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影阁。
第3章 惟愿人如故
倩影阁是京城最著名的青楼,但被云海棠知晓,却是因为窦径踪。
上一世,嫁入窦府近一年的时光,加上窦径踪等她孝满的那三年,云海棠算是真正见识了什么是寻常的男人。
以前随父从军,身边多年相处的都是男儿将士,但对于男女之情,她始终只有处子之心,毫无体会。
自从战败归京后,窦径踪对她百般讨好,千般呵护,万般渴求,让她终于懵懂出此种情谊不同于旁。
曾几何时,她以为,他便是自己后半生相依为命之人。
可是,那些被捧在手心里的日子,终随日夜消磨殆尽,不过春去秋来,转眼已无迹可寻。
无迹可寻的,还有他当年烙铁炽热般的承诺:“你的身子定会好起来的,夫君我会一直等你,此心一心是你。”那被攥紧的暖热,仿佛依旧还在掌心。
云海棠虽在战场上捡回条命,却留下了一身毒入骨髓的伤痛,刚开始时,并不便与之同寝。
后来,知晓他在外越来越多的“风餐露宿”,她也只当自己眼瞎耳聋,渐渐冷了心。
甚至,再后来,一时气极与他对峙时,窦径踪竟没有一丝闪躲:“夫君的心是你的,还不够吗?”
是了,他说的是心,并非身子,一句话便摘清了自己违背的誓言。
可是,难道,这两样可以分离吗?
想起过往,云海棠方觉胃里绞着疼,也用手捂了起来。
倩影阁便是窦径踪从前经常宿醉的地方,如今,她倒是要见一见,这里面是何等的活色生香。
此时的倩影阁格外热闹,大堂中央的舞台上正有一位身姿曼妙的舞姬在众星捧月中笑眼盈盈。
云海棠一心想尽快找寻那白衣人的下落,只随意瞥了一眼,却猛然被张熟悉的面孔夺了神——贺疏影!
“贺喜影儿姑娘得此花魁!”
台下闹哄哄的一片吹捧声,夹着轻挑的口哨,让云海棠倏尔想起当年的窦径踪是否也如此,心里想吐。
“姐姐,还没看颁礼呢,怎么就走了?!”台上娇媚之人见有人在台下匆匆走动,很是不满。
众人目光顺着台上的声音,齐齐望向正神色恍惚寻找白衣男子的云海棠。
只见她身着一袭鹅黄色青碧绣如意纹通袖小袄立于台下,于一群姹紫嫣红的香艳中显得格外夺目。由内而外的脱俗气质透着与众不同的清新和淡雅,腰肢纤细,仿佛盈盈一握便如柳絮纷飞。只是一双乌眸星光流动,此刻竟好似装着满腹的不屑与不甘。
京城所有青楼的当家花旦今日皆汇聚于此,共同参加三年一度的勾栏盛宴“折花竞”,这个冷面孔是哪儿来的不懂规矩的新人,纵然姿色不俗,却敢无视自己夺魁,岂有此理,贺疏影本是傲娇的脸立刻臭了起来。
“你可是对我夺魁有何不服?!”贺疏影立在台上,故意提高了嗓音,挑衅般问道。
云海棠冷冷扫过一眼,犀利如刀,那群本来围拱聚焦贺疏影的人,倏尔本能地为她让出一条道,好让她能直直看到台上之人。
只听她口中轻轻吐出几个字,却金声玉振:“对!我不同意!”
“你凭什么?”贺疏影被人当众驳了脸面,几乎欲冲下台去,却被身旁的老鸨桑娘拉住了。
有人来砸场子,桑娘自也不会轻易放过,但为了彰显倩影阁主承的气度,她还是刻意扬起嘴角,故作友善问道:“请问这位姑娘是哪间坊的?”
谋生无贵贱,青楼之女亦是自力更生,云海棠本不轻见,只是实在看不下去贺疏影那副自高自傲又虚伪阴险的嘴脸。
想当初,此人骗窦径踪谎称怀了子嗣,才脱了贱籍入得臣府,还暗中将她一把推入湖中,实在阴险至极。
这样的人若要名震京城,天理何容?
云海棠一双眼牢牢盯着此刻在台上眼中喷火的贺疏影,想也没想,脱口道:“白羽堂。”
白羽堂?!
在场之人皆闻所未闻,纷纷私语,估摸着是京外的什么场子,只是没想到,能出这样大气标志的美人儿。
瞧她一双乌眸明如天上月,两瓣红唇润如水中花,浑身上下散发着清冷与高贵,竟是圈中罕见。
阅人无数的老鸨也不经暗自惊艳称绝,心中生出挖墙脚的心思,转念间便道:“‘折花竞’本就是各家姑娘们的技艺比拼,姑娘可否愿意一试?”
桑娘刚说完,台下便有人起哄道:“影儿刚刚那首七言桃华赋,就如她屋里的桃花一样美,她不得第一谁得第一啊?”
“对!对!影儿就是花魁!”一时间,口哨声又此起彼伏。
贺疏影听了,复而扬起下巴,得意道:“今年题为‘惜花’,怕你一时半刻也做不出来!”说着,与台下起势之人眉目传情,显然完全没把她这个无名之辈放在眼里。
新花魁势在必得的表情,一如当年提及避子汤时的模样,云海棠永世难忘。
就算闭上眼,自己葬身湖底的那个雨天也清晰如昨。
那一池支离破碎泛着凛冽寒光的湖水,此刻淹没了周遭嚣笑的人群,向云海棠翻涌而来。
只见她坚定地一步步走上台,毫无退意。
真的要来比吗?
看热闹的人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势所压倒,渐渐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一幕幕往事划过脑海,云海棠的眸底好似盛起亿万星河,只听她唇边浅吟,如俏春落雨:“花有约,风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闲看云卷叠云舒,海棠春又顾。
水无痕,影自疏,朝朝暮暮皆虚度,梦寻情来亦情往,荷起寄莲苦。
雨未歇,欲难渡,日日夜夜笙歌舞,月照潮起复潮落,芳尽暗香炉。
酒满壶,念空缚,生生世世锦上书,雪葬花谢又花开,惟愿人如故。”
一首作罢,余韵尤荡,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好一句‘雪葬花谢又花开,惟愿人如故’啊!好诗!好诗!一年四季,句句惜花,有情有景,果然更胜一筹!”
见刚刚捧喝自己的众人转瞬喜新厌旧,贺疏影气歪了嘴,也顾不得搔首弄姿,忙喊身边的龟公要将她赶下台去:“之前的比拼已经结束了,她这不算数!”
“谁说不算数?”二楼雅阁倏而传来一个声音:“我白羽堂的人便不算数了吗?”
第4章 姑娘有何愿?
二楼雅阁是倩影阁里观赏舞台最佳的位置,阁外云顶紫檀为柱,阁内玉璧盏烛为灯,四周悬着撒珠银线鲛绡宝罗帐,谈笑间微微飘舞。
隐隐望去,阁内好似坐着两位公子模样的人,但因有帐隔着,看不真切。
云海棠心中狐疑,白羽堂是自己临时瞎编的一个名头,居然会有人应承,天下不会真有这样巧的事情吧。
算了,先不管他,有人替自己撑腰总是好事,青楼不比战场,不是随便割几个头颅便能了事的,何况这辈子自己本与贺疏影无冤无仇,也没理由直接动手。
桑娘明白楼上贵客的身份,立刻按下不服的贺疏影,小声嘀咕。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贺疏影咬咬牙,不情愿地道:“那就再比一轮……比……比胭脂泪!”
“胭脂泪啊!这白羽堂哪能赢啊?!”台下皆是些倩影阁的常客,早就知晓胭脂泪是倩影阁独有的一张古琴,此琴与别处不同,不分宫商角徵羽,独独只有一根弦。
正因为只有一根弦,一般人根本无从下手。
即便是倩影阁常练的角妓,也需不断调整指腹位置方能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且弹奏时,手指因频繁拨弄,而不可避免地会被琴弦割破,滴下鲜血,故而名曰“胭脂泪”。
云海棠从未抚过此琴,眼下能不能弹出个调来都难说。
贺疏影分明就是故意刁难她。
此琴音色堪称一绝,桑娘刚命人将琴抬上,台下人便纷纷来了劲,嚷着让贺疏影赶紧为自己献艺一曲。
贺疏影本就有备而来,于袖中掏出几枚鎏金护甲,戴在左右手指上,坐于琴前,白了一眼身旁玉立的云海棠,弹起自己日日习的曲目,惹得众人交手称赞。
曲毕,贺疏影悄无声息地在卸甲之际,用那鎏金甲片狠刮了一下弦,琴弦上露出不被察觉的一小块缺口。
“到你了。”贺疏影收好护甲,眼神得意地落在云海棠白皙纤嫩的手指上,嗤笑一声,“呵呵,当然啦,怕的话,你也可以选择放弃。”
放弃?
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云海棠的心里就再没有这个字眼。
上一世夫君被她抢夺,身体被她残害,今生怎么可能只当她是个陌路人?
云海棠的眸光幽幽扶过那根琴弦,像一柄利刀慢慢割开过往,她不知道自己会弹出什么,只知道自己有太多的话想说,却无人能说。
厅堂内静谧如水,适才叽叽喳喳的看客们皆止了声,就连楼上雅阁间突然传来的一声闷响,也无人理会,大家只想等着看她究竟会如何。
她的脸上没有浓厚的胭脂水粉,只透着一股春风拂面般的清爽,一双眼睛却是乌黑璀璨之极,像是要诉一个故事般,盈盈欲滴出水来。
云海棠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搭在弦上,轻轻扣出一个音。
琴弦微微一颤,宛如细水流长,闪着淡淡的光泽,映在少女云淡风轻的脸上。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浅吟的琴声如同秋雨润物,风过无痕,却满地落花无数。
少女落下另一只手,一边轻抚,一边划过,渐渐调出不同的音调。
好似有人乘着一叶扁舟从湖上缓缓而来,湖面上腾起层层水雾,浸润着每个人的心。
绵绵细雨从空中飘落,似清风,如飞絮,柔柔密密,落入湖里,荡起层层涟漪。
突然,廊下的雨越下越急,传来串串急促的脚步,闷得人心紧,压得人透不过气。
喘息声,挣扎声,呼喊声,奔走声,一声接着一声,一浪高过一浪,汹涌而至。
转瞬间,气温骤降,雨水在空中凝成了冰,于天地间割开一道道裂口。冷冽的北风呼啸而过,金戈铁马从远处奔袭而来,万千的马蹄踏过尸山血海,兵戈相撞,惊心动魄,杀气腾腾。
浓稠的鲜血伴着漫天的箭羽从指尖滴落,滴进茫茫无际的白雪中,滴在荡气回肠的琴弦里,久久回响。
琴身上蔓延出一朵朵鲜艳的花朵,红若胭脂,独自凋零,美如泪珠,如泣如诉。
终于,惨烈的战役结束了,地上重又覆起一层素白的净雪,回归到一片寂静中,只剩一面战旗猎猎飞舞。
遥远的京城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廊下的雨声渐行渐止,琴音渐渐消逝。
大堂内鸦雀无声,一曲终了,却无一人动弹。
大家直直地愣在原地,仿佛余音仍缭绕在耳旁。
还是桑娘突然喊了一声:“好!”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鼓掌叫好,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却没有一声轻佻的口哨。
“我做主了,今年的花魁得者就是白羽堂的姑娘!”桑娘从业多年,第一次见到技艺如此精湛的女子,恨不得现在就能签在自己门下。
每届膺选的花魁皆可随意提出一个心愿,无论是想要多么贵重的奇珍异宝,主承方都会有求必应,故而这三年一度的“折花竞”总是引得京中名妓们纷纷前来一决高下。
“姑娘有何愿?尽管提!”桑娘转着眼珠,有些忐忑又有些期盼地迎上云海棠。
在京城首屈一指的青楼做老鸨,桑娘深谙行事之道,无论什么交易,最怕的就是送不出的礼和讨不回的愿。
不管是谁,只要有所图,就是软肋,后面一切就好办了。
云海棠拿帕子擦了擦仍在滴血的手指,指腹血肉模糊,不单单是扶琴所致,更是因为那弦上的缺口锋利无比。
但她多年征战沙场,早已练就一副金刚铁骨,并不似寻常女儿家般娇弱,不过清笑道:“妈妈不必破费,我并不想要倩影阁什么。”
只这一句话,便说得桑娘的心凉了半截。
好在她只是顿了顿,转而又道:“不过,我素来喜欢海棠花,妈妈要是方便,倩影阁今日起,便种海棠吧。”
桑娘没想到,天下竟有不狮子大开口的花魁,简直像捡到宝一样高兴,笑得合不拢嘴,忙应承道:“方便!方便!姑娘喜欢,倩影阁从此里里外外通通都只种海棠花!”
说着,便用手戳向大堂内的几处花瓶和花台,对台下的堂倌说:“你们现在就把这个、这个和那些都搬出去。哦,对了,还有,把各姑娘屋子里原有的花也都扔了,全部换成海棠花,再把院子里的花池和墙外的花槽、花圃都改种了。”
“妈妈……”贺疏影听桑娘这么干脆地便要将她最喜爱的桃花堪堪锄掉,气得一张嘴巴噘得有三层楼那般高。
桑娘却假装听不见她娇声的哀求,只满眼欣赏得瞧着云海棠,真是越看越欢喜。
云海棠也仰着一张如玉的小脸,回应她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妈妈真是爽快人,果然业界楷模,难怪生意兴隆,既如此,我也要学妈妈做个直爽的人,有些事就不藏着掖着了。”
桑娘不知是何事,急忙道:“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第5章 重逢
“好。”云海棠故意轻咳一声,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影儿姑娘患有虏疮,我本不想说出来,怕她为难,但实在不忍倩影阁其他姐妹被传染,到时候影响了妈妈的生意。”
桑娘听闻此疾传染性极强,万没想到会发在贺疏影身上,忙嫌弃地将身子躲得远远的,可一想到她是倩影阁的摇钱树,忙焦急问道:“我的好姑娘,你既能看出此症,可知有何法子能解呀?”
云海棠笑了笑,不慌不忙地用手遮着唇,向她耳语几句。
只见桑娘听后,立即正色唤道:“来人,快把影儿抬到沁湖里去。”
沁湖就在倩影阁的后庭,贺疏影尚不明所以,已有两个龟公上台,一头一脚地将她整个身子横抬了起来。
“放开我!”她拼命挣扎,大声对云海棠喊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不服!再比!我还会投壶,咱们比投壶!”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比。
云海棠摇着脑袋走过去,勾着唇道:“巧了!你不是擅长’投湖’吗?我特意为你量身定制了个方子,给你去去毒,良药苦身,你就忍忍吧!”
原来,刚才,她对桑娘说,初春湖水乍暖还寒,针对贺疏影之疾,正好是个治根的偏方,每日只需将其身浸在湖中三泡,半月之余,必会药到病除。
贺疏影在一番拉扯和哭喊声中被抬走,云海棠方收回眼神,站在台上一扫众人,依然未见白衣男子的身影。
她抬头望去二楼的雅阁,本来端坐的两人也已人去楼空。
不过,凭刚才的记忆,那两人身上的服饰一蓝一紫,皆是深色,亦并不是她所要找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