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着他,她的心便不住地狂跳,明亭香全部思绪皆在安抚着自己的心别兴奋得跳出胸口,对于他的不悦之色不是太在意。
“真要有任何不轨,来人只消举腿一踹,毋需多此一举地敲门示警。”明亭香温婉浅笑,希望能令他脸色稍缓。
“出门在外多一分小心,保一时平安。”
“是,老爷。”
两人默契十足地一搭一唱,令人一时讶然语塞,却又不约而同地笑开来。
“老爷为何还未歇下?”明亭香关心地问。
一声老爷可是几经推敲始定下的称呼,身为此行旅途中除宝吟外惟一的女眷,如此才不会显得突兀,但是仍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与想入非非。
高举手上的药瓶,博穆笑出一口白牙,“你今晚忘了上药。”
明亭香闻言立刻收拾桌上的女红,清出一块桌面置放药瓶,但是为博穆所阻。只见他拿起最上面的小长袍,仔细打量上头的成果。
明亭香像个等待判决的罪犯,静立于一旁等着他下结论。
对照着手上的衣料与她身上的穿着——前几日在一小市集上,为她添购的女性旗服,博穆忍不住蹙眉以对。
“这何不先为你自己打理,让那件衣服可以见人?”
原来他在意的并非手工粗糙,而是怕委屈了她。明白他的话意,着实令明亭香松一口气。
的确,身上的衣着对官家小姐而言显得寒伧,但这是他为她所购置,对她而言比金镂衣要珍贵千百万倍,穿在身上比绫罗绸缎还要舒服。
“我日后自然会为自己打理,现下反正是个丑八怪,穿什么都一样。”明亭香说着俏皮话。
“你并不丑。”
博穆不乐于听见她自贬身价。
早先因晒伤而肿胀的皮肤已恢复,除了些微的脱皮外,大致上已无大碍。每日为她上药,不过是想亲近她的借口罢了。
朝夕相处令他无法将她的倩影甩出脑海,而她对宝吟的亲近令他兴起争风吃醋的心态,欲取女儿而代之。他明白这是不对的念头,但它却盘踞在脑海,无法摆脱。
即使骑在马背上驰于旷野,他亦忍不住思及若两人共一骑,一同欣赏自然风光,分享江山的美好。
但是他仍不得不正视婚事无法自主的窘境。
孝庄皇太后基于愧疚心态,自是无法强塞个女人当填房襄亲王福晋。不过基于政治考量,她仍会为皇城的稳固要求他再娶,由不得他反对。
茫然未知的未来令他心头一悸,几乎失手撕毁脆弱的布料。
与她关怀查探的眼神对上,博穆自觉自己正利用宝吟将明亭香留在身边,卑鄙的作风令自己不齿,自省的结果,使他忘却来意掉头离去,留下明亭香望着门外,不解他异常之举所为何来。
“去催催她们,再磨蹭下去便要日正当中了。”
博穆的说辞太言过其实,才刚探头露脸的太阳尚未有余力烤干晨雾,离正午时分尚有一大段时间。但是他铁青的脸色却没人敢樱其锋,众人互使眼色询问原因,但无人知晓,纷纷摇头。
最后倪忍只得作罢,指派阿古那去执行命令。
衔命而去的阿古那却像被点了穴,定在三步之外,呆望着客栈门口,嘴巴大张。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倪忍亦随之僵立,他怀疑自己看起来是否亦是一副蠢样。
一直以来,他知道宝吟格格承继了她父母外貌上的优势,长相不俗;但今日他终于知道想像与事实会有多大的差距,单只是换了个发形,就能令璞玉展现光辉耀人。
梳如意头,着正统旗人女子服饰,一大一小两名女子立于数步之外,若非知晓客栈昨晚只有他们有女眷,不然没人会相信这是他们的旅伴。
湖绿的缎子衬得宝吟的绿眸更绿上几分,髻上簪绿玉花钿与步摇,显出她出身的富贵气质,挺拔的立姿展现了她数日来学习的成果,他们惊觉到她已不再是个奶娃娃。
但是令人惊艳的却是宝吟身边的女子。
一式的如意头上并无任何珠翠玉饰,只以嫩绿色的缎带编入发辫,于发髻未梢垂下。一身与缎带同色的长袍马甲,随着清晨微风吹拂,飘荡着几许风情。
如画中仙子的两人,令清晨起程的忙乱喧嚣隐去,只闻枝叶逆风的沙沙声。
倪忍等四人回过头去征询主子的意见,这值得纪念的第一句赞美词应赋予当父亲的他,对此他们不在乎当第二亦或第三。
被惊艳的复杂心情困惑的博穆,找不到声音与辞汇来赞美女儿的蜕变,亦说不出溢美之辞给予这个一手创造奇迹的女人。
着布衣的明亭香已经令他魂牵梦萦,盛装的她更让人无法视之无物,难以忘怀。
缓慢地放下缰绳,博穆向她们走去,目光焦点放在明亭香身上,上下打量着欲将之刻入心版中。
行至一臂之遥后停住,他定睛仔细瞧着宝吟,巧笑倩兮的容颜,勾起了回忆中的脸庞。
“你真像你额娘。”博穆忘情地脱口而出。
语罢,他便惊觉失言。幸亏宝吟尚且年幼,且对大人们的恩怨情仇一无所知,不会了解阿玛的一句话能有什么玄机。
“才不呢!香姨说穿上这一身,我像极了阿玛。既然阿玛是个美男子,那我便是个美女。”宝吟大言不惭地自夸。她的童言童话惹得几个大人失笑,紧绷与尴尬化于无形。
“这话是谁说的?”博穆伸指在宝吟脸上羞羞。
“香姨说的。”因父亲的取笑而难为情,宝吟细白的皮肤上有着两抹嫣红。
她的话令明亭香与博穆的视线再次纠缠。
博穆热情的眼神不住地在她身上打量,明亭香自觉似再次感染了热病,全身的肌肤热烫起来,血流猛力地冲撞心房,像战鼓似地擂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贝齿轻咬住花瓣般的红唇以阻止双唇的震颤。殊不知此举看在博穆眼中,不啻是大方邀请他趋前一尝滋味,而他那如脱缰野马般横冲直撞的遐想,几令他举步向前付诸行动。
若非宝吟头上的步摇叮玲声唤醒了他的理智,博穆早已上前,查明她的唇是否如想像中香甜娇嫩。
勉强将视线拉离她的唇,看向较不具威胁的宝吟,见她一脸的期待,但在思绪混乱的情况下,他无法及时反应。
用仅余的一丝理智,湖及先前的对话,博穆终于想起接下来该说的台词。
“你当然是美女。”博穆如往常一般欲伸手揉弄她的头发,却被她闪身躲过。
瞪着落空的手掌,博穆愣住了。
闪至明亭香身后,宝吟探出小脑袋瓜子啧道:“人家不是宝宝,而且不可以揉乱香姨辛苦扎的头发。”
说完,宝吟拉着明亭香向马车走去,在脚凳的协助下上了车。
瞧着娉婷窈窕的身影,博穆也想坐上马车,与明亭香共处躺卧美人膝,忘却俗事纷扰,只有彼此的存在。
马辔上铜铃大响,他的爱马不住喷息踱步抱怨他的忽略,心不在焉地于马颈轻拍安抚,博穆忍不住希望能受到同样待遇,只不过拍着他的手会是明亭香那双纤纤素手。
几乎所有心思全随着女眷飞入马车中,博穆没有察觉手下惊异的神色,下意识地双膝一夹策马前行。
随行在后的四人却十分清楚,主子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激起了阵阵涟漪,而以他火爆狂烈的本性而言,极有可能掀起惊涛骇浪。
世人眼中的和硕襄亲王在沙场上骁勇善战,于阵仗中勇于身先士卒;但是于感情战争中,却放不开手脚,以致踬路连连。
以他的身份,各色女子皆见识过,如今却对明亭香独恋,莫不令人捏把冷汗。若是他常游嬉花丛间便罢,可偏巧他较其他男人自爱,带兵期间连随营军妓亦不曾光顾过,这颇令那些女人失望,众人无不赞叹他的自制力。
再强的武功都有致命的罩门,再坚实的军阵亦有破绽可循,如今主子怕是遇上了命数。
倪忍不禁想双掌合十祈求上天庇佑一路平顺无事,等回府后立刻甩脱祸水红颜。
第四章
进入河北地界,景色不再荒凉,放眼望去可见农民耕作的成果,一畦畦的高梁粱、小米、麦田交杂,别有一番风味。一行人——六个大人一个小孩——真正沉浸在其中享受的,只有两名女眷。
博穆几日夜不安枕,让他的眼下已出现黑影,骑在马背上对眼前的美景视若无睹。
像此时打尖在荒野过夜,两名女子兴奋极了,不安分地想去探险,得靠倪忍几人临时突发奇想,想些无中生有的事绊住她们,减低她们旺盛的好奇心。
将枯枝投入火堆!烧烤在尼图与克善打来的野鸟、野兔,闻到了炭烟味,听见肉汁滴在火堆中嗤嗤作响,对明亭香而言,都是新鲜的感受。
虽然这几日博穆似乎刻意的与她保持距离,她努力不患得患失,将心力投注在宝吟身上,得到的成就感也颇多;不过只要得空,她仍是不由自主的偷觑他几眼。
“香姨,有热水耶,咱们去沐浴上宝吟不住地催促。
适才在警戒过程中,倪忍发现到一处温泉池,四周枝叶繁茂足以作为屏障,经他评定是个安全处所,只要大声惊呼,众人便能迅速救援。
拿起备妥的换洗衣物,明亭香牵起宝吟小手朝倪忍指的方向行去。在浓密的林子,她不禁庆幸有倪忍开出一条小径,否则在崎岖不平,乱石纷布的小径上,穿着平底鞋都寸步难行,何况仍要辨识方位。
宝吟便显得自在许多,这等障碍似乎难不倒她,瞧她行走间仍能蹦蹦跳跳,像头小鹿似地,与她气喘吁吁的模样自是不可比拟。
明亭香此刻察觉到自己似乎老了,但她才一十六岁,可体力竟如此不济。
但是在瞧见那有如仙境般的美景时,所有的唏吁立即烟消云散。
凭心而论,这并不是单单只是一个水池而已,倪忍述说的树林,只围着温泉池的一半,于近水处却生着一丛丛的花朵,不知名的各色花朵绽放,花香伴着水气弥漫四周。
而与花木隔水相望,是一排耸天而立的巨石乱岩,每一块似是出自名师之手凿刻,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外型,有的像是武功高强者在岩上施展功夫,也有几块看似猛兽互扑,也有仙女随风乐起舞……
“哇!”
明亭香忍不住赞叹出口。即使是皇宫内苑,只怕亦无这等美景相伴。
宝吟不耐久候,早已三两下脱光身上衣物,迫不及待地欲跳下水去。
“慢着。”明亭香出声阻止,并伸手拦阻。“先让我检查水深。”
光着身子的宝吟自是不依,但明亭香钦目凝神表情沉重,她不愿惹恼这个与她站在同一阵线的大人,便乖乖地依言行事。
相处下来,明亭香怎会不明白宝吟的性子,天真烂漫的丫头只想到玩,别的什么都顾不得,自己在此景色诱惑之下尚且按捺不住,更何况是孩子。加快速度除下身上的长袍、领围,中衣,仅留肚兜与亵裤,即使倪忍再三保证,方圆五里之内杳无人烟,她仍不敢轻易涉险。
将脱下的衣物一一摺好、叠妥,明亭香以脚趾伸入水面下试水温,慢慢地,小腿、大腿乃至于腰皆浸入水中,而她已行至温泉池中心,想来最深不过如此,终于安心允诺宝吟下水。
兴奋的孩子不懂得安全为要,从池边的石头上一跃而下,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浸泡在舒适宜人的泉水中,身上的沙尘与疲累有如夏日下的冰雪,迅速地消融出体外,全身上下的关节舒畅地几欲高歌一曲。明亭香顿时童心大起,与宝吟玩了起来。
在此佳景仙境中,若有人误闯进入,定是以为天上的仙女下凡间与童女玩耍。
美景、佳人,构成了一幅令人想入非非的沐浴图,先贤哲圣若易地而处,亦无法谎辩心若止水,不为所动。
刻意的冷落没有任何效用,徒增想像罢了。博穆不必亲眼所见,凭空便可于脑海中勾勒出明亭香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逼真的画面连一流的画师皆难望其项背。偷窥洗浴已是逾越了礼教规范,但是他的双足却像老树根似的根深蒂固,举步维艰。
瞧着她抬高一臂撩动池面水波荡漾,这画面立即在他体内燃起一把烈火,烧毁理智,全身皆笼罩在烈焰之中,令他渴望拨开藏身之处前的遮蔽物加入她,与之共享鸳鸯戏水之乐。
浴毕的宝吟耐不住饥饿,早已回到营地觅食,留下亭香一人在大自然相伴中独望夕阳。
轻轻一声叹息,博穆明白他在自我惩罚,以自身的幸福惩治兄弟的背叛。
与福临是手足,亦是君臣,而两人在君臣之分下,手足之情几乎荡然无存,如今他早已杳然西归,但是过往的伤口却依然淌血,难以愈合。
同月儿有结发之情,但是她的心早在之前便已不属于他,皇命仅能拴住两人的婚姻,无能拴住她的灵魂。
当年对质的场面丑恶,福临以爱新觉罗祖先之名起誓,他并未以月儿相貌仿若董锷氏为由,侵占弟媳,背弃兄弟之义。
而明白了一切只是自己痴心妄想,月儿幡然醒悟却也为时已晚,夫君的自尊早已伤得千疮百孔,夫妻之情荡然无存。
即使性情暴烈,但博穆不齿自戕,是男子当为国家社稷抛头颅、洒热血,为儿女私情寻死觅活太过幼稚,非北方女真血统传承。
他不顾一切南下返回战场,几乎置军令与将命于生死之外,请命为先锋之军,于最前线涉险。他的骁勇善战传回京城,朝中皆以之为庆,皇上却引以为忧,即刻下令命他回京。
但是最后,皇上仍防着自家兄弟,以多尔衮为鉴,一纸遗诏将他遣出京城与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