过两人通信的事以佐证。
郝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使少女时期,对任何事都守口如瓶。
几年过去了,陈牧的婚恋依然成谜,没礼貌的人才会打听,郝嘉没问,她自己的事都一团乱麻。
程名发来的信息让郝嘉不得不面对心里埋着一根刺。
这根刺生发出多重情绪,愤怒,委屈,怨怼,报复,绝地反击。
郝嘉躺在酒店的床上,心中预演着手撕渣男小三的过瘾一幕。
话剧《沙发的诱惑》拉开帷幕,台下高朋满座,掌声雷动。
谢幕时,程名和女主角享受着鲜花掌声的荣耀。
郝嘉径自走上台前,氛围凝重,众人侧目,程名无处躲藏,女主角花容失色,郝嘉上台手撕渣男和小三。
“人渣!”郝嘉咆哮着,响亮的耳光抽在程名脸上。
戏剧照进现实,台下一片哗然,渣男和小三颜面尽丧,抱头逃窜。
当机立断,干脆迅猛的分手,迅速切割与程名的所有关联,郝嘉潇洒的转身离开。
野生话剧导演出轨末流女演员被男方女朋友在舞台中央当众戳穿的丑态登上娱乐新闻,程名还未成名就已经身败名裂,女演员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而郝嘉也流露出狰狞的獠面和胜利的笑。
不顾形象,不计后果的冲动行为太痛快了,豁出去,谁都别要脸了。
“吵架没发挥好”的懊丧感袭来,如果当时这样发挥的话多解气,郝嘉暗忖。
“他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转头又否定了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自杀式袭击”。
第一次遇到“背叛”这种事,郝嘉心乱如麻,并且她不愿意也不敢与任何人倾诉,寻求解决方法。
这根恶心的刺就扎在郝嘉的心上,拔出见血,不拔等死。
生活远比戏剧狗血,但生活不存在爽文设定,真实的人,无能面对爽文行为后的一地鸡毛。
幸亏没有结婚,郝嘉只能掩耳盗铃的设想最差可能性来安抚自己。
还是默默分手吧,性格不合,三观冲突,随便编一个不咸不淡的理由都行。
只要不形成吃瓜“围观”,不产生八卦“话题”,郝嘉不争表面的那口气了。
――其实,谁真正关心她的情感呢,都是逞一时嘴上的痛快而已。
“回北京当面提分手,一定要洒脱,一定要波澜不惊,一定要先走!”郝嘉暗下决心。
郝嘉想起沈茹老师托家人交给自己的画册,忍不住翻看起来。
少女时期的画,笔力稚嫩,充满想象力,郝嘉不敢相信这真的是她画的。
日常工作繁杂无序,梦想也在繁复琐碎的生计挣扎中与郝嘉渐行渐远,模糊不见。
目标越来越具象,只是一套房子,就足以耗费她全部的气力;需求越来越具象,只是想与心爱的人一起相伴到老,却遭到无情背叛――这不是郝嘉曾经梦想中的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