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村民已被苏辙这番话说的羞愧低下头。
当然,也有好些硬骨头昂着头,面含怒意。
王老头就是其中为首的那个:“呵,你说你是佛祖身边的仙童,你可有何证据?”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纷纷附和。
苏辙自是有备而来,他甚至没朝身后的元宝扫一眼,元宝就扬声道:“我们家少爷既是仙童,自然是会法术的。”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就落于苏辙身上。
只见苏辙虚抬左手,手上空无一物。
再见他微阖双眼,抬起右手施法一二,双手合掌,再抬起右手时,左手上放着一块金子。
足足有三四两的金子。
众人瞠目结舌,话都说不出来。
苏辙淡淡道:“这下你们可相信?”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就将这小小金子在空中抛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转身就走,临走之前就道:“佛祖对你们王河村的百姓已是仁至义尽,信不信皆由你们。”
“若你们信奉佛祖,拿着这块金子走吧,若是不信,佛祖自会给你们惩处的……”
他骑着马,昂首挺胸走了。
一直强打起精神的张方平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没说几句话,如今见王老头等人那将信将疑的样子,也跟在苏辙身后走了。
他看着苏辙的背影,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扮起仙童来是像模像样的,果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他甚至忍不住暗想,可惜这小子已经定亲,若不然自己能将幼女许配给他……
等着回到府衙,苏辙刚下马,就有衙差前来:“……张大人请您过去说话。”
苏辙便只能跟在张方平身后。
府衙前院,则是张方平平日办公的地方,他的书房也是一贫如洗,想必是能卖的卖,能当的当,甚至招待苏辙的也只有一盅清茶而已。
如今张方平看向苏辙的眼神里已不光只有赞赏,甚至还有满意:“……我回来的路上好好想了想,进去王河村时你一直用左手捏着缰绳,大概是右手藏着东西,施法不过是变了个戏法是不是?”
苏辙正色应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戏法这种东西就是知晓始末后会觉得简单,可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来看,只觉得神奇。
他还记得昨夜将这戏法演示给元宝看时,元宝就差真的跪地冲他磕头了。
张方平一开始觉得苏辙的性子有七八分像苏涣,可如今看来,苏辙就是苏辙,是他自己,并不像任何人:“今日你出其不意,做的很对,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该用什么样的办法。”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戏法能骗得了王河村百姓一时,等着两三日之后,他们缓过神来,只怕还是不愿搬走的。”
“到时候再登门劝说,只怕更是难于上青天,大概只能动武了。”
他虽问心无愧,却也不愿见到那等惨状发生的。
苏辙笑了笑:“您放心,过不了几日他们就会搬走的。”
“因为我丢出去的根本不是什么金子,而是石块。”
顿了顿,他才道:“不知道张大人可听说过山荷叶?”
张方平博学多才,微微颔首道:“山荷叶乃生长在云南一带的植物,生长在深山野林,喜潮湿透气的环境,开花时呈白色,若是遇上雨水,则会呈现透明状……你的意思是,这次你用山荷叶的汁水涂抹于石块之上,猛地一看,那是块金子,可若被人抢夺,石块在人手心里夺来夺去,自然就会变成透明状,成了石头。”
“张大人猜的分毫不差。”这一刻,苏辙只觉得这位张大人也是厉害,寻常人听都没听说过什么山荷叶,可他不光知道,更能知道他的计策:“若换成别的时候,寻常人多看几眼就知道这并非金子。”
“可惜王河村的百姓都贪婪得很,特别是王老头,不,王村长,看到这样大的一块金子肯定会你争我夺,不会仔细端详,一来二去的,这‘金子’也就变成了石块,他们见了,岂能不怕?”
张方平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
他不是没有见过天资过人,聪明绝顶的年轻后生,却无一人像苏辙这样心思活络。
他还要再称赞几句,门却突地被人推开。
苏辙与张方平转身一看,来者不是苏轼还能是谁?
跟在苏轼身后的衙差为难道:“大人,我没拦住……”
苏轼见苏辙看起来并无何损伤,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忙道:“张大人,您别怪他们,是我非要闯进来的,八郎大清早不告而别,我,我实在担心的很……”
张方平也是有家眷之人,自能懂得苏轼的担心,便道:“无妨。”
他也曾考问过苏轼的学问,论聪明,苏辙的确是及不上苏轼,但这孩子却太过于莽撞直率,只怕以后在官场上会树敌不少。
苏辙已与张方平解释的七七八八,起身就告辞要走。
他前脚刚走出门,后脚苏轼就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一遍又一遍道:“八郎,你没事儿吧?”
“你是不是真的没事儿?”
“王河村的那些村民可有对你动手?”
苏辙瞧他这副关切的模样,心中甚是感动,直道:“六哥,我没事,事情都已解决,我和张大人都毫发无伤。”
苏轼的一颗心这才彻底落了下来,更是自责起来:“八郎,你不知道我醒来后发现你已起身走了不知有多担心,我知道你定是怕牵连到我身上,知道王河村危险,所以才不愿带着我一起过去的。”
“按理说身为兄长该处处保护你,可你倒好,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我,我算哪门子的哥哥?”
苏辙看着他:“六哥,你别想的太多,我之所以偷偷出发并非是怕牵连到你身上,而是我知道,若是你跟着一起去了,今日的事情肯定就成不了了。”
昨夜他就想过这件事,依苏轼的性子,今日若是在场,只怕元宝刚说他是佛祖身边的仙童,苏轼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一来,戏哪里还演的下去?
苏轼宛如晴天霹雳似的愣在原地。
他下意识看向苏辙身后的元宝,想要从元宝面上窥探一二,想着定是苏辙这个好弟弟怕他担心难过所以才想出这般说辞骗他的。
可惜啊可惜,元宝只微微点了点头,证明苏辙并未说假话。
苏轼的天,塌了。
若换成从前小时候,苏辙定会上前安慰他一二,可今日他却是将今日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最后更道:“六哥,你自己说说看,若带着你去是不是会露馅?”
他想,苏轼的性子既无法改变,但总得叫苏轼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对自己有个清晰的认知吧!
第54章
苏轼怎么都没想到苏辙竟说出这等话来, 一时间很是伤心。
苏辙笑着将今日整件事的始末都道了出来,听的苏轼是心神荡漾,连连称好, 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场, 更挠挠头道:“八郎,好像你说的没错,若是我在场, 肯定会笑出声的。”
“不过佛祖身边的仙童, 这话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哈哈哈……”
他是笑的不行:“当时你又是怎么能强撑着不笑的?”
他的眼神又落在元宝面上,道:“还有元宝你,你居然也能做到不笑?”
元宝有些难为情:“我当时也想笑, 可知道若是笑出声这件事就完了,当时我和少爷说话时,我可是都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就怕露馅。”
苏轼不得不承认, 就连跳脱的元宝跟在苏辙身边几年都沉稳了不少,他摸着鼻子道:“八郎, 这法子真是好,只是万一王河村的百姓还是不肯搬走怎么办……”
“不会的。”苏辙甚少有这般笃定的时候, 是胸有成竹一笑:“只怕如今王河村的百姓正对着那石块大打出手,很快他们手中的‘金子’就变成石块,一个个是吓得不行, 大多数人都巴不得早些搬离。”
“当然,也不乏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心存侥幸, 比如, 王村长。”
“我猜他很快就会前来益州打听我的来历……”
接下来的事则就简单了许多。
王老头打听来打听去只会打听到张方平最近多了三位客人,还是在山上落石那一日前来的益州府衙, 至于他们从哪儿来,到底是何人,又要到哪儿去,别说王老头打听不出来,甚至连益州府衙知道的就没几人。
府衙中不乏有官差见苏辙父子三人出手阔绰对他们身份好奇的,前来与蒲叔打听一二。
可向来擅长言谈的蒲叔却是一个字都没说。
因为张方平交代过的,苏涣为官一向清正廉明,朝中又最忌讳官官相护之事,为保苏辙兄弟两人日后不落人话柄,苏辙父子三人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每每蒲叔遇人打听,总是一副为难的样子。
一来二去,苏辙父子三人的身份就成了谜。
不得不说,苏辙猜测没错,翌日一早,王老头就带着孙儿王小山来到了益州府衙。
王老头的面相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但王小山因是他的幼孙,从小被寄予厚望,被送到益州书院读书,看着就是普通的少年,便拿着银子来府衙打听。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那衙差听王小山说自己是受了苏辙恩惠想要前来报恩,却不知道苏辙身份时,是微微一笑:“……我哪里知道那苏小郎君的身份?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他来益州有些日子了。”
说着,衙差拍了拍王小山的肩膀道:“那苏小郎君向来出手阔绰,又是心地极好,你也想着报恩,想必那点钱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啊,出手向来大方,前几日还往张大人开设的书院捐了一百贯钱了。”
一百贯!!!
王小山瞪大了眼睛,别说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钱,只怕连做梦都梦不到这么多钱的。
他磕巴道:“那,那小郎君哪里来的这样多钱?”
“你问我,我如何知道?”衙差在张方平手下当差,也不是那样闲的,也是有公务在身,转身就要走,临走之前还嘀嘀咕咕道:“说不准是捡来的呢!若是自己的钱,无缘无故的,谁舍得一百贯钱说拿出来就拿出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王小山听的是心里暗涌翻腾,连忙到拐角处将这些话与王老头说了,更低声道:“翁翁,我看我们还是搬走吧,这人肯定是佛祖身边的仙童,他之所以如此阔绰,定是会点石成金的仙术。”
“况且前几日我与大哥去山上看了,不少石头的确有松动的迹象,佛祖都为咱们指了明路,若咱们再不搬走,触怒了佛祖,后果是不堪设想,到时候找不到那些金银财宝事小,就怕丢了性命。”
王老头沉默了。
他虽视死如归,但前提是能找到那些财宝,如今财宝没找到,还丢了他这条老命,如何划得来?
他一路沉默着回到了王河村,终于下定决心搬家。
一个月之后,王河村的老百姓已全部搬走。
张方平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张方平没有从前忙,倒能抽出时间来教教苏辙兄弟两人。
他是越教越觉得欣喜,这兄弟两人远比他想象中更为聪明,凡事一点就通,更能举一反三。
更叫他欣喜的却是苏洵。
这日他拿着苏洵的文章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也不叫蒲叔请苏洵来书房,亲自过去了一趟。
等着张方平见到苏洵时,苏洵正带着两个儿子在碳盆旁烤红薯吃,专心极了:“……这红薯是我差平安买的,跑了好几家才买回来,说是空口吃就甜如蜜,若是烤了吃想必味道更是不错。”
如今他与苏轼的眼里心里只有烤红薯。
还是苏辙看到了门口的张方平,含笑道:“张大人,您来呢?”
张方平微微颔首,这才走了进来。
苏洵面上有些挂不住,觉得很不好意思。
纵然这些日子苏辙兄弟二人如何在他跟前夸赞张方平学问出众,为官清廉,但他对这位张大人还是亲近不起来,不是他不喜欢这位张大人,只是觉得每每看到这位张大人觉得怪难为情的。
就好像贪玩且不求上进的学生看到了先生一般。
他可是听蒲叔说过的,说这位张大人极其好学,每日不管办公到多晚,总会看几页书再睡觉的。
张方平今日并非冲苏辙兄弟两人而来,而是冲着苏洵而来,甚至没有寒暄,一摊手就将苏洵所做的文章拿了出来:“这文章可是你做的?”
苏洵更是羞愧。
他是知道这篇文章的,从眉州到了益州一路走来,他见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日子贫寒,一怒之下就写出这样的文章来:“是,叫大人见笑了,这是我闲来无事所做,当不得真……”
张方平看着他的眼睛:“你这篇文章做的极好。”
“如今文人学子日日所学不过是为了科举仕途,做文章时要么讲究稳要么讲究词藻华丽,却是又假又空,猛地一看文章做得很好,可若仔细回想起来,却是言之无物。”
"可偏偏就是这些人过了春闱,考中进士,为朝廷效力,真是可笑。"
他看着苏洵,目光中也流露出赞赏之色来:“你这篇文章虽言词激进,却是你心中所想,好,很好!”
“我与你二哥乃多年老友,从前就听他提起过你,说你聪明过人,却一直不愿安心踏实苦读,在我看来,你的才学远在许多官员之上。”
这话已是极大的褒扬。
苏洵一愣,万万没想到能从张方平嘴里听到这些话。
从前在眉州时,他也时常做文章,也曾试过与眉州的有识之士探讨一二,可那些人读到他的文章一个个是面露讥诮,久而久之,他便也没与那些人来往,更觉得自己的文章乃一团狗屎。
张方平看他表情,大概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世上多的是人云亦云之人,并非旁人称好的东西就是真的好,也并非旁人奚落你,你的东西就不好。”
“你能一直坚守本心,就已是极其难能可贵了。”
这话可谓说到苏辙心坎上去了:“张大人您说的极是,我爹爹也是很有才学的。”
张方平微微颔首:“若你们爹爹是个平庸之人,也就教不出你们这样的儿子来……”
一番话说的苏洵简直羞红了脸。
接下来的日子,与其说张方平在教苏辙兄弟两人,不如说与苏洵探讨学问更为贴切。
苏洵也由从前对张方平的退避三舍,变成了日日盯着蒲叔问张方平回来了没有,他只觉得这位张大人不仅才学出众,思维卓越,更是个实干家。
一来二去的,苏洵渐渐与张方平也成了密友。
一转眼就到了腊八这一天。
一早蒲叔就前来与苏辙说了,说今日节气,所以张方平打算设宴请他们父子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