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贯钱你收下吧,就算你不用,你哥哥也是要抓药吃的。”
雨来,不,应该说是如今已被改名为元宝的雨来这才收下。
既卖身为奴,从前的名字肯定是不能用的,这名字是苏辙取的,除了他和元宝喜欢,大家都觉得很俗气。
当苏轼听他家里还有个哥哥时,是眼前一亮:“你哥哥今年几岁?想不想也到我们家当差?”
“如今八郎身边都有随从了,我也想要一个。”
"我与八郎是亲兄弟,你和你哥哥也是亲兄弟,正好正好!"
小孩子都是如此,见到旁人有什么,自己也想要什么。
方才他见苏辙有了随从,若不是想着哥哥该有哥哥的样子,定要将人抢过来的。
元宝一听这话是眼前一喜,忙道:“我四哥四鸭从小沉稳,用我爹的话说,他虽然话不多,但想法很周全,可厉害啦!”
程氏索性便道:“如此正好,过几日等着你四哥好了就叫他进府给我瞧一瞧。”
元宝连声答应,喜滋滋跟着常嬷嬷下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苏辙依旧与苏老太爷一起前去城郊施粥。
与他预想中一样,程家的粥棚坚持了没几日,别说姜汤和汤药,那粥甚至比从前还清,人端着碗来,恨不得连人脸上的痦子都看的一清二楚。
苏家的粥棚便熬了姜汤分给众人,每人打姜汤时恨不得都要念叨一两句苏家皆是好人。
苏辙自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早在当初程家给众人提供稠粥时,大家虽觉得不敢相信,但更多的却是高兴。
眉州老百姓可是知道的,自程老太爷死后,那程家就是见钱眼开的商户,要程家拿出几个子儿来做善事,可别杀了程浚的老子娘还要叫他难受。
可郊外的都是些流民,哪里知晓这些事?瞧见程家施粥,是一窝蜂蜂拥而上。
到了晚上,这些人就上吐下泻起来。
原来是如今米价贵,程家既想赚名声又舍不得花银子,所以买的都是些低价的陈米。
在程浚看来,这些流民都是贱民,连草皮都吃,吃点陈米怕什么?
但他不知道的,霉米吃了可是会死人的。
所以翌日一早程之才再想来粥棚作秀时,那些流民是纷涌而上,找他算账,若非有随从在,他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些流民手上。
其实就算没有这件事,苏辙想程之才的真面目很快也会暴露于众人跟前的。
他可是听元宝说起过,说程之才与人施粥时不小心碰到流民的碗或手,皆会下意识皱皱眉头。
一个人的言语能骗人。
一个人的行为能骗人。
但一个人的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
暂不提程之才一事,苏辙足足在城郊忙到元宵节前一日这才作罢。
在元宵节这一日,苏辙与苏轼兄弟俩人见到了元宝的哥哥四鸭。
别看四鸭的名字取的潦草,但人却如元宝所言是个周全的性子,他一大早就跟在元宝身后进府一趟,郑重给苏辙磕了个头:“……我听元宝说起过您,若是没有您,我早就不在了,就连元宝,只怕也活不长的。”
“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兄弟俩人定不会忘记。”
这话说完,他又拉着元宝一起给苏辙郑重磕了三个头。
苏辙见他言行有度,说起感激之言时是眼中含泪,只觉得这人也还不错。
苏轼也是这般觉得的,开口便道:“那你可愿留在我身边当差?”
“这样你们兄弟俩人也有个伴。”
四鸭自是求之不得。
四鸭被改名为来福,与元宝一同在苏家当起差来。
当日下午,苏辙就陪着苏轼前去将抄好的书送给书商,苏轼手中的钱还没捂热乎呢,就还给了苏辙。
故而等着苏轼从书铺出来时,是一声接一声叹气。
苏辙见状,拍拍他的肩膀道:“六哥,你不是说小孩子不能老是叹气?这样显得老气横秋吗?”
“正月里都是在过年,你这样,不好!”
苏轼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心里苦,不叹气实在难受!”
“就好像一个辛勤的农民辛辛苦苦在地里忙活了一年,最后的收成全交了租的感觉!”
苏辙觉得这话很是贴切,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像这等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感受还真是不错了。
他再次拍了拍苏轼的肩膀道:“这样吧,六哥,今日我请你吃一个肉夹馍,再请你吃喝一碗羊肉汤,这样够意思了吧?”
苏轼顿时是眼前一亮,忙道:“太好了!”
“不过八郎,你要是再给我买两包糖霜玉蜂儿就好了……”
苏辙想也不想就道:“不行……”
兄弟俩人说说笑笑,坐着马车这才回家去了。
翌日一早,依旧是漫天大雪。
苏洵已带着俩孩子行至门口,只见街上廖廖几个行人,微微皱眉道:“这么大的雪,路不好走就算了,到了书院,更是冷得很,你们哪里受的住?”
他的眼神落在苏辙与苏轼俩人面上,道:“我看不如就差平安前去与张道长告个假,你们晚几天,等着雪停了再去书院。”
他原以为自己这话会得到两个孩子的赞同,没想到苏辙与苏轼是齐齐摇了摇头。
苏洵微微发怔,哑然道:“这是为何?”
“我可是记得小时候每到冬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外面有没有下雪,一看到下雪就高兴得很,不仅能出去堆雪人,打雪仗,还能借口不去念书……”
苏辙:……
苏轼:……
苏洵正在这儿回忆曾经的逃学往昔,等他回过神来时,只见两个儿子齐刷刷看着自己,一副“爹爹,可真是不好说你”的神色/
他这才不好意思笑了笑:“所以你们大伯,二伯对我是恨铁不成钢,老是说我不求上进。”
“你们俩个真的执意要去书院念书吗?”
苏辙率先点了点头,正色道:“是,道长说了,做学问最忌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从前有匡衡凿壁借光,孙敬悬梁刺股,他们条件那样艰难都还能坚持不懈学习,我和六哥又怎能有所懈怠?”
苏轼也跟着附和起来:“八郎说的极是。”
这话听的苏洵都十分不好意思,想着自己连两个孩子都比不上。
其实他没好意思说。
因书院放假十多日,所以二月底就不休息,一直等到三月底才会放假。
而那时候,他已出发去汴京参加科举考试,见不到两个孩子,如今自然想与两个孩子多待几天。
苏辙与苏轼却不知道他们老父亲的一片慈父之心,高高兴兴上了马车,甚至一路上都是兴高采烈的。
不论是路上积雪太厚,马车时不时打滑,还是天降大雪,路上的草木皆是雪淞……都足以让他们觉得惊喜。
只是到了山脚下,这兄弟两人就笑不出来了。
马车在平地上走路倒是勉强能行,可若想要上山,则是太过危险。
平安忍不住道:“……六少爷,八少爷,我们一路走来,根本没碰到旁人,想必这么冷的天没人去北极院念书,不如咱们也回去吧?”
他抬头看了看半山腰的天庆观,直道:“两位少爷若是怕张道长责怪,奴才送你们回去后再过来一趟,上山与张道长说一声就是了。”
苏辙抬头看了看。
半山腰的天庆观坐落于一片皑皑白雪中,若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可见雪势之大,积雪之深。
他不由道:“平安哥哥,若从这里步行上去,大概要走多久才能到天庆观?”
平安斟酌道:“少说要一个时辰……”
说着,他更是迟疑道:“八少爷,您不会想走上去吧?”
苏辙含笑不语,看向苏轼道:“六哥,你想试一试吗?”
苏轼点头道:“当然想了。”
说着,他更是昂首阔步道:“八郎,走!”
平安惊呆了。
他知道两位小少爷胆子大,却没想到两位小少爷胆子这样大,忙道:“六少爷,八少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不管他怎么劝,苏辙与苏轼都心意不改,他没法子,只能陪着他们两个一起往上走。
积雪没过了苏辙的小腿,每一步比他想象中难多了。
但他向来是个擅长苦中作乐的性子,眼瞅着苏轼脸上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就道:“……六哥,反正如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来背书吧?”
“上次你抄的《周礼》你可还记得吗?我们就来背这个吧?”
如今走到一半,苏轼已经后悔了,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听这话,小脸更是一垮:“八郎,换别的书背不行吗?”
苏辙伸出一根手指头,正色道:“一包糖霜玉蜂儿,你答不答应?”
苏轼面上顿时转阴为晴,连连点头:“我答应!”
“我答应!”
很快,寂静无人的山道上就传来了他们俩个朗朗的背书声。
人一旦有了事情做,就觉得时间过的极快。
原本预计一个时辰的路,苏辙与苏轼走了足足两个时辰。
他们俩人到天庆观门口时,不仅不觉得冷,甚至浑身发热。
门口的小道士看到他们兄弟俩人,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看错了:“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从前书院中不是没遇上过这等情况,无一学童归来。
苏辙笑着道:“既然道长定下明日开学,我们自然今日要回来的。”
话毕,他就与苏轼一起朝张易简道长院子方向走去。
他们刚走进院子,就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俩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疑惑。
竟有人与他们一样,这样的天儿也来书院了?
竟来的比他们还早?
等着苏轼推门走进去一看,却发现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陈太初。
陈太初已换上每日念书所穿的衣裳,模样清俊,若仔细去看,则能看得出来他似比去年更瘦了些。
苏辙像没事人一般,上前道:“道长,陈师兄。”
苏轼却是城府不深。
他先是看了眼陈太初,接着,忍不住又看了眼陈太初,一副“陈师兄家境贫寒,却如此上进,实在是我辈楷模”的神色。
顿时,陈太初是愈发笃定是这兄弟俩人接济了他们母子,面上却并不显露什么,只道:“没想到两位师弟也来了。”
说着,他更是笑了笑,道:“正好我这几年一直在抄书,手中别的没有,却也是有几本孤本在的,当初抄书时多抄了两份,既然两位师弟也是好学之人,待会儿我就将这些书送给两位师弟一份。”
有些书可是千金难买的。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向来直接明了,不兜圈子。
苏辙并未推脱,笑着道:“那就多谢陈师兄了。”
如他所想的那样,一直到了天擦黑,整个北极院就他们三个人。
而苏轼也找到了合理的理由钻入苏辙的被窝,将苏辙抱的紧紧的:“八郎,我害怕!”
“书院空荡荡的,你说会不会有鬼把我们抓走?”
说着,原本只是手紧紧将苏辙抱着他顿时腿也用了起来,将苏辙死死抱住:“我听说了,妖怪最喜欢吃小孩,说是小孩肉嫩!”
“你比我小三岁,你的肉比我的更嫩,你当心被妖怪抓走了。”
苏辙心里暖暖的,笑着道:“六哥,都说过了一年会长大一岁,你怎么还像小孩一样幼稚?”
话虽如此,但他并没有挣脱,只拍了拍苏轼的手,正色道:“这世上哪里有鬼?”
“好啦,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苏轼抱着苏辙倒是一觉睡得很不错。
倒是苏辙一整夜睡得不怎么好。
他做了个噩梦,梦见姐姐苏八娘还是嫁给了程之才为妻,苏八娘生下小外甥后,母子皆体弱,可程家不仅不为他们母子请大夫,还故意苛责他们母子,小外甥病死了,苏八娘也悬梁自尽了……
这个梦太过真切。
梦里他将苏八娘从白绫上取下来时,甚至能感受到苏八娘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甚至还能看到苏八娘面上的泪痕。
苏辙是被活生生吓醒的。
他醒来时,只发现苏轼的小胖手正搭在自己胸口。
他记得从前听任乳娘说过,若睡觉时胸口有重物,十有八九是会做噩梦。
苏辙忍不住想。
古人之言真是诚不欺我。
他恨恨将苏轼的小胖手放了下去,可没一刻,苏轼的手又搭了上来。
苏辙是半点睡意都没有,索性穿衣起来给苏洵写了一封信,信中先是叮嘱苏洵前去汴京的路上要小心,又预祝苏洵此次能够高中,最后更是说起了自己的这个噩梦。
他知晓苏八娘如今年纪尚小,定亲还是没影的事儿。
他也断断不会因为这等事影响了苏洵的春闱,不过想借自己的梦境与苏洵提个醒。
一封信写完。
天色已微微亮。
苏辙想了想,又在信上加了一句。
爹爹。
这次归家您不在家中,我定会十分想念您的。
他将信晾干,这才将信装了起来。
北极院每十天会有道士将各个学童的信笺送回他们家中一次,他想,若苏洵看到他这封信定十分高兴的,毕竟他向来不是个情绪外露的孩子。
苏辙刚将信收好,苏轼就揉着眼睛起来了:“八郎,这么冷的天,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苏辙:……
这小崽子!
竟还好意思问他!
苏轼像没看到他那脸色似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道:“八郎,我昨晚上做了个美梦,梦见你送给我两包糖霜玉蜂儿。”
“嘿嘿,梦里的我一直在吃糖,可真甜呀!”
这话说完,他更是舔了舔下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第35章
苏辙正色道:“六哥, 你害得我做噩梦,自己倒是做起美梦来!”
他将昨夜噩梦说给苏轼听了。
苏轼是满脸不可置信,直道:“八郎, 你想多了。”
“就算爹爹和娘他们觉得大表哥是个不错的人, 可嫁人这种事哪有这么简单,也是要和夫家相处的,也得看看八姐姐的婆婆和公公如何。”
说着, 他拍了拍苏辙的肩膀道:“八郎, 你还小,有些道理,等着你长大就知道了。”
苏辙:???
他还欲再与苏轼掰扯上两句, 风清子就过来了:“两位师弟,因今日大雪封山,整个书院就三个学生,所以师傅说要你们一起去他院子, 他亲自给你们授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