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终究因为这荒诞的世道,走到了再也无法回头的南北两极。
萧承祉的眼角渐渐泛起了泪花,模糊的泪水让他看不清面前之人的神色。
他只是依稀还想再听到她对自己说句话,于是小声地问道:“海棠,你能愿意再唤我一声小橙子吗……”
对面之人紧抿着双唇,没有回响。
可能,她心中的那个小橙子,早在那日热闹喧嚣的十字街头,就已安静地死去了吧。
当初在太傅府后院,见到他慌乱的第一眼时,云海棠曾误以为他就是当年救下自己的那个人。
可是,后来,即便知道了他不是那人,但她却还是愿意陪他一同走下去。
只是,没想到,原来,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而他从来都不曾与自己说起。
静默的身旁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
“王爷!”众人齐声欢呼。
云海棠看见了顾允恒奔来的身影,那满头飞舞的银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顾允恒轻勒马缰,身后是他为萧承禛夺回的大周宫殿,面前是自己忠诚无畏的立安军魂,眼前是自己一直珍藏心中的女子,此刻,她正翻下马背,双目含泪地望着自己,笑得那样甜。
顾允恒的双眸清亮得好似天上的明月,他震声喊道:“立安军!”
云海棠的身后,整齐划一的声响划破长空:“忠!忠!忠!”
这是怎样一支队伍,踏出宫门的萧承祉第一次被如此宏伟的气魄所震撼。顾允恒统领着十万将士,忠于北疆,忠于朝廷,忠于百姓,是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与这般挥刀斩敌的英勇而比,实在是云泥之别。
大周需要这样无所畏惧的正义守护,而不是噬如蝼蚁的大厦将倾。
今后的大周,定会越来越好。
身旁的鸿泥师太缓缓走了过来,轻声道:“陛下,我们该走了。”
“是啊,该走了,再也不回来……”萧承祉的声音低沉而悲凉,“师太,我已不在皇位,将随你遁入佛门,还请允我自定法号,可好?”
鸿泥师太微微点头。
萧承祉最后又望了一眼云海棠停留在顾允恒面上的目光,或许是被她的笑意感染,或许是觉得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他终于笑了:“就叫云泥吧!”
“阿弥陀佛!”鸿泥师太双手合十,“云泥,此生一别,可还有愿?”
萧承祉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移向前途漫漫的白雪,那些雪花无序又轻盈地飘落,层层叠叠,地上本是深深浅浅的痕迹,渐渐地全都消逝不见……
耳畔只剩飒飒呼啸的风声,他在心底默念:“云泥今生有三愿,一愿天下太平,二愿海晏河清,三愿你岁岁安好,与君……来生再相见……”
大军撤回,只剩云海棠未走。
顾允恒骑着马行至她的身边,他附身迎上双眸:“担心我?”
云海棠的双唇抖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看见顾允恒有些红肿的眼神,好像刚刚哭过,可是,在自己面前,却依然努力地勾着唇。
云海棠蓦地伸出手。
顾允恒失神愣住。
她仰起如玉的小脸,正好与月色相接:“我们要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转瞬间,他接过她的手,一把将她抱至自己的马背上,紧紧地护在胸前。
“他走了……”顾允恒低声道,这么多年来的掩藏和承受,在这一刻再也遮挡不住。
他是自己这一生最好的兄弟,她是自己在世上最爱的女人。
他是至高无上的大周储君,他是忠贞不渝的北疆臣子。
他原以为,只要她安好,便好。
可是,他做不到。
那些思念像后背插满的箭羽,深入骨髓,终生不愈。
身后的银发像一个怀抱,披散在两人身旁,他拥着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云海棠的泪水也跟着滑落,她转过身,轻轻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就像在梦中时,他给她的一样。
……
翌日,立安军班师北疆,顾允恒留了一匹马,带着云海棠在后面慢悠悠地走。
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牵着云海棠,问道:“想不想再看一遍京城?”
昨夜,顾允恒问她,是否愿意随他一同去北疆,云海棠一口就答应了。
但是,一想到这儿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他便替她有些不舍。
云海棠微笑地点点头。
她倒并没有舍不得,只是还想认真地看一遍这里的风景。
重生这一世,她其实一直没有心情好好地逛一逛这座给她带来欢乐和悲伤的京城。
顾允恒将她轻轻抱上马背,自己纵身一跃,稳稳地贴在她的身后。
马蹄声不疾不徐,在雪地上留下松散随意的点点痕迹。
他们从城东的云府出来,直接去了东市,那里是云海棠儿时最喜欢去的地方。
一路上,云海棠欢喜地为他介绍着自己儿时的点滴。
她指着街头的一个拐角:“每年的上元花灯,那里都会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婆婆……”
顾允恒笑了笑,拿下巴微微蹭着她的青丝:“只要猜对了九道灯谜,便能换得冰糖葫芦吃。”
云海棠蓦地睁大眼睛,回首望着他。
顾允恒却狡黠一笑:“真奇怪,你说,为何不是答满十道题呢?”
转而,又自问自答:“哦,我知道了,老婆婆定是人间清醒,‘但愿人生如小满,花未全开月未圆’。”
云海棠倏又想起上一世圆月之夜的雁谷关。
她曾觉得那些串在一起的冰糖葫芦紧紧挨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像一个个大红的灯笼,和团圆的月。可是,如果可以选,她宁愿那晚的月永远不会圆。
两人穿城而过,宽厚的貂绒白氅和娇艳的海棠红披风融为一体,成了路上最美的风景。所经之处,众人纷纷侧目相望,欣赏着面前徐徐而过的一对赏心悦目璧人。
路过顺天府堂门口,远远地便瞧见外面围了一圈人。
云海棠好奇地问:“今日什么案子,怎么比我当初的还热闹?”
顾允恒撇了撇嘴:“窦径踪官匪勾结、徇私贪腐……”
话没说完,云海棠恨恨地回首瞪了他一眼。
“你自己问的,还恼我。”顾允恒委屈,贴向她的耳旁,略有得意地问道,“要不要进去看看?”
云海棠拿腿用力踢了一下马身:“多管闲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况他一个三品之官,葛洪自有论断!”
第106章 原来是你!
天已入冬,越往北越寒,但云海棠发现,顾允恒带她去的地方,却越来越温暖。
皑皑的白雪逐渐淡去,周遭的森林也茂密起来。
“你确定没有迷失方向?”云海棠有些不放心,这个自幼纨绔的小北玄王,不会没了属下,连北疆王府也回不了吧。
顾允恒的脸上扬着一贯自信的笑容,口中镇定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马蹄穿过森林,踏出清脆的嗒嗒声,渐渐地,有鸟鸣,有花香,还有潺潺的流水。
一座亲切的小木屋出现在眼前。
云海棠喜悦地跃下马背,朝着那木屋奔去。
这是儿时阿爹路过此处时,曾为她亲手建造的。
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早该一片荒芜,没想到,在这样隐秘的世外桃源里,这座木屋不仅完好,而且更加丰彩了。
屋外的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潺潺绕绕,揉碎了时光。
屋内摆放着一张宽大的黄杨嵌镶的楠木床榻,和自己从前云府里的一模一样。甚至,床上的捧云团花锦被和姜黄色绣葱绿折枝花的大迎枕,若不是因为崭新的缘故,她几乎以为是从风蘅小筑带来的。床头,整齐摆放着她那些必要读着才能入眠的医书……顾允恒,你真的用心良苦。
这里的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不知道,他究竟准备了多久。
云海棠只觉得喉咙哽咽,他担心她离开京城会想家,所以便在北疆给了她另外一个风蘅小筑。
一回首,顾允恒早已站在身后,他温暖地怀挽着她的双臂:“南塘真是个好地方,北疆只有这里四季如春……”
“顾允恒,你到底还做了什么没有告诉我的?”云海棠破涕为笑,无论何时,顾允恒总是这样,露出一副嬉笑的模样,却又让人无法拒绝。
“有啊!”顾允恒大方地回答。
他走到桌边,举起两只茶盅,一只是黄底蓝边牧童横笛青花图,一只是汝窑天青釉面江舟缠枝纹:“喏,我也给自己添了一个。”
他的笑恣意而张扬,妩媚而蛊惑,天下怎么会有男子能美艳至此?
尤其是这笑容衬在这样一张剑眉星目冰砌玉雕的面庞上,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抵挡住这般摄人心魄的魅力?
云海棠连忙收回自己差点不受控制的目光,低声问道:“这儿离村庄那么远,我们吃什么?”
顾允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欣喜地拉着她的手:“你的意思是愿意在这住下来?”
一个征战无敌威风凛凛的小北玄王,此刻竟快乐得像是不谙世事的稚子,眸中星光闪耀。
“你跟我来——”他牵着她的手,欢快地走出小屋。
眼前,一条清澈的小溪宛如银色的丝带,在碧绿的草地间穿流,两旁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楂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红红的果子挂满了枝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倏而,顾允恒弯身捡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块,掷向水面。
石块在空中旋转、飞舞,划出一道完美的弧,清澈的溪水被溅起一个接一个的小水花,层层荡漾开来。
“原来是你!”云海棠惊声叫道。
从前,她最怕听闻落水的声音。
那一年,与阿爹途径南塘的小溪,她本也是惧水不愿靠近,但不知是谁,从身旁掷来一块石子,在水面上打起了水漂。
云海棠看到了一个终身不会忘记的身影,那是一个阳光俊朗的少年,比她在军中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美。
少年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一顶明润的墨玉冠精致地束在发上,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概,他薄唇紧抿,眼眸深邃,望向水面的神情专注而沉稳。
那水漂打得极其漂亮,小小的石子在水面上荡得很远、很远,根本望不到头。
看到自己的成功,少年重重地舒了口气,阳光下,他骄傲地扬起唇角,露出了这世上最迷人的微笑。
云海棠好奇地跑去溪边,想追去那石子跳跃的方向,可这一瞧,她才发现,脚下的溪水竟那般的清澈、那般的浅,浅到刚好没过自己的脚踝,调皮的小脚丫在水中清晰可见。
虽然少年转身不见了,但许是因为被石块震荡的缘故,本是躲在溪边泥土中的泥鳅突然钻了出来,一个个溜进水里。
于是,小小的她欢喜地捉了满满一筐。
原来,你就是我年少的喜欢,我喜欢的少年一直是你。
今日,他又打起了漂亮的水漂,一样地让她目不暇接。
这一次,他们又捉了满满的一大筐。
“晚上,我给你做泥鳅面。”
顾允恒的声音很轻,轻得好像天边的云彩,染着一片细腻的绯红。
他将她搂在怀里,静静地看着夕阳的流光,口中轻轻念道:
“酒满壶,念空缚,生生世世锦上书,雪葬花谢又花开,惟愿人如故。
雨未歇,欲难渡,日日夜夜笙歌舞,月照潮起复潮落,芳尽暗香炉。
水无痕,影自疏,朝朝暮暮皆虚度,梦寻情来亦情往,荷起寄莲苦。
花有约,风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闲看云卷叠云舒,海棠春又顾。”
他竟将她的诗倒背如流。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你诗里的一年四季是不是可以这样念……我喜欢,因为,你是海棠,我是顾。”
咸平十四年的春天,是他来到了她的身旁,帮她疗愈了上一世的伤痛,云海棠的心倏而一阵悸动:“有件事,是我一直没有放下……”
说着,她缓缓地从怀中取出萧承禛交给自己的那块精雕玉觽,向他坦诚:“这里面有一个故事……”
可是,该怎么向他解释呢?
顾允恒却淡淡地笑了。
他从怀中取出另一枚明润的和田白玉精雕玉觽,上面清晰地刻画着一条盘旋昂首的龙纹,那龙身随着玉觿的造型,蜿蜒成一道优雅的弧。龙纹之中,四只龙爪与数条龙须清晰可数,满身鳞片栩栩如生。
“这是我父王交给我的,他说,我作为孤儿被人送到他身边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样一只玉觽,所以,我一直将其珍藏在身上。”
他拿起手中的玉觽,慢慢地与云海棠的这一枚贴成一个完美的圆,两条龙纹首尾相连,没有一丝缝隙,那龙口所衔的两颗精巧明珠,在润白的玉石里面泛着一样耀眼的金光。
云海棠感到心头涌上一股热泉,泪水夺眶而出。
她不敢想象,他究竟经历了怎样深入骨髓的痛楚!
她扬起脸,双唇微微颤抖,那是一双让人深情难忘的眸子,她想看穿他的过往,看到他经历的每一时、每一刻,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顾允恒,你相信人有重生吗?”
夕阳的余晖之下,溪水波光粼粼,水中的倒影清晰波动。
顾允恒温柔地紧搂住她,在她的额头落下轻轻的一吻:“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知道什么是思念吗?思念就是面对面看着,还是想你。”
“知道什么是挂念吗?挂念就是怕你受委屈,怕你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