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轻轻见他没回应,便隔着窗大声唤他一句:“林凉哥哥!你看!我会写了!”
他不由得回了神,仔细地去看——
破旧的纸本上,写着四个晃眼、扭曲的大字,是他不久前教她的四字成语。
逆流而上。
他告诉她,即逆水前进,比喻迎着困难而上的意思。
言外之意,是希望她反抗宋文安和婶婶的打骂,至少,不要麻木地顺从。
而她,怕是只当四个好看的字而已。
他无声地笑了,面上是褒奖的赞扬,窗户外,却是他的拳头狠狠捶向墙面,瓷白的手指,骨节处掺着墙面的白灰,还有点点猩红的血迹。
林凉,她是个情感智障者,你却那么希望她有感情:会哭、会闹、会懂男女之间的亲密。
你想干什么?
8
更年期的妇女,生活的压力和客人叨叨念念的责骂,情绪上头时便如火山爆发瞬间理智崩塌,一个稍微看不过眼的点,会由不得被放大。
宋轻轻不利索的动作,便成为马春艳发泄情绪时绝妙的依托和理由。以强欺弱以大欺小,骨子里的劣根是无法祛除。
那段日子生意不好,马春艳为房租和生活费而烦躁,为一切用钱的地方头疼。林凉隔着窗,总能频繁听到隔楼楼下马春艳的打骂声
他发短信邀请宋文安和宋轻轻来家中,表面说辞是学习探讨。
到了他家,宋文安只顾玩游戏,避而不谈宋轻轻的情况。
林凉便备好药膏,教完宋轻轻小学数学书后,轻轻掀开她的黑色衣服。
伤大多在背部和手臂,细腻到像丝绢布一样的肌肤上面遍布的丑陋颜色。
他知道多疼。药膏覆于伤口上,是叠加的痛感,他也曾为此闷哼一声。
他认真地看比他瘦小的宋轻轻吃痛地咬唇,握笔的右手不停地颤抖,小小的汗液在额头滑落,可她就是不吭一声。
林凉抹药膏的手一僵,他温柔地说:“疼就说,不要憋着。我下手会轻些。”
动作变得更加轻缓,接着他情不自禁地添上一句:“轻轻妹妹,你要是受不了,那就说对我说不。”
她只低头看书。
林凉失神地看着宋轻轻的侧脸。
他盯得久,于是她眨眨眼,左手手指轻轻触到他温柔的唇瓣。
她以为他又要咬她手指了。
将抹药膏的棉签扔进垃圾桶,他盯着她疑惑的眼睛,轻缓呼吸后,捏住她的手指放在手心,才用简单的字句对她说:“轻轻妹妹,这是不好的,知道吗?你不能听别人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就算是我也不行……你要有自己的想法。”
她似是懂了,点点头。
后来他试探她,指使她把房间角落里的一箱牛奶搬到卧室里,她顺从而毫无怨言地下意识走去。他脸色难看地捏住她的后脖。
他问她:“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她摇头,不懂他的意思。
林凉突然意识到,让一个固有思维的人去改变原有的习惯很难,如同想到砍自己一刀才能生长一般煎熬。而且,她的领悟力太弱了,还需要长时间的教育。实际情况上,她也没任何能力去反抗那群人。
无援无助,无人在意。
似乎,能帮她的人,只能是他。
那天,马春艳狠拧着宋轻轻的耳朵破口大骂。
他坐在桌前隔着窗户,手里捏着从小区里捡来的石头,瞟了瞟妇女的背部,算了算距离,右手以弧线抛出,正砸中马春艳的背部。
马春艳惊得下意识地捂着痛处。她愤怒地转过身,瞪着眼,想看看是哪个浑人拿石头扔她。
但只看见坐在书桌前安安分分做作业的林凉。
少年低着头,无辜,与世隔绝。
马春艳打消疑惑,又怕家丑外扬,不想多待。背部的疼痛蔓延,她现在只想找点药膏贴一贴,用劲一推宋轻轻,捂着背就走了。
林凉轻轻抬眸,他瞧着远处少女,渐渐地放下手中的笔。
宋轻轻对他笑。她看见了是他。
于是他也缓然一笑,眼里如星灿般耀人。
后来,为不引起怀疑,他特意拍了马春艳毒打宋轻轻的照片,第二天交到派出所,说是有虐童事件。
警察敲门询问马春艳,平日张牙舞爪的妇女顿时吓得畏畏缩缩地讨笑辩解,还特地买了零食给宋轻轻,让她在警察面前别乱说话。
宋轻轻一向是听话的,马春艳让说什么就说什么,她威胁宋轻轻在警察面前说她没事,也不准给警察看伤口,不然永远别想待在这家,马春艳又说,孩子不听话偶尔打一下,都是她顽皮,教育孩子呢。最后警察警告马春艳情节恶劣会判两年以下有期徒刑,给乡井市民的马春艳留下了后怕。
若真进了派出所,那就是一生的污点。谁都怕监狱牢房。更别说她还要工作养家,她还有个儿子。想到这些,马春艳对宋轻轻的打骂收敛很多。
至少,那些药膏堆在他的抽屉里,再也没有拿出。
9
幼拙的女孩渐渐依赖林凉。
宋家没电脑,宋文安不愿放过一周珍贵的游戏时间,直奔林凉的电脑间,直到天晚,才一脸不愿地出来。
他恨不得连吃饭的时间都省了,更别谈,去看顾宋轻轻。
客厅里,宋轻轻看着电视,认真而关注。
一分钟后,她侧了身,对低头读阅书籍的林凉眨了一眼,天真地问他:
“林凉哥哥,我可以抱抱你吗?”
林凉有些错愕地抬头,他看了眼她,再瞥向电视剧里拥抱的男女。
他抿嘴一笑:“好啊。”
她轻轻扑进他展开双手的怀里,双手围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侧真诚说道:
“林凉哥哥,你的身子很软和,很舒服。”
哪有说一个男人的身子是软的。
林凉的心微涩。
她主动走近了自己——这种认知有根小小的毛草挠拂他的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酥痒。
他深了眸,拥抱她的手臂微微收紧,声音却温柔:
“轻轻妹妹,你也很软。”
每次离开,宋轻轻会扬起渴望的眸,问他:
“林凉哥哥,明天我还能来吗?”
他笑着说:“这里永远欢迎你。”
某次被宋文安听到,他霎然变了脸,看向一脸温和的林凉,打量林凉。然后他又笑了,摸着宋轻轻的头。
“轻轻,不能来太多了,会给林凉哥哥添麻烦的。”
宋轻轻一听,寞然低着头,还没等林凉回什么,宋文安拉着她急走了。
林凉盯着两人的背影离去。
两人从楼梯口消失,他轻笑两声,转身回房。
冰箱永远备着草莓酸奶和各式各样零食。琳琅满目的中英书籍在书架上,在《理想国》《社会性动物》《量子理论》《弦理论》后突兀地多了十几本小学教材,还有拼音童话和成语寓言。
他教她,人存在要拥有自我意识,遭遇困境即使如烛光渺茫,也要燃烧发光。
她问:“渺茫是什么意思?”
“几乎没有希望。”
“那什么是希望?”
“你想要的。你想争取的。你喜欢的。你渴望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有……抵抗别人的欺负。”
她拿了一颗糖放进嘴里,笑着:“希望我已经有了啊,而且我还把它吃了。”
他沉默,眼里平静如死水,手一直摸她的头发,似要摸到她的思想。
她爱上拥抱。两人独处时,她总小心翼翼地问他:
“林凉哥哥,我可以抱抱你吗?”
他做的只是自然伸开双臂,再缓缓缓缓地收拢。
小如团子的软包,绵绵软软地被他揽在怀中,依偎在身体里如泥化水。
林凉沉溺于她全心全意的亲密中,享受傻子对他的独特依赖。他认为这是一份怜惜。不幸的人会对不幸的人敏感。这是一份比他还弱小无助的人给予的同情帮扶。
他从不想,是情愫。
期末结束前,一通勒令电话打乱林凉的轨道。
林盛让他搬回来。林盛怕媒体拍到,乱写些父子关系不好,怕舆论引发事端,命令林凉收拾东西回家。
他干脆利落地应了好,准备打包行李离开。
临走前第四天,他又撞见宋文安对她扇打,他花钱派人带来一只隐翅虫,在宋文安上厕所时,他将之放进宋文安书包里。
宋文安的手受伤后,他再装模作样地陪宋文安去校医院治疗,听医生说一个星期左右痊愈。林凉轻轻抿起弧度,安慰道:“宋文安,你以后一定要注意点啊。”
由于右手受伤,宋文安向马春艳借口说晚上要来林凉家让他帮忙填写作业,顺便还带着宋轻轻。后来他又跑到电脑桌前,用左手玩电脑。
林凉在客厅,他看宋轻轻入神看着电视里关于本市哀山的旅游广告。
他问她:“想去吗?”
“可以吗?林凉哥哥。”宋轻轻立马转头看他,后又小心翼翼渴望的抿抿嘴。
她低头又说:“我……我想出去看看。”
话未说全,林凉知道她觉得不好意思麻烦他。没有被宠爱的孩子不敢要。要的过程也只像是在犯罪。
她关在屋里十年,如此渴望外面的风光。
这次他没有如往常般一呼即应。他低了眼。她沉默地继续看起电视。
他偏头,看着窗外黑压压的楼层和点点光。黑与光的结合,韵调美妙得如黄金分割。黑夜里,那点光那么小。
临走前第二天,林凉谎称身体不舒服逃了下午的课。出校门那刻,他回头望向高耸的教学楼,里面隐约传来老师的上课声。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是个疯子。
一个做蠢事的疯子。
那样带着懊悔地拍响宋家的门。
马春艳每天都要看管铺子,家里经常只有宋轻轻一个。他站在门外冷脸让她开门。
她迷糊地打开,揉着眼睛,嘴里的话含糊。
“林凉哥哥…”
他一下用双手捏开她面颊,仔细看她因懵懂而可爱的眼睛。
好半天,心情才回缓了。
他温柔地朝她笑。
“走,我带你去看哀山。”
他们坐上102路公交车。
他对她说:“坐公交车需要投币,你要看公交站牌才能确定目的地。”
她摇着头,表情沮丧:“名字好多。我记不住”
他摸摸她的头:“慢慢来。”
半个小时后,两人下车。
过马路时,他向她伸手:“手伸过来。”
于是她把手交给他。
林凉怕宋轻轻走丢,一路上牵着她,继续给她讲解公交车怎么坐,那些高大建筑是什么,物理意义上的力与力又是如何构成。多数她不懂,但她很耐心地听,享受他回答她所有的未知。
下午三点,他们到达哀山。
一片碧蓝的湖,一座灰白的山,一排白色枝丫的树,一片黑色的土地。聚成一幅天地四宽的图。
身旁是雪色点点的树木,她兴奋地眺望远处的雪山,张着嘴。她往上跳了跳,然后像只兔子,跑了起来。
林凉无奈地把她抓住,她扑进他怀中。她缓缓冒出头,雪色在她眼里撒野。
女孩情不自禁地说:
“要是有个雪人就好了。”
城市的雪很小,只有山顶才见得到雪。哀山海拔不算太高,但爬上去还是要费些时间。
关键,他已经做够出格的事了。
不管宋轻轻的那句话是感慨还是变相的请求,林凉都笑着敷衍回她:“以后有机会我再帮你堆个雪人吧。”
宋轻轻紧紧搂住他,脸颊贴在他冰冷的衣服上。她弯着嘴角,软声真心对他说:
“林凉哥哥,谢谢你。”
够了。
他见够了她的笑。怎么能这么单纯无害?令人罪恶又心疼。他见够了,看累了。
林凉的食指附上她的左眼皮,往右轻轻地滑动,他看着她的肌肤有他的痕迹,然后,渐渐抚平。
他离开了。而她呢?她还会这样笑吗?她会因为他的离开而难过吗?她在意吗?还是被时间磨平一切有关他的部分。
他很不舒服,又说不出是哪儿,只有郁结难舒。
一根烟的工夫,黄昏来了。
最后一天上午,林凉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向宋文安告别。
他不经意而习惯地站在书桌前,他总看破烂雨棚下一个不自知在困境里的傻子,如何在她空白迷茫的人生里原地打转,走完一个句点。
他看她没有梦想,看她的路早已被淹没。
他的手摸着行李箱上的银色把手,眼睛往下看,看窗栏留给他记忆中是如何的最后一幕。
宋文安拉上宋轻轻卧室的窗帘,窗帘没有拉严实,露出了两指缝隙,直对她的床。
他看她,看她怎么主动去抱坐在床沿处的宋文安。两人回抱。
盯着她环住宋文安脖子的手臂,她右手轻轻握成拳头,眼睛降霜。
还以为拥抱是他的特殊。算了……他紧绷的手又放松了。
算了。他要走了。
没有。
林凉没有离开。他的脚凝在地板上,他的心一直强调他在释然,眼睛却如利箭。往常温和的双眸,此刻只如杀人般腥热。
他继续看。他看她。
看她是怎么远离宋文安。
第4章 林凉哥哥,我们和好了。
1
“林凉哥哥……”
今天的温柔哥哥面目生冷,宋轻轻感觉到了,缩着脚,只敢弱弱唤他。
“抱歉,今天不想讲题。”
林凉还是礼貌地笑,拉着门,却没有一点让她进去的意思。
“可是……我们说好……”宋轻轻慢慢低下头。
少年神色冷峻:“嗯。但是我忘了,下次吧。”
宋轻轻什么也不会说了,巴巴站在原地,头越来越低。
林凉朝外走去,关上门。他要去公园散步。
一路走下楼,他打开单元门,又关上,走出两三步,有点不耐烦地转身,语气还是柔和:
“跟着我干什么?不回家吗?”
宋轻轻只是把头埋着,用一双眼打着弯地瞅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说不清道不清,就是无意识觉得要是不跟着,心里憋。
林凉不再理她,只是朝前走。
绕了几圈,才走到一条落满叶的小径上,他停下,转头一看。她还跟着,只是腿短跟不上,与他隔了一大距离。
他停在原地,冷冷地看她,眼神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