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谢景温可不敢随便接话了。
王安石扶额道:“不过苏轼这人的确是叫人头疼,我索性想个法子将他调走好了。”
没过几日。
朝中就传来苏轼的调令,将他调为杭州知府。
杭州是富庶之地,知府又是正四品的官儿,这差事不管怎么看都是美差,王安石觉得他很对得起苏轼了。
用他的话来说,苏轼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有苏辙这样个好弟弟,不然以苏轼的性子,只怕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等事儿,不管落在谁头上那都是一等一的好事。
一是这是升官,为官者,品级越高,想要擢升就越难。
二是如今汴京被激进派与保守派两派搅的是不可开交,若这时候能摘出去,等着风平浪静再回京,对谁来说都是好事一件。
苏辙听说这事儿后是微微一愣,继而就明白王安石的来意。
他对元宝吩咐道:“……你将我的库房打开,包几样好东西送去王家吧。”
元宝应声下去。
苏辙则起身去看望苏轼了。
他比谁都清楚苏轼那犟脾气,朝廷的任命下来是一回事,苏轼肯不肯老老实实上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果不其然,苏辙刚行至苏轼书房,就听到里头传来苏轼的咆哮声:“我才不去什么扬州了!就算官家怪罪,就算我死,我都不会去扬州的!”
“王安石这是做什么?使的是离间计吗?从前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没想到却是个一肚子算计的小人……”
苏辙走进去时,正好见着苏轼正举着一方砚台要往地上砸。
也不知道是苏轼觉得乱砸东西不好,还是他觉得这方砚台太贵重的缘故,只见他高高举起砚台,竟迟迟舍不得摔下去。
一看到苏辙来了,他将砚台抱在怀里,没好气道:“八郎,你说王安石这根搅屎棍子到底要做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如今一个个大臣看他的眼神怪怪的,更有人偷偷问他:“苏大人,我听说你的胞弟与王安石王大人有几分交情,莫不是苏大人升职一事是你胞弟在其中帮忙?”
“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你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好?我虽相信你的人品,可旁人不一定相信,大概觉得你摇摆不定,两头吃了!”
苏轼连声直说自己冤枉。
他说这事儿与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
可有人信吗?
没人相信!
“六哥,你向来聪明,难道会不知道王安石这是要做什么?”苏辙耐着性子与他分析,一字一顿:“如今我并未反对他变法,落在他眼里是支持他,如今有你这样一个刺头在,你说他是针对你还是不针对你?”
“他索性将你调的远远的,这样汴京是什么局势,与你再没关系。”
“从前我就与你说过他不是个有肚量的,正好经此一事叫你有苦说不出。”
“毕竟他可以选择想法子将你降职,或者平调,却叫你擢升,你猜猜看他有没有报仇的意思?”
顿了顿,他更是正色道:“六哥,我若是你,这时候乖乖去杭州当你的知府,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等着风平浪静再回来……”
苏轼神情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厉声道:“王安石他休想!”
第92章
苏辙就这样静静与苏轼对望。
他什么都没说。
因他知道, 他这六哥的脾气一向如此,他这时候说什么,苏轼都听不进去的。
他转身就走, 临走之前只道:“六哥, 这件事你先好好想一想,人生在世,不是自己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 你就算不为爹娘想一想, 也该为六嫂与两个孩子想一想才是。”
“迈哥儿不过三两岁的年纪,迎姐儿尚在襁褓中,更不必提六嫂纵然得孙翁翁照看, 但当日孙翁翁说话时你也是在场上的,六嫂常年忧思忧虑,身子本就不好,若你再闹出什么事情来, 她哪里受的住?”
“至于六嫂为何会忧思忧虑,落下病根, 其中原因,我想你比谁都清楚的!”
这话说完, 他就走了。
苏轼哪里会不清楚王弗的病根从何而来?
想当初他刚去凤翔府时,被上峰宋显等人针对,那段时间, 别说他的日子不好过,就连王弗等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后来又出了对官家不敬一事, 他锒铛入狱, 王弗更是担心不已。
再后来,他与陈、希亮陈大人也是政见不合, 两人冰释前嫌已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王弗,所以别说苏辙时常在他耳畔敲打他不准他纳妾,他自己根本毫无这个想法,每每忙完公务就回来陪孩子陪妻子,以至于汴京上下许多人提起他们父子三人来皆夸赞不停。
但这时候的苏轼却无心思虑这些。
他很生气。
八郎为了区区一王安石竟这样对自己?
来福见状,忍不住劝道:“少爷,八少爷对您的心意,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
“那是从前!”苏轼气的不行,没好气道:“人都是会变的。”
“从前我每次回来汴京,八郎都陪在我身边,如今他却是忙的脚不沾地,男子忙于事业,我也能理解,可来福你看看,方才他那叫什么眼神?”
“我是他的兄长,就算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也该与我好好说说,上来就将我批评一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他儿子呢!”
“都怪王安石,也就是这人出现之后,八郎才像变了个人似的。”
来福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他想。
就您这性子,就算八少爷这时候说什么您都听不进去啊,八少爷又何必浪费时间?
苏轼是越想越气。
但他再怎么气,也是将苏辙的话听进去了,不敢贸贸然冲到官家跟前说什么“我不愿意去当知府”之类的话。
这话一说,可就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苏轼听说汴京城内的老百姓已闹着游行反对变法,其中不乏官员,他是灵机一动,也冲了出去。
毕竟他这满腔怒气得找个地方宣泄一二才是。
但苏轼万万没想到,他刚冲出去,就被衙差给抓了。
当这个消息传到苏辙耳朵里时,已是半日之后。
来福匆匆忙忙来寻苏辙,一开口就道:“……八少爷,您快回去看看吧,夫人她们急的不行。”
苏辙早有防备,他早知道他这哥哥不会这样安分守己的。
原本正落泪的程氏一看到苏辙顿时就有了主心骨,开口道:“八郎,这可怎么办啊!”
“方才你爹爹已差人去衙门打听过了,说是这次统共抓获了三百七十二人,其中有二十五人乃朝中官员,衙差说这些人妨碍交通,每人打十个板子。”
“像那些朝廷命官是明知故犯,一人要打二十个板子,其中就数六郎官位最大,要打三十个板子。”
“这……这寻常庄稼汉挨三十个板子都受不住,六郎从小养尊处优,只怕这三十个板子落下去,他就没命了啊!”
“娘,您别急。”苏辙安慰程氏婆媳两人,道:“你们也别哭,我来想想办法。”
“汴京城内的百姓已游行了好几日,偏偏六哥一出去,官府就开始抓人,我看这件事蹊跷得很。”
程氏与王弗一愣。
一旁皱眉的苏洵道:“你的意思是王安石这是冲着六郎去的?”
苏辙点了点头:“这就是王安石的高明之处,杀人不见血,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
王安石先游说官家升了苏辙的官,苏辙却恩将仇报,这就是不仁不义。
就算他厚着脸皮前去找王安石帮忙,都有些站不住脚。
苏洵虽在朝中无官无职,却因两儿一婿皆在朝中为官,对朝中大事小事都很上心,如今试探道:“八郎,你说的是,如今你虽未站在欧阳修欧阳大人那一派,但也没有说站在王安石那一派,一直保持着中立。”
“如今王安石虽官至副宰相,但你也是官家跟前大红人,即便到了他跟前也没有矮上一头,若因六郎一事去求他,那他正好可以趁机提出要求,要你为他所用。”
“一开始我们都想错了,以为王安石将六郎调离汴京是给你面子,殊不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八郎,你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真要如王安石那小人所愿?”
“爹,难道事到如今,我还有别的办法?”苏辙微微一笑,道:“事关六哥,是我太过着急,所以才叫王安石钻了空子。”
王弗眼泪再次落下:“八郎,都是我们一家子连累了你。”
“六嫂,你万万莫要说这等话。”苏辙面上半点不见紧张之色,云淡风轻道:“且不说一家人说这些话太过生分,就说就算没有六哥一事,也会有别的事,王安石可不会轻易放过我。”
“其实在我看来,变法不是不可行,我也的确有站在王安石这一派的意思……”
可不管他们怎么解释,这等话程氏等人都不太相信,更是十分担心。
苏辙一向是个不愿使用特权之人。
但为了苏轼,他还是去了牢狱一趟。
苏轼一瞧见苏辙,眼眶就红了:“八郎,都是我不好,我连累了你。”
虽说他是朝廷命官,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
但被关押几日,他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更是吃不好睡不好。
“六哥,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苏辙微微叹了口气,道:“六哥,你没事儿吧?”
苏轼摇摇头:“我目前倒是没什么事。”
他也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明白这一切是王安石的诡计:“这几天那些衙差对我不错,吃食方面并未苛责我,可日夜我都能听到那些百姓挨了板子之后的哀嚎声,王安石这是故意吓唬我了。”
“那些衙差也是的,每次送饭时都在我跟前说有些人受不住,屁股都被打烂了。”
“八郎,你可别上王安石那无耻小人的当……不过三十个板子而已,我,我受的住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可是三十个板子啊,打下去他的小命就没了。
苏辙一眼就看出他也是害怕的,故意板着脸道:“六哥,难道你觉得如何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不管是我,还是爹娘六嫂他们,谁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打死的!”
“凡事吃一堑长一智,我只希望经过这件事你能长些记性!”
“好。”苏轼声音低低的。
苏辙今日过来不光是为了探望苏轼,还给苏轼带了些吃食,换洗的衣裳。
这就是王安石的高明之处,先礼后兵,明晃晃告诉苏辙――我就是看在苏轼是你哥的份上才对他不一样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辙知道。
若他再无反应,王安石大概先是会将苏辙与那等最顽劣的犯人关在一起,继而断了苏轼的好饭好菜,然后再开始打苏轼的板子了……
苏辙出了牢狱大门,就吩咐道:“元宝,去王府。”
小半个时辰后。
苏辙就坐在了王安石的书房内。
很快,王安石就带着儿子王走了进来,笑容满面道:“也不知今日吹的什么风,竟将子由你给吹来了。”
苏辙面上却无多少笑意:“王大人神机妙算,今日我过来,你应该不会感到意外吧?”
王安石不怒反笑,对着儿子王:“我平日时常说要你跟着子由多学学吧,你看看子由多聪明!”
说着,他这才看向苏辙,笑道:“其实我也是迫于无奈。”
“这些日子你不偏不倚,不肯帮欧阳修,也不肯帮我,你要我心里如何能够踏实?”
“欧阳修对你们父子三人有提携之恩,如今又病了,若你一时心慈手软,真的站在他那边,以你之才智,只怕我是夜不能寐啊!”
顿了顿,他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我知道这件事对有些老百姓不公平,可这世上何来公平一说?唯有杀鸡儆猴,那些老百姓才能消停一二。”
“子由,不知你可愿协助我一起共同变法?”
苏辙颇为无奈:“如今大人关押着我六哥,难道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若换成常人,只怕一冲进来就会骂王安石恩将仇报。
他确实沉稳得很。
毕竟这件事一开始就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若他主动上门,那就只能依附王安石。
可若王安石想方设法招揽他,他在王安石面前才能说得上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苏辙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那只待捕的螳螂。
第93章
苏辙前脚刚离开王家。
后脚苏轼就被放了出来。
苏家人高兴不已的同时, 又忍不住替苏辙担心起来。
也不知是苏轼自己心虚,还是苏洵等人押着苏轼不准他出来的缘故,苏轼一回来就老实得很, 整日呆在屋子里, 哪里都没去。
至于前去杭州上任一事,自然也暂且搁置下来。
毕竟苏轼身为朝廷命官,却与百姓一起上街游行, 这样的人, 哪里能当知府?
所以苏轼还没上任,这官帽都被摘了,降至原职不说, 还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这些都不是大事儿。
苏辙唯恐苏轼又闹出什么乱子来,索性借口苏轼在狱中染了病,替他告假了一个月。
若换成从前,苏轼定吵着嚷着不答应。
但这一次听到消息的苏轼只低声道:“这等事, 八郎看着办就是了。”
又过了两三日。
苏辙与王安石为伍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汴京城,这消息一传出来, 远比当初王安石要变法一事闹得更大。
毕竟从前苏辙保持中立,不少保守派将他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想着若他能从中周旋一二,兴许官家能改变主意。
可如今。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了。
不少保守派的大臣看到苏辙连句话都不肯与他说,有的更是指桑骂槐。
至于故意辱骂苏辙或往苏家门口扔臭鸡蛋菜叶子一事, 却也是没人敢干的,万一被抓起来了怎么办?
倒是一个个谏官纷纷上书, 指责苏辙不忠不义。
谏官可不怕被罚俸禄或被打板子。
没被罚过俸禄或被打过板子的谏官, 那都是不称职的。
一个个谏官不敢招惹小肚鸡肠的王安石,便冲着苏辙下手。
苏辙却像是浑然不知似的。
他坐的住。
可旁人却坐不住。
率先登门的是王巩, 这次王巩又是受岳丈张方平之命前来的:“子由,我岳丈给你送的信你可是没收到?他要我前来看看,说是给你送了十几封信,你却是连一封回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