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欢喜与痴妄
长夜漫漫,星河灿烂。
正院浴房里灯火通明,水汽氤氲。
荔水遥泡在洒满花瓣的大浴桶里,由着九畹帮她按摩肩颈,舒服的喟叹。
兰苕侍立在旁,胳膊上搭着一块大棉巾,望着荔水遥身上的痕迹,不免心疼,欲言又止。
浴桶旁单置了一梅花式高几,几上放着两盒香膏,一粉一白,九畹探手挖了一块粉膏,在手心里搓热了,才往荔水遥背上轻轻揉弄,直言道:“娘子,有句话奴婢想说。”
“说呀,不必顾忌。”荔水遥笑望她们,“你们的身契在小萧氏手里,只是暂时的,我心里有成算,不出半年定能从她手里弄出来,连同她昧下的那些聘礼。”
兰苕瞠目,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九畹,方才娘子称呼本家主母什么?”
九畹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心思斗转间,试探道:“娘子被逼嫁,可是恨上本家主母了?”
“其中缘故,你们暂时不必知道,你们只需明白,你们的主子只有我一个,便够了。”
荔水遥拈起一片花瓣,衔进口中就嚼了两口。
“哎呀,娘子,洗澡的花瓣不能吃。”兰苕连忙去拦没拦住。
“苦苦涩涩。”荔水遥噗噗吐了出来,咯咯笑。
兰苕九畹相视一眼,越发觉出自家娘子的细微怪异来。
“啊,对了,九畹你想说什么来着?”
九畹稍稍一思量还是决定说出来,柔声道:“有句话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娘子啊,既然已经嫁进来了,且、且已行了夫妻之礼,娘子何必再把过去的事和人放在嘴边,惹得姑爷生气,娘子也受罪。”
“正是此话。”兰苕心疼的望着荔水遥身上的痕迹,“娘子的肌肤自来娇嫩,姑爷本就是个武夫,又心怀怒气,娘子可不是越发受罪。”
荔水遥又笑起来,笑完了,轻声道:“我想试试,他能忍到何种程度,倘若恨到想掐死我,那也极有趣。”
二侍女立时双双倒吸凉气,兰苕又惊又愁,“这是好玩的吗?”
九畹则道:“娘子在玩火。”
“知道、知道,玩火必自焚。可是,你们知道人活在这世上什么才是真的吗?”
“啊?”九畹一下子茫然了,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个问题上来的?
兰苕的思绪也跟不上了。
“扶我出来。”
兰苕九畹连忙搭手。
荔水遥裹上大绵巾,在榻上坐了,微微闭着眼,嗅着沐浴后自己满身的清香,极为享受的道:“是五味、六根、七情八苦、九难十劫。”
二侍女不能明白,兰苕拿起绵巾来为荔水遥绞干头发。
九畹便笑道:“九难十劫可不要。”
荔水遥睁开眼,满身慵懒,“我不要虚无。”
二侍女越发接不上话。
“更衣吧,好困,睡觉去。”
“是。”
·
寝床上已重新更换了洁净的锦褥绣被,连大红的百子千孙红罗帐都被换成了兰草蝴蝶纹鹅黄纱帐。
龙凤大粗喜烛烧尽后,两个滴满红蜡泪的紫铜底座被拿了出去,换上了两盏水仙落地灯。
彼时,蒙炎正坐在床榻上以白绵巾擦拭一把长刀,头发半湿,身上穿了一身窄袖黑缎袍衫,只在腰间系了一根带子,领口敞开着,露着精壮的古铜色胸膛,上头抓痕遍布。
荔水遥一回来,先看见了躲在厅堂上的紫翘和服媚,福至心灵一般,压低声音就问,“他在里面?”
二侍女点头如捣蒜。
酸软的双腿立时越发酸软,她蹑手蹑脚的往外撤,“今夜我和你们睡耳房。”
四个侍女齐齐摇头,惊慌满面。
“都滚出去。”
荔水遥顿喜。
“要我去抓你吗?”
只听寝房里传来“唰”的一声,长刀入鞘。
荔水遥僵住,示意四个侍女都出去,她软着腿,步步拖沓,可还是挨到了床榻边上。
夜已深,她的身子又倦又乏,控制不住的就打了个哈欠。
“睡觉。”
蒙炎率先睡在了床榻外边,人高腿长就把整个床边都占满了。
“你、你也折腾过了,去睡书房!”
蒙炎蓦的睁开眼,盯着她青丝垂散,素容净媚的小脸,“声音哑了?”
荔水遥蓦的红了脸,“还不是你!”
“叫的极好听,销魂蚀骨,媚入骨髓,我还能让你明天连话都说不出来,信不信?”
荔水遥望着他在自己身上寸寸逡巡掠夺的目光,蓦的似有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到脚流过,让她浑身酸软的站不住,慌乱的就往床榻里面爬。
手忙脚笨,不知按到哪里,惹得他闷哼一声,蓦的就把她拉到了身上,黑沉着眼盯着她,呼吸逐渐急促,体温骤然攀升。
荔水遥怯了,微哑着嗓子,软软的泣道:“真的好疼好疼。”
“睡觉!”蒙炎放开了她,翻身背对她,闭眼假寐。
荔水遥赶紧离他远远的,贴着床里蒙头就睡,眼睛一闭上,竟也没顾得上胡思乱想,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锦褥绣被,兰花帐子,呼吸间都是荔水遥身上的味道,蒙炎浑身紧绷,没有丝毫的睡意,只想在她身子里肆意冲撞,奈何他知道自己的力道,再来一次,真要把那个又傲又娇又嫩的坏小娘弄坏了。
只得熬着,硬熬到天亮,他才掀被而出。
在窗外小练武场上耍了三遍刀法,泄去浑身热力,这才罢了。
披上外罩袍,扣上鞓带,他推开雕花窗往屋内看去,但见妆镜台上,步摇金钗脂粉眉黛整齐的摆在上面,鹅黄帐子静静垂在床榻前,上面的兰草蝴蝶栩栩如生。
他克制不住的心生欢喜与痴妄,但他更明白,眼前拥有的,是他偏执硬扭才得到手的,她心里还不知怎么恨他,恨,不正是他今生所求。
这很好!今生定会让她刻骨铭心。
蓦的,他攥紧拳头,轻轻关上窗户走了。
·
春晖堂,饭厅上,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食,今日吃的是汤饼、肉馒头、小薄饼,配了酸韭和刘氏自晒的黄豆酱,并洗摘干净了的一盘新从地里拔下来的小白葱。
蒙武刘氏不动筷子,下头坐着的蒙玉珠和蒙蕙兰一家子也都不敢动,只王有斐一双眼睛往上瞅,手就伸向了肉馒头。
刘氏敲碗,“等着。”
这时蒙武瞧见蒙炎大步走了进来,身后却没跟着儿媳妇,没做他想就道:“吃吧。”
刘氏却问了出来,“儿媳怎么不过来,今儿我特意吩咐灶娘把肉馒头和薄饼都做小了一圈,你瞧碗里这小面片,几个月的大孙子都能喝一口,我还往里头打了两个鸡蛋花,点了两滴胡麻油,掺了一把菠菱菜,咸香可口,翠绿喜人,馋的人流口水。”
王芰荷捧着碗笑,“岳母,您大孙子在哪儿呢?”
刘氏也是过来人,不用蒙炎开口,对比着大郎两口子的体型差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顿时喜笑颜开,“我大孙子在来的路上了。”
蒙炎呛了一口汤饼,无奈的道:“阿娘,吃饭吧。”
“吃吃吃,只管你自己。”刘氏自以为今早上做的菠菱菜鸡蛋花汤饼一定能合儿媳的胃口,忙忙的吩咐侍女道:“小翠,你舀出一罐子来给正院送去。”
侍女小翠答应一声就去了。
王芰荷偷瞧这个大舅兄一眼,很容易就能想到,他昨夜是怎么疼爱他那仙女儿似的小娇妻的,倘若换成她,定让她三天下不来床,想到此处,浑身都痒起来。
刘氏早看他不顺眼,“你屁股上长钉了,坐在椅子上扭什么。”
王芰荷怕被凶恶的大舅兄察觉,慌忙道:“昨夜被什么虫子咬了,浑身发痒。”
“那也是你从自己家里带来的,我们家可没有虼蚤虫子。”刘氏看向自己吃起饭来跟猪拱槽似的大女儿,心里发愁,脸上不显,道:“蕙兰,我昨夜让小翠给我念了好几页皇历,明日就是个宜出行的好日子,就这么定了,你们明日一早就走,你大弟给你置办的那老些肥田,误了春耕心疼死谁。”
王芰荷拿脚踢她。
蒙蕙兰舍不得放下碗,等她喝光了咸香可口的汤饼,刘氏也拍了板。
蒙蕙兰缩着胖脖子去瞅王芰荷。
刘氏气不打一处来,板着脸问,“有斐他耶耶,你说呢?”
王芰荷一听,又一看岳母的脸色,连忙赔笑,“谨遵镇国老夫人的令,明儿一早,天蒙蒙亮就走,您二老也不用送,多睡会儿也是我们的孝心。”
“行。”刘氏缓了脸色,瞅一眼王芰荷的俊脸又瞅一眼自家大女儿的黑胖丑脸,叹气,“安生过日子。”
“岳母,丈人,您二老放心就是,蕙兰可是我王家的命根子。”
蒙炎冷嗤,放下筷子,蓦的掰下了一块桌角。
王芰荷顿时冷汗涔涔。
刘氏:“……”
刘氏怒了,“这是老娘十两银子置办的柿柿如意红木八仙桌!”
蒙炎:“……”
“把老娘的洗衣棍拿来!”
蒙炎端着碗跑了。
第008章 蒙大狗
这日,春雨如芒,荔水遥踩着木屐,撑着水墨山水的油纸伞,跟着蒙炎来春晖堂赶早食。
蒙炎走在前头,任由细雨沾湿发髻,大步流星;荔水遥走在后头,衣袂飘飘,环佩叮当,悠闲自在。
蒙炎走至春晖堂前的石榴树下,蓦的回头,见她仿佛一副活了的仕女画似的,呆了片刻。
荔水遥经过他身边,披帛被微风吹起扫过他垂在腿侧的手背,他下意识的捕捉,拽了一下。
荔水遥正登台阶呢,被这么一拽,就往后摔去,他回神,连忙撑在她腰肢上,扶了上去。
荔水遥瞪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披帛就生气的进了春晖堂。
蒙炎摸摸鼻子跟进去了。
“阿家万福,儿媳给您请安。”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大盘子三丝春卷,一笸箩肉馒头,一盘子葱花炒蛋,和一碗用胡麻油拌的咸腌菜。
刘氏正在舀汤,闻言看过来,立马笑起来,“你也万福,快过来坐着,准备吃饭,今早上咱们喝胡椒羊汤。”
“阿家,我来才是,没有让您动手的道理。”
“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端个热汤碗我都怕烫着你,坐着吧,又不是什么累活,何况还有侍女呢,我不过是闲不住就过来舀个汤。”
今日春社,国子学放假一日,蒙炙风风火火的从外头跑进来,“太香了,我闻着味儿就知道是胡椒羊汤。”
“可不是,咱们家就你是狗鼻子。”蒙玉珠带着自己的侍女春花走了进来。
“是谁啊,一朵牡丹花绣了十来天,皱皱巴巴臭粑粑一样,小笨猪小笨猪。”蒙炙坐到饭桌前对蒙玉珠做鬼脸。
“阿娘,蒙炙欺负我。”
刘氏假装没听见,数了数桌上盛好汤的碗,“一人一碗,够数了。”
“吃吧。”蒙武端起碗,吹了吹就喝起羊汤来。
荔水遥碗里有汤羹,她也是先喝汤,小口浅啜。
蒙玉珠偷偷瞧着,放下碗就道:“阿娘,我也要一个汤勺。”
刘氏好笑的瞅着自己小闺女,吩咐侍女道:“小红,给她拿一个。”
荔水遥观察到了,满桌子只她碗里有汤勺,其他人都是端起碗大口喝的,顿时一笑。
“今日春社日,我准备了上等香、社饭社酒去赶土地庙会,祭祀土地神,祈求今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家人康泰,尽快让我抱上大孙子,谁想和我一块出门?”
蒙炙乐了,“土地神还兼送子娘娘的活儿呢。”
荔水遥放下汤勺,两手把碗捧了起来,正正好把小脸挡的严严实实。
蒙武咳嗽了一声。
刘氏笑道:“有雨没雨求一求又不少块肉,凑巧管用呢,咱们不就是赚了。”
“阿娘,我晚上要请旧部同袍宴饮,我不去。”蒙炎开口道。
“我也不去,我在家玩。”蒙炙拿起一个肉馒头就“啊呜”一大口。
“你就知道玩,把莲湖边上的那片水芹菜割了,等我回来制醋芹你们吃。”
“阿娘,我也不去。”蒙玉珠斗志满满,“偏就不信,一朵牡丹花我都绣不来。”
“儿媳跟我去吧,庙会上有敲锣打鼓的,有唱戏的,还有卖各种吃食小玩意的,十分热闹。”
荔水遥看向蒙炎。
“你瞅他做什么?咱娘儿们去逛个庙会管他们什么事。”
蒙武又咳嗽了一声。
刘氏没好气的道:“有病吃药,咳嗽个屁。”
蒙武默默端起碗喝汤。
蒙炎道:“阿娘,她也不去,要留在家里准备待客的宴席。”
刘氏忽然想到什么,立时问道:“儿媳,我听人说,像你们这些大家贵女,都会主持中馈,这中馈就是在大事上准备宴席吧,比如小儿满月宴啊,婚丧嫁娶啊,招待贵客啊,可对?”
荔水遥不得不抬起红润润的脸,“阿家说的对,都是包括在中馈里面的。”
“那行。”刘氏顿时高兴起来,“往后咱们家有个喜事什么的,我就把中馈都交给你,寻常咱们自家过日子还是听我的,你看这样行不行?”
“都听阿家的安排。”
刘氏越发对荔水遥满意了,转头就瞪眼,“孩子们都不跟我出门,你呢?”
蒙武道:“你去祈神,我赶着牛车出门巡视田庄去,咱双管齐下,今年定能丰收。”
蒙炎就道:“阿耶,我安排一什部曲跟着你。”
“不用,招摇过市的做什么,别忘了你阿耶以前是做什么的,还没老到不中用的地步。”
蒙炎只得罢了。
“阿翁,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蒙武赶忙放轻语气回答儿媳,生怕口气重了吓着人家,“阿翁以前做过镖师,会些拳脚功夫。”
“阿翁真厉害。”
老头子顿时脸红了。
刘氏立马和荔水遥道:“你阿翁年轻的时候,一身功夫也俊,只不过比大郎还是差了许多,大郎三岁的时候就被咱们老家那边山里的一个老道士相中了,说他什么骨骼奇绝,总之就是练武的好材料,万里无一。”
荔水遥前世从没探究过关于蒙炎的过去,这会儿却生了好奇心,道:“三岁起就跟着老道士进山学艺了不成?”
刘氏赶忙点头,“那老道士,白发白眉,就住在山里的三尸观,咱们老家的人都叫他老神仙,谁家有个病啊灾的都去寻他治,他从不收钱,但这个老神仙也经常不在家,也就收大郎做徒弟那几年一直都在观里呆着,到了大郎十岁以后,老神仙带着大郎就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这个亲娘想逮他个影儿也得凭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