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门被推开,迟羡抬步走入,冷漠的眼睛先是往许君赫身上落了一下,随后转身将门合上。许君赫勾着唇角嗤笑,“有什么话这么见不得人,还得关着门说?”
迟羡并未回应这句,将门关好之后转身,直直地看向许君赫,“今日在草场那支刻着孙氏印记的箭,是每年游猎会时的特制箭。”
皇帝每年都会在春天组织一场游猎会,其中参与的大臣和世家子都要用上特制箭,以此方便记录猎物所得。
许君赫道:“眼力不错,所以你想说什么?”
“孙家的特制箭在去年的四月份就由我全数销毁,所以这支箭不是出自孙家。”迟羡道:“是太孙殿下自皇室取来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许君赫的身体往后一靠,摆出懒散的姿态,眸子轻飘飘落在他脸上,“何以证明?”
迟羡那万年冰山一般的脸在此时终于出现了别的情绪,眉毛轻压,目光锐利似剑,竟像是蓄着一丝怒意,冷声道:“原来太孙殿下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许君赫哼笑,纳闷道:“当真奇怪,何时轮到你这孙相的走狗来说这种话了?这不是你们一贯的作风吗?”
迟羡道:“原以为太孙殿下总有些不同。”
“我要如何做,与你有什么干系?”许君赫站起身,颇为好笑道:“迟大人来我这里义愤填膺地说这些,是为了你那下狱的主子,还是为了别的人?”
“可惜。”许君赫笑了笑,“都晚了。”
迟羡周身的气息不再是一潭死水般无波无澜,反而汹涌起来,拳头好似紧紧攥着,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强烈的恨意从他身上迸发,再无半点先前那股子谦卑的模样。
许君赫仍旧淡然地看着他。他早就清楚迟羡是长着利爪的猛兽,只不过他平日里将爪子獠牙收得很好,完完全全像一只听话的狗。
也只有主子受伤时,忠心的狗才会急眼。
迟羡盯了他许久,最终放开了拳头,浑身凶猛的气息松泛下来。
门推开,迟羡大步离去,头也不回。
许君赫走到门槛处,目光在他的背影上绕了一下,随后抬步走到日光之下。他穿过前院,行过一段曲折的游廊,来到一处小院前。
还没走进去,就看见纪云蘅蜷缩在门槛边上,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许君赫心头一软,将身后跟着的人屏退,自己走进去,来到纪云蘅面前。
她也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脖子被晒得通红,于白皙的肤色上尤其显眼。她听见了有人走近,却没有半点反应,像是这样蜷缩成一团的姿势让她很有安全感,不愿改变。
许君赫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叹一口气,伸手揽上纪云蘅的腰身,将她整个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的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一直曲起来让她的背靠着,一直伸得长长的,低头凑到她的脸边,“让我看看眼睛哭成什么样了,还能不能见人。”
纪云蘅低着头不说话,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截笛子。
许君赫用手指将她眼角的泪擦去,她就撇过头,隐隐有抗拒的姿态。他知道纪云蘅心中是有气,有怨的,于是将她抱得更紧,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角,说道:“我知道你怪我隐瞒你,但若是这个计划告诉你,你一定会阻止,对不对?”
这也是一直隐瞒纪云蘅的原因。若是她知道计划内容,是不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甚至坚持要将上台的人换成她。
一方面这是裴绍生自己的要求,一方面许君赫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可以亲身犯险,数次擦刀而过,但是纪云蘅不行。
“佑佑。”许君赫抱着她,轻声唤她。温热的气息吐进耳朵里,柔情似水,“你总要给裴绍生一个机会呀。”
纪云蘅这才有了反应,缓缓抬头望向许君赫,红红的眼睛看起来颇为可怜,声音嘶哑,“什么机会?”
“站在天下人面前,为裴家申冤的机会。”许君赫像那日一样,眼眸中浮现了悲悯之色,轻声说:“他等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做到这件事,甚至他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不愿意告诉你,就是想独自完成这件事。”
对裴绍生来说,生与死都已经无所谓,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目的。
她抓着笛子不语,想起先前那个晚上,裴绍生来找她,用这笛子吹奏了十分滑稽的曲调,还说只有她听见了,裴家人就能听见。
如今想来,那好像是一场告别。
只是他并没有说出口,所有的话都藏在了笛声里,吹给纪云蘅听。
她轻轻闭了闭刺痛的眼睛,晶莹的泪滴顺着眼角滑落。许君赫抱着她低声哄着,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了许多话。纪云蘅始终安静,她不愿开口,连回应一声的心情都没有。
许君赫前所未有地有耐心,也不知这样抱着她哄了多久,就听见身后忽而传来了开门声。
两人同时转头,朝那地方看去,就见楚晴一身血污地站在那里。她浑身都是汗,衣衫被血迹染得斑驳,双手更是被赤红涂满,触目惊心。
许君赫扶了一把纪云蘅的腰,助她站起来,其后问道:“如何了?”
楚晴没说话,快步走到桌边猛灌了一杯茶水,叹道:“差点渴死我。”
纪云蘅跨过门槛,颤着声道:“晴姨……”
“暂时无碍了。”楚晴道。
这句话让纪云蘅和许君赫同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整个身体跟着放松下来。
“三箭虽然都避开了致命之处,但伤口太深,失血过多,倘若再晚一步送回来,便是神仙也难救。”楚晴胡乱擦了一把汗,脸上也染上了脏污的血迹,又道:“万幸现在血止住了,人还有一口气,倘若能挺过这两日,应当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她累得瘫倒在椅子上,抬起双手瞧了一眼,发觉指尖隐隐颤抖。
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从阎王手里抢人。于是又暗自庆幸起来,觉得自己来泠州一趟是来对了,她道:“我平时不爱说大话,但今儿这情况,换了泠州任何一个医师来,都束手无策。”
因为救回裴绍生的不是药,是毒。
楚晴手里有一种毒能够让血液凝结,她也是用这个东西才将裴绍生身上三个大血窟窿止了血。但是毒的用量极其讲究,多一分就能让人致命,尤其还是裴绍生这样身受重伤,气若游丝的人。楚晴没有十分的把握,但在这种关头也无任何犹豫的时间,所幸她医术过人,成功保住了裴绍生的命。
纪云蘅断了心中绷着的弦,喜极而泣,对楚晴谢了又谢,想进去看一眼裴绍生。
许君赫将她拦住,说让他先好好休息,等情况稍稍好一些了再去看就是。他心中也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本来计划裴绍生虽然受伤,但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想到他自己在里面一通乱来,差点就搞死了自己。若是裴绍生真的死了,纪云蘅不得恨他一辈子,哪里还愿意跟他回京城啊!
这大舅哥真是……许君赫想,落榜也正正好,倘若进了朝堂,谁敢跟他共事?
他搂着纪云蘅说:“你也许久没吃东西了,先去喝点水填饱肚子,慢慢等就是了。”
第108章
大宴上的一场戏,让十九年前的旧案重新翻到了泠州百姓的眼前。没人想到当年满门抄斩的裴氏竟还有一丝血脉留存,藏了那么多年,只为喊一声冤。
孙相是否真的为了掩埋真相而行凶杀人,此事还存疑。可那裴氏子孙身上的箭的确是来自孙家,此为不争的事实。
从去年开始,泠州的大小风波就不断,而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整个泠州都像是烧开的水,沸腾起来。
有人念着孙相的功绩,据理力争,对孙相坚信不疑。然而质疑的声音又越来越响,因为人们终于想起在许多年前的泠州,裴氏也极为受人爱戴和拥护,当年罪名落下来时,许多百姓都去裴府前哭喊,央求官老爷饶过裴家人。
却是不知从何时起,人们渐渐相信了裴家真的有罪。如今裴氏子孙站出来,宁以性命为祭,也要将真相禀明天下。
裴绍生洒在台上的血,终究化作一场东风,吹动了星微的火苗,在泠州燃起了沸火。
大宴之后,泠州官员皆噤若寒蝉,缩起头来静观事态。孙齐铮革职下狱,百姓赞誉的丞相一朝成为阶下囚,一时间人人自危,害怕盛怒的皇帝再扬刀。许承宁在宴上受了不小的惊吓,回去之后就病倒了,以养病为由闭门不出。
谁都知道宁王爷与孙齐铮关系亲近,如今孙齐铮出了事,他难免受牵连。
聚集在官府外的百姓越来越多,民众高声呼喊,求皇上查明当初裴氏冤案的真相。
皇帝一声令下,开始彻查十九年前的旧案。
裴绍生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两日才有意识。正如楚晴所言,这两日他的状况十分凶险,有一回甚至脸色发白全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像是死了一样,幸亏守在床榻边的纪云蘅第一时间发现,飞快地跑去喊了楚晴救治,才将他的情况稳定。
待两天熬过去,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楚晴就道:“活了,人死不了。”
纪云蘅一下子扑到床头去,小心翼翼地看着裴绍生的脸,轻声唤道:“哥。”
裴绍生睫毛轻颤,眼珠像是很费力地转动,落在纪云蘅的脸上。他约莫是想说话,但实在没力气张嘴,唇瓣颤动了几下,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滚落。
纪云蘅伸出手指头,轻轻将那滴泪给拭去,伏在他边上慢慢地将孙齐铮入狱,泠州百姓在官府门口喊着重查多年前的旧案。
当初受过裴家恩惠的人太多了,这些年像埋在土里,经过一场大雨后纷纷冒出了芽儿,布满泠州的大街小巷。
纪云蘅将那些话说给裴绍生听,裴绍生的泪就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好像擦不尽似的。
后来他似乎是累了,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纪云蘅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头,探了探他的鼻息,感受到他呼吸平稳就放了心,给他抚了抚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楚晴说他需要静养,所以纪云蘅也不能一直守在床头,尽管大部分时间她都很安静。
刚把门关上,她转头就看见许君赫踏步进来,手上拿着一块折好的锦布。
纪云蘅见他冲着自己来,刚想开口说话,许君赫就抬手将锦布捂在了她的眼睛上。
锦布像是在冰块里浸过,覆在纪云蘅的眼睛上时,让她感到非常舒适,瞬间消减了眼睛的酸痛和火热。
“去睡觉。”许君赫的声音里带着严厉,不容抗拒,仿佛纪云蘅只要说一个“不”字,他就会发怒。
纪云蘅抿了抿唇,没有抗拒。毕竟为了等裴绍生睁眼,她已经一天一夜没休息了,再这样折腾下去,她恐怕也会病倒。
纪云蘅的眼睛蒙上了冰凉的锦布,什么都看不见,由着许君赫牵着她,将她带到房中。其后坐上床榻,许君赫脱了她的鞋,让她躺上去。
他在边上坐下来,说:“为防止你阳奉阴违,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纪云蘅乖乖地躺在床上,被盖好薄被,说道:“良学,这样我有点热。”
许君赫就将她的被角掀开一点,“睡着之后就不热了,若是不盖点东西,你会生病。”
纪云蘅默默同意,又问:“孙相最后会被定罪吗?”
“自然,他哪还有什么翻身的机会。”许君赫含笑的声音传来,“除非是有人劫狱,带着他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出现在人前,倒还有一丝生机。”
“那会有人去劫狱救他吗?”纪云蘅又问。
许君赫语气随意:“如今孙齐铮是重点关押的犯人,必定严加看守,谁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在天子跟前劫狱?”
纪云蘅嘀咕道:“倘若就真的有这样的人呢?”
许君赫笑了一下,捏着她的手,没有应答这句话,只让她快点闭上嘴睡觉。
纪云蘅也是真的累了,合上眼睛后没多久就沉沉睡去。她的心里一片安宁,心头的所有事都放下,这一觉自然是睡得极其香甜。
七月初三,许君赫亲自去了牢狱中,提审孙齐铮。
孙齐铮的家族虽然门户不高,但自打出生起他就没吃过苦头,一路科举,升官,在朝当了十多年的丞相,有时民间百姓所爱戴的贤人,不管到何处人们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而今一朝入狱,官帽被摘,身上也换了囚服,花白的发丝凌乱地垂下来,狼狈至极。
他已经被审过两次,虽没有用刑但也不太好受。这几日他只能吃一顿饭,而且是汤水馒头,没有半点油水。孙齐铮老了,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苦楚,不过短短几日他就好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他手脚都戴着镣铐,被官吏押着进入房中时,就看见许君赫坐在案桌前,手边摆着一盏热茶,好整以暇的模样。
许君赫笑眯眯地对他道:“孙相,这里住着可还习惯?”
孙齐铮跪下行礼,“臣拜见皇太孙。”
“赐座。”许君赫懒懒地应了一声,随手抬起水壶,倒满了一杯,又道:“这茶是我从外面带来的,孙相尝尝如何。”
他像是没看见孙齐铮的狼狈模样,也不在意此地是牢狱中,闲聊一般喊着孙齐铮品茶。
孙齐铮还算从容,拢了拢凌乱的发,露出一张满是沟壑,仍旧端庄的脸,像是拢起了自己的体面。他坐下后便道:“微臣身上不干净,还望殿下莫怪。”
“自然不会怪你。”许君赫温和道:“你是大晏的丞相,为国鞠躬尽瘁多年,便是不念功劳也念苦劳,我怎会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