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又顾》作者:清清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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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咸平十四年,她是英姿飒爽的假小子咸平十八年,她是隐忍贤德的少夫人。她以为,夫君是唯一的依靠,殊不知,却将她推入轮回的深渊。既然重生,谁才是上一世救下自己的人?是迟来草贱的旧日夫君?是情深缘浅的瑾王殿下?是清风霁月的当朝太子?还是浪荡不羁的小北玄王?夕阳西下,终有人轻轻诉说:“知道什么是思念吗?思念就是面对面看着,还是想你。”“知道什么是挂念吗?挂念是怕你受委屈,怕你不回来。”
第1章 死?不甘心!
咸平十八年。
眼见入秋,京城的雨似未有止意,仿佛席卷天幕的一层灰纱,笼着暑气,亦如盛夏般的潮闷。
卯时刚过,云海棠便捧着铺叠整齐的金云霞孔雀纹朝服,穿廊而过,准备送去书房。
自从嫁入窦府,夫君窦径踪始终睡在书房,她早已习惯。
只是,方才窦少爷唤人来传,称自己昨夜并不在书房,而在澜园。
她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往澜湖边徐徐而行。
“大清早就差咱们锄这些海棠花,湿泥泥的,便不能等天晴了再弄吗?”尚未踏进园门,云海棠便听见墙角处有丫鬟在埋怨。
“听说少爷纳了新妾,那人容不得这些……”另一个丫鬟叹息道,“可怜咱们少夫人,父亲不仅战死,还被传有失军之罪,自己又病成那样……”
云海棠听了,心如刀割。
四年前的雁谷关一役,父亲率将士们殊死拼搏七天七夜,但因援军迟迟未到,最终全军覆没。
她孑然一身归京后,窦径踪执意上门提亲,更是等了她孝满三年,云海棠打心底里感激他,所以便将一个臣妻应尽的礼数做到极致。
可她早就不是麾中那个飒爽潇洒的假小子,也不是腻在外祖母怀里任意撒娇的小丫头了,如今武功尽废的她,只不过是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窦府少夫人。
她远远冷睨着那片摧败的殷红——那些原是她入嫁时,他亲手为她栽种的四季海棠花。
只是,风还未吹满四季……
“海棠,你来啦!”
见她到了,窦径踪起身迎上前:“想起来你怕湖,正准备去找你呢,也免得你特意绕过来。”
“不是你特意嘱人让我送到这儿来的吗?”云海棠侧开肩膀,让窦径踪准备抚去她臂上雨滴的手一时落了空。
一旁衣衫凉薄的女子,揪着手心的绢帕,上下打量起她。
只见面前这位传闻中的少夫人,虽未施粉黛,一张如玉隽秀的脸,却在这一身月白色莲绣青荷襦裙的衬托下,素静得让人挪不开眼。双眸似水,温和间却散着淡淡的冰冷,十指纤纤,白嫩中却透着一股坚韧劲道。
云海棠自顾自地抖落衣袖上些许的雨水,连个正眼也没瞧她。
娇媚的一声主动凑了上来:“早听闻姐姐是将门虎女,只是身中剧毒,不便为窦家绵延子嗣,以后妹妹定会替姐姐服侍好窦郎的。”
云海棠冷峻的双眸望向窦径踪那张清俊白皙的脸,想听他如何开口。
他略有犹豫,却并不是商量:“海棠,我带影儿入府,便是今日纳她为妾,行礼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所以——让她堪堪来澜园,便是为了行日后当家主母的迎妾之礼?!
云海棠放下朝服,字落有声:“我不同意。”
“咚”的一声,漆盘被贺疏影碰翻在地,窦径踪的视线落在云海棠波澜不惊的脸上。
她着实生了一双让人深情难忘的眸子,那里面流转着血战沙场的过往,还有世家小姐的娴静,但此刻却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英气。
“姐姐,我都被你吓得手滑了,你就别惹窦郎生气了……”
贺疏影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云海棠厉声喝住:“闭嘴!”
即便自己再是个恭顺的臣妻,也不容她在此喧嚣。
“窦郎——”
贺疏影像受惊小鹿一般地贴向窦径踪,脆弱眸底瞬间盛满一汪清泉:“都是我不好,要是我喝了避子汤,现在也不会让姐姐这般不开心,都怪我,嘤嘤嘤……”
云海棠怔怔一愣。
原来,她怀了窦家的子嗣,难怪如此明目张胆,迫不及待。
窦径踪的眉心拧成了结。
显然,他也没料到贺疏影会将此事脱口说出来,有些不安地望向云海棠,却见她默默拾起从娘家带来的灵芝纹漆盘,干脆利落地跨出了门。
廊外的雨点,滴滴答答敲打在湖面上,砸起一串串涟漪。
胸口闷得紧,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门外丢下一句话——“我们和离吧!”
窦径踪知道她的性子,这个天下最豪气洒脱的女子,断不是个喜欢纠缠之人,但万万没曾想,一向懂事大度的夫人,有朝一日竟会主动放开他的手,实在始料未及。
“不不不!”窦径踪连忙要跟着奔出去,“海棠,有话好好说,不至于此!”
突然没了倚靠,贺疏影身子一斜,险些踉跄,气得拽回窦径踪:“姐姐这是气话,哪里就当真了,我去道歉还不行吗?”说着追了过去。
“我自是想让你走,但窦郎视你如命,常酒醉时跟我说,若没你在窦府,他便整夜都睡不着。”贺疏影回首望了一眼远处战兢观望的窦径踪,贴在云海棠身边恨恨地说,“你少玩我们勾栏这些欲擒故纵的伎俩!”
云海棠自幼习得“常与同好争高下、不与傻瓜论短长”的道理,微微侧头:“祝你们天长地久!”
“你——”
贺疏影没想到自己的猛拳打在一团棉花上,一时语塞,蓦然拽起她的手:“你一走了之,窦郎心中放不下你,我怎能安生?”
拽人的手腕兀地被翻转的骨节紧紧扣住,贺疏影忍不住叫出声来:“啊啊啊……疼……”
云海棠虽伤后武力尽废,尤其双臂在雨天更加酸痛难忍,但那曾跨马提刀的力道,依旧是旁人所不能及。
这一握,贺疏影的脉象尽在指腹间,云海棠倏而对上她的双眼:“你骗他!”
不知眼前这个妖艳女子是如何瞒过窦径踪的,却瞒不过医药世家的云府嫡女。
“骗了又如何?不管我何时生,孩儿爹都是正三品户部侍郎!不像你,即便生了,也只会是个罪臣之家的外孙。”
“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一掌打在放肆的脸上,瞬间肿起一张红手印。
“骠骑大将军出生入死,为国捐躯,朝廷至今都未下定论,岂容你来诋毁!”
云海棠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但是有的事,却眼里容不得沙。
贺疏影捂着脸想还手,却见对方万分寒芒盈于眼中,顿时身子僵着动也不敢动。
突然,她想起窦径踪曾提过的一个禁忌,冷不防地抽出她手中的漆盘,砸进水中,只听“噗通”一声,云海棠倏而失神。
贺疏影趁机一把将她侧推到湖里。
周遭的闷热被透心凉的湖水瞬间冰冷了下来。
云海棠在水下拼命挣扎,口鼻被湖水填满,她听着贺疏影楚楚可怜的呼救声渐渐被水流吞没,而窦径踪赶来的身影也在此起彼伏的波浪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湖底一连串的空心气泡像是与天空的点点飘雨遥相呼应,只是,雨一直下,那脆弱无力的泡沫,却一一破裂开来……
咸平十四年的岁终,云海棠曾经想过死。
那是在雁谷关的战场上,满目的血流成河,又瞬间凝成了冰;
那是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后,无论再凄烈的呼喊,终无一人回响;
那是父亲殉难前,将战旗生生插进被卸了臂膀的残躯里……
一切都没有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突然,一个后背插满箭羽的白色身影,骑着烈马从天边迎风奔来。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一眼那人面庞,便被抱至马背,稳稳地护在他的胸前。
只听耳畔贴着一个滚烫的声音:“无论如何,好好活下去!”
话音未落,一支尖锐的精雕玉觽被那人狠狠地插在马臀上,烈马绝尘而去,那人却重重地载倒在雪地中。
漫天的飞雪挡住了她的回首,云海棠哭喊着,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血与泪混在一起,瞬间染红了眸底。
从那时起,云海棠就答应他,自己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可没想到,如今,她死了——不是战死沙场,不是以身殉父,而是被自己夫君带回的外妾沉入湖心。
好不甘心!
第2章 重生
黄杨嵌镶的楠木床榻上懒洋洋地蜷着个人,盖着绒厚的捧云团花锦被,让人看不见面目,只露出头顶些许纷乱的垂鬟分肖髻尚未拆开,略略抖动了几下。
云海棠悠悠掀开被角,惺忪地睁开眼,一股刺眼的阳光从窗棂中射来,忍不住拿手遮挡。
手臂怎么一点不酸痛了?
“小姐,你可算醒啦?”
是自己在云府的贴身丫鬟——已殉了情的翠喜。
难道重生了?!
云海棠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怀中原抱着的姜黄色绣葱绿折枝花的大迎枕,咕噜一下滚下了床。
哎呀,起猛了,头好晕。
小姐捂着头,好一阵子没缓过神来。
“都已是巳时六刻了,小姐昨夜喝得也忒多了。”翠喜捡起枕头,麻利地拿来衣服,不由分说地帮她穿上。
“翠喜,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云海棠惊讶地拉着翠喜的手,模样像个木头人,任其摆布,表情却是夸张之极,好似凭空认识她一般。
翠喜习惯了自家小姐不同于一般的闺阁,一边服侍,一边故意嗔道:“不是我,是景将军,小云将军要不要再干一壶?”
再次在翠喜口中听到景将军,云海棠心生感慨,却很是高兴,只是不知今夕何夕。
她的头还隐隐有些疼,像是在水里泡得久了,那股子压劲尚未完全消逝,只好故作平静地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翠喜摸了摸小姐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实在摸不着头脑,闲闲回了句:“咸平十四年——”
听她这么一说,云海棠方知道,这该是四年前,阿爹刚打了胜仗带自己归京的光景。
虽是同军中伙伴们一道回的京城,但景将军那些人多半都随阿爹回了中军都督府,而自己在军中无职,只能归家,又是女子,自是不能常聚。
所以暂别之际,自己便与他们喝了个一醉方休。
如此算来,雁谷关那役还没有开始!
“阿爹呢?”云海棠的声音又惊又喜,音量却是极低,好似拼命想知道,却又小心翼翼。
翠喜只当她还没有醒透,嘻嘻地看着愣乎乎的小姐:“老爷今日去缴印了,临走还特意嘱咐我们别叫你起床,让你睡到自然醒。”
云海棠只觉得眼框里湿热热的,世上最疼她的那个人还在,真好!
自己又重归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真好!
时间倒退得有些远,从前看似简单而平凡的日子,许多稀松寻常的事,她大多都不记得了,于是问道:“今日是几月几日?”
“我的大小姐,今日立春,正月初十,是太傅家老夫人过寿的日子你也能忘了!”翠喜恨不得钻进小姐的脑袋里,看看她成天都想着些什么。
正月初十,距离咸平十四年秋的那场出征,还有整整九个月!
上辈子,那九个月对她来说泛善可陈,但重活这一世,她却觉得何其珍贵!
她清楚地记得,九月初,朝中会接到西境大宛来犯的战报,九月初九,兵部奉圣上旨意,任骠骑大将军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云怀远为总兵官,受之帅印,命其率领西北雍、凉、青三卫出征。
军令如山,只待一纸朱落,一切便会重蹈覆辙。
她必须要在此之前,想出办法,阻止那封调令。
还有九个月,一定有回还的余地。
可是,该如何阻止?
她的脑袋方顿了一下,翠喜已为她梳好了发髻,笑盈盈地弯着眼:“小姐真好看,穿玄甲也明艳,着女装也动人,可惜只要一回府便不爱出门,也不知道以后京城哪家公子能有幸将小姐娶进门。”
常年征战在外,京城的公子,除了上辈子成了婚的窦径踪,云海棠一个也不熟。
但眼下除了姻缘,她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云海棠从前最怕交际,平日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对京中贵胄以及官朝之事皆知之甚少。故而,如今,即便她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想解决起来却毫无头绪。
翠喜端来紫薯百合红枣羹,想让她缓缓头痛:“小姐先把这个喝了,待会儿我去夫人铺子里取寿礼。”
翠喜口中是铺子是云海棠娘家的产业——江氏药铺。
江府早年是大周国声誉显赫的医药世家,后因一桩医诊涉了朝中势力,祖爷为保全族,主动辞了太医院之职,并叮嘱后辈,研药即可,切不可入世行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族人虽再无入足太医院,但江氏依旧是大周首屈一指的药贾贵胄,药铺遍布大周各处。
江老太太素来与太傅家老夫人交好,但远住兖州,赶不及来庆贺寿辰,不过对方的帖子却是年年送来,江老太太便让云府的人代为贺寿。
只是,上一世的云海棠从不关心长辈们的这些往来,可最终,自己竟连外祖母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如今不免一阵悔意涌上心头。
她一口气将紫薯羹喝完,用碗底挡着堪堪欲落的泪滴,道:“我去取。”
翠喜还来不及反应今日的小姐怎么好似有些不一样了,云海棠已一个转身出了屋。
屋外的春风仍有一丝冷意,吹得她头脑清醒,脚步轻盈有力,飞快地穿过曲折回廊,带起衣袂飘飘。
重生了,她有太多的重要的事要做,她要弥补从前缺失的陪伴,要阻止那封出征的调令,要查找雁谷关明明可以胜却全军覆没,这背后令人不解的原因。
还要真正做一回自己,不再只是困于笼中的臣妻。
她还要……还要找到当初救下自己的那个身影,为他拔去身上所有的剑羽,让他也能好好活下去。
如果时光不能倒转,起码知道,他是谁。
京城的街头车水马龙,两边酒楼食肆正是上客时分,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如往常,享受着繁华尘世的新春之喜。
云海棠打眼瞧着面前的一切,倏尔一个白色身影从身旁匆匆闪过,让她本是勾着笑的唇蓦然顿住——那人腰间悬着一枚尖锐的玉觿。
只见白色背影好像捂着胸口,迅速拐进一旁的巷子,隐入一扇侧门。
云海棠怔然,抬头望去,临街的阁楼上挂着一块雅致的金匾,上面赫然书着三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