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挑的身躯往下一压,让纪云蘅本能地缩着脖子往后仰,又哄着他道:“良学,你不要生气呀。我没有出尔反尔,只是这个香囊的确是杜公子的,先前他送到我家中,我只不过是今日要退还给他而已。”
她往挎包里掏了掏,翻了好一会儿,差点把脑袋插进去找,总算是找到了她自己做的那个,拿出来道:“这个才是要送给你的。”
许君赫一顿,满身的情绪在刹那间冻结,而后将手抬起来一看,果然见掌中的香囊做工精巧,纹样繁琐,这等水准就是给纪云蘅八只手,也做不出来。
这压根就不是纪云蘅绣的香囊!
许君赫比那回翻墙踩了狗屎都要愤怒,他不敢想象自己方才竟然将这东西攥得那么紧,纪云蘅连抠都抠不动。
他将香囊用力往墙上一扔,“秽气东西!”
香囊掉在地上,他仍不觉得解气,而后打开门,将香囊踢出门外,对外面候着的荀言道:“拿去烧了。”
第71章
香囊被踢出来之后,门又合上了。
只是许君赫这次没再摔门,看起来像是怒火消了大半。
屋内他朝纪云蘅理直气壮地伸着手,索要香囊,“给我。”
纪云蘅有些担心地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边思索着这原本要归还给杜岩的东西烧了会不会有什么影响,一边将手中的香囊递出去。
她用锦布包得很用心,因为是个礼物,所以用了红丝带给扎住,看起来十分郑重。
许君赫将丝带给解开,就看见锦布里面是个巴掌大的香囊,青黛色的底子,大致能看出上面绣着山水纹样。
像是雾里青山,看不清真面目一样。
纪云蘅的手法生疏,针脚紊乱,能够将图案绣出来已经算是不错了。
许君赫将香囊拿在手中,并没有多仔细观察,就往袖中一揣,说道:“你倒是个守信之人。”
“那是自然。”纪云蘅马上接话道:“我向来守诺,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一定会做。”
许君赫点点头,“方才是我误会你了,想必你也没有介怀。”
谁知纪云蘅却说:“我还是有点在意的,那香囊我本要退还给杜公子,想与他断绝往来,只是没想到那东西被良学你抢走了……”
越说许君赫的脸色越黑,嘴硬道:“什么叫抢走,那时候我以为你要将约定好给我的香囊送给别人,我只不过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虽然这是个误会。”
纪云蘅抿了抿唇,想说他方才的行径简直与土匪无异,但没敢说出口。
只是打着商量道:“那香囊能不烧吗?”
“不行。”许君赫一口否决,“秽物当除,我帮你烧了这玩意儿,等同帮你驱走一部分秽气,你当感谢我才是。”
纪云蘅不说话了,难以与许君赫争辩,说不过他。
她安静的时候,许君赫正悄声打量她。
今日的纪云蘅像是赴一场风月春约。细长的眉和扑了胭脂的脸颊,点了口脂的唇像是水洗过的樱桃,左眼角底下的一颗小痣更添几分精致。
红色的衣裙和别致的发髻,任何的任何都成为锦上添花的点缀,单是站在那里不动,都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美丽。
许君赫看着她,漫不经心地想,先前也从未发现纪云蘅生得这般漂亮。
他的视线落在纪云蘅的红润的唇上,有片刻的失神,就见她忽然抬眸看来,说道:“良学,我要走了。”
许君赫发出疑问,“才刚跟我说两句就要走?还没你在门口跟那山猴子说的话多。”
纪云蘅也很迷茫,不知道他做这些没有意义的比较是为何,解释道:“我与今言有约,说好了一同去逛庙会。”
许君赫问:“我与她的约,谁在先?”
纪云蘅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问题,回答道:“她在先,腊月二十那日我们就已经约定好。”
足足快了他四日。
许君赫冷哼一声,倒没有立即松口让她走,“既然提及柳今言,我这里正好有一事与她相关,说与你听听。”
纪云蘅追问,“是什么事?”
许君赫走到门口,将方才撂在桌子上的东西从荀言的手里要了回来。他关上门走到桌边,将那些东西放在桌上,侧着身示意纪云蘅过来看,说:“这些是我刚拿到手的东西。”
言下之意,还没捂热乎就拿出来与纪云蘅分享了。
纪云蘅却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只几步走过去,将那些东西拿起来看。
不过光是让她看,她当然是摸不着头脑的,许君赫就在一旁解释道:“前些日子我手下的人向楚医师了解了她女儿的特征,绘制了人像画在泠州周边张贴,没多久就找到了一个自称是当年在泠州做工的老人,她说当年在泠州接待过一队人马,其中就带着不少年龄不大的女孩,她怀疑那些人行的拐卖的行当,但没胆量报官,只悄悄留下了其中一个男子的令牌。”
许君赫道:“后来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就让人将她抓起来审问。”
这一问,当真问出了点有用的信息。
原来这老人并不是当年在泠州做工,而是在她年轻的时候,曾属于拐卖行当中的一员。年轻时的她走南闯北,在各处诱拐年幼的小孩,直到她在十二年前拐骗了一个模样相当漂亮的小姑娘,由于当年风头正紧,她带着那小姑娘在泠州住了两年,其后才转手出去。
没想到那小姑娘一眼就被上头的人看中,她也得了一笔十分丰厚的赏银,自那之后便金盆洗手,回了乡当个老老实实的妇人家。
一转多年,老人看见程渝张贴的画像后看到上面所写,报以线索者可得酬银百两。
老人年轻时就贪,老了自然也是本性难改,立即动了心思,拿着当年一同共事之人留下的令牌去交了线索,换得酬银。
这天下当然也有被良知困了一辈子的懦弱之人,但并不多见,许君赫更不是那种相信人心之人,这些告示张贴出去,一开始就是一场局。
时隔那么多年,泠州又那么大,在这地方寻找一个许多年前从外地拐来的小姑娘,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只有当年拐卖了那些姑娘的人才会将这些事记得那么清楚。
许君赫不想浪费那么多的时间,便设下此计,以高额的酬银引蛇出洞。
老人被抓后全盘交代,说当年自己最后出手的那个姑娘是从南庆拐骗来的,刚七岁,名唤柳钰,脖子上戴着一块银打的长命锁,手腕上有疤。
“楚医师也是南庆人。”许君赫说道:“倘若没错的话,那名唤柳钰的姑娘便正是她的女儿。”
纪云蘅心中大惊,认真地看着纸上那些老旧的字迹。上面记载了从各处拐骗来的孩子,与其说是统计册,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张欠条。
好像是这些姑娘出手之后还没有收到酬银,所以这些纸才被留存至今。
纪云蘅知道楚晴的女儿名唤钰钰,经常能从楚晴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更重要的是,楚晴的手中也有一块长命锁,她说是刚到泠州时从一个患病的孩子身上瞧见的。
楚晴追查过,那长命锁已经不知道在当铺里转手过几回了,因为做工精巧和串着锁的绳结打得好看才没有被融了重铸。
“那后来呢,钰钰去了哪里?”
纪云蘅着急起来,觉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下意识抓上许君赫的袖子询问。
许君赫望着她的眼睛,有片刻的沉默,看出纪云蘅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信息的关键,他便开口道:“她被卖到了何处不得而知,不过我这里有一些几个月前命人调查的东西。”
他将底下的一张纸抽上来,递给纪云蘅,道:“查的是柳今言,她显然受了十分周密的保护,查不到来历。”
那日在万花楼,柳今言身着艳丽的衣裙,摆动着刺了荆棘花朵的双臂站在台上起舞,过后许君赫就让人去探查她的来历。
柳今言这样的人简直就是被融了的金子灌注养大,绝不会是简单的瘦马那么简单,她注定要成为权欲的牺牲品,像是专门为谁准备的礼物。
许君赫道:“只查到她是熙平十四年进了游阳的花楼里,而后被改名为柳今言,她原本的名字,叫柳钰。”
纪云蘅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大,汹涌的潮水仿佛在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的心脏完全浸透。
她听到了心跳疾速跳动的声音,一下下敲击着心腔,醍醐灌顶。
那些过往在她的脑中不断翻过。
她曾问柳今言,为何要在手上刺下那些花朵纹样。
柳今言满不在乎地回答是为了好看。
原来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遮掩手上的疤痕。
难怪柳今言说她以前来过泠州,也听得懂泠州当地的语言,是因为她也曾在这里生活过两年!
可也是因为柳今言从游阳而来,所以纪云蘅即使从她口中得知她没有父母,是被卖进花楼里,年龄与自己相仿,也从未怀疑过她是楚晴的女儿。
纪云蘅指尖都在颤抖,一面懊恼自己的脑袋愚笨,一面又满心惊喜,一把抓住了许君赫的手晃起来,“是今言!原来今言就是晴姨失散多年的女儿!良学你真的太厉害了,竟然连这些都查得出来!我就说你一定能够查到,你一定能帮晴姨找到女儿!”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又道:“我要去告诉她,我现在就要去找她。”
纪云蘅刚想抽手离开,却被许君赫一把给攥住。
他的手指修长,掌心宽大,比纪云蘅的手大了许多,一下就能给她的手牢牢包住,挣脱不得,“你要谢我,就只有这一句话吗?”
纪云蘅现在心里高兴,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你想要我如何答谢?”
许君赫的视线从她唇上掠过,“我现在还没想好,你可以先欠下,日后再还我。”
纪云蘅笑眯眯地连应了三声好,随后抽出了手,小跑着去开门,出了房间。
许君赫将桌上的纸张拢好拿出去递给荀言,随后追上纪云蘅的脚步,在楼前将她拦下来,要与她一同前去妙音坊。
纪云蘅欣然答应同行。
街上人多,马车本来难行,但许君赫的马车却有侍卫开路,行人见了这阵仗自动就避让了,一路倒也算是畅通无阻。
只是纪云蘅这会儿心里太过高兴,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马车行到妙音坊后,纪云蘅迫不及待下了马车,提着裙摆进了妙音坊。
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多,纪云蘅轻车熟路地上了阶梯,去三楼寻柳今言。
许君赫跟在她身后,刚一进门就被蜂拥而来的姑娘们挡住了前路,等他不耐烦地将人打发了之后就已经不见纪云蘅的踪影。
他喊了两声纪云蘅,声音淹没在喧闹之中。
纪云蘅径直去了柳今言的房中,只是敲开了门后,却不见柳今言,而是兰水开的门。
纪云蘅惊讶了一瞬,随后伸头往屋中张望,“兰水姐姐,今言在吗?”
“她今儿下午就被请走了。”兰水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明媚,这回见了她也没露出笑意,只低声道:“游阳的那些姑娘都被请走,听说是给大人们的宴席庆贺小年节。”
“可是今言与我约好了今日见面呀。”纪云蘅失神道:“难道是她突然被人请走,所以才失约?”
“下午就被请走了,她有充足的时间派人给你传信。”
身后传来许君赫的声音,纪云蘅有些仓皇地回头,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眉头也皱起来。
许君赫看着兰水问:“她留了东西?”
兰水点点头,旋即转身往里走,纪云蘅便跟在后面。
绕过绯色的纱帐,就见兰水从床底下摸出个盒子来,而后递给纪云蘅道:“这是今言走前,要我转交给你的。”
纪云蘅单是看着兰水的脸色,心中就已经开始惶惶不安了,她下意识转头看了许君赫一眼。
许君赫极是冷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话语平静,“打开看看。”
这多少让纪云蘅也镇定了些许,她将纽扣抠开,盒子的盖也跟着掀起来。
只一眼,她就看见了一个银子打的长命锁。
这东西纪云蘅再熟悉不过了,她曾经在楚晴的手中看到无数次,每回楚晴拿着它说起过往,都要落下两滴眼泪。
那是楚晴丢失的长命锁。
第72章
纪云蘅将长命锁拿起来,而后又看见那下面压着一封信。
上面写着“云蘅亲启”四个字。
这是柳今言留给纪云蘅的信。
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留信?
无非是将要面临分别。
纪云蘅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脏疾速坠落,仿佛站上了深渊的边缘,恐惧开始蚕食她的心智。
长命锁被爱护得很好,似乎还被抛光打磨过,表面比先前瞧着更为光亮了。
毫无疑问,定然就是那日柳今言从豆花店里拿走的,这也必定是她故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