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距离观察,才发现这位簌鸣大师比远看上去更为俊秀精致,肤色之白恐怕连裴棠兮都要自愧弗如。明荇在一旁偷偷瞧着又是高兴又是不敢说话,比之前却是老实了不少。
“佛法高妙精深,我怕精神不济在前院贻笑大方,在这里来以风清神,还望簌鸣大师莫要取笑。”
这个理由却是十足让人信服,每次来旁听辩经之人,其中十之有一能全程认真听完就已经很不错了,其实大多数人中途瞌睡或走神才是常态。
簌鸣嘴角微扬,他的五官本就生得十分好看,此下一笑更是叫人如沐春风。棠兮脑中竟不自觉地生出个念头:他实在是长得太过于好看了些,不知为何,看上去还有几分可怜。
“若是每一场辩经,能叫施主听明白一句,就已经算是功德无量了,贫僧还是希望施主若是不弃,可以多听听,总是会有好处的。”
“哦?是吗?”
裴棠兮挑眉,心思转了转,开口问道,
“其实我也有些疑惑,今日经辩竟是选取了左传中的故事,方才台上那位大师一直论及庄公、弟弟还有姜氏的做法,言语之间好似极不认同庄公的做法,斗胆请问大师,若是有一个不务正业,又时常想要夺权的弟弟,作为哥哥,这样做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直接谈论今日辩题,簌鸣垂下睫羽,叫人看不出他此刻的神色,态度一如平和的说道,
“世事本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各种做法不过是本身心之所转,一念缘起,一念缘灭,有生有灭是自行法则,正如施主到灵昭寺听到的这场辩经,心中的疑惑,皆是念生念起,其实不必执着。”
“却是是我着相了,多谢大师指点。”
裴棠兮爽然笑道,
“不过,存世总是想要凡事追随本心,追那一份判断与善恶,佛法中不也常讲这些吗?也才有经辩的意义,不是吗?”
簌鸣神色微闪,
“所以施主遵循心中的道便好,每个人心中的道皆有所不同,不为旁人所扰,不为俗世浮动,能坚持到最后,便是自己心中正确的道。”
这番言论与方才的佛家无为相比,简直可以叫做任性妄为,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裴棠兮有些错愕,不过一个愣神间,簌鸣又恢复那副岿然不动的修竹之姿。
“辩经已经快结束了,贫僧不好在此耽搁过久,两位施主,先行告辞。”
“哎,我们也要回去。”
簌鸣一顿,随即轻轻颔首,三人一前一后的朝前院走着,不过还未走到一半的时候,前方一个慌慌张张的僧弥跑过来,差点因踢到石头摔在地上。
“簌鸣师兄,不…不好了。”
那僧弥吓得脸色发白,头上不停冒着冷汗,浑身还打着哆嗦。
簌鸣皱眉轻喝,
“不要着急,你慢慢说来。”
谁知那僧弥急的跺脚,这才将事情说清楚,
“元正……元正大师,死了。”
什么?!!元正死了?
裴棠兮愣在当场,随即快步跟着簌鸣朝前院小跑过去。脑中各种念头七上八下,元正怎么会突然就这么死了呢?这恐怕事他第一次出现在煜州的公共场合,而且沈继和施哥玦都在,会不会是他们二人杀的?不可能,沈继不会那么傻,他定然是相追踪元正身后更重要的人,怎么会这么鲁莽就将人直接杀掉?但……但是……
前院的人已经乱作一团,尖叫的尖叫,人群中四处乱串的乱串,裴棠兮刚进去就被人拉过护在身侧,沈继冷峻的神色正紧紧地盯住她,那双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难以言述。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迷离
元正是突然倒地死亡的,周围的僧人甚至都还在说这话,他就忽然倒在了地上,在那一瞬间甚至谁都不知道他死了。一开始大家还未反应过来,甚至无人上前将他从地上扶起来,直到看台之下的人忽然尖叫起来,才发现事情不对。
施哥玦马上带人封锁了现场,找人去通知知府陆旭,晴湖灯会还未结束,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陆旭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铁青的样子似乎要死死地将那具还倒在地上的尸体盯出个洞来。
“到底怎么回事?”
仵作验尸过后,小心翼翼的回禀着,
“禀大人,尸体并无任何外伤,怀疑是心疾发作,突然性死亡。”
心疾发作?
陆旭微眯了双眼,这元正是灵昭寺前几日才报上来的僧人,据说还是簌鸣高僧的师父,他才同意了在灯会期间,让他主持辩经的相关事宜,没想到一来就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让他不得不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情。
“你给我再仔细查查。”
仵作抹了抹额头的汗,还找来了一个大夫,最后确定的回禀道,
“确实是心疾发作,意外死亡。”
裴棠兮可不相信什么心疾发作,元正这妖僧连雾州那样的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真的会死在这样一场小小的辩经上吗?不过一场微不足道的辩论,他会因此心绪大变,而导致心疾发作?
况且,他还死在沈继打算继续查下去的途中。无论怎样看,直觉都告诉她这不是巧合。
“哎,你方才在现场看见了,他真的是突然倒下去的?”
沈继点点头。
“那你也相信他是突然发病死亡的?”
“我从不相信所谓的巧合。”
棠兮点点头,不管真相究竟是什么,至少不能就此轻易断定,元正就是死于意外。那么,接下来就是要找出,凶手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元正?
在场的所有人都做了登记之后,就被放回家了。陆旭才知道施哥玦竟然也在,走过来打招呼,那张看上去严肃沉怒的面容好不容易挤出一点哭笑不得笑容。
“不知施小侯爷今日也在此,下官失礼。”
施哥玦摆摆手,
“陆大人辛苦了,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有的忙了。”
陆旭苦着一张脸,
“是,本来是好好的灯会。哎……”
这位陆知府倒是与之前雾州杨知府差别很大,不过看上去也太古板了些。看着他发愁的一张脸,很容易让周围的人都跟着一起觉得明天天都要塌了。
沈继沉色看着台上的一众僧人,冷冷开口问道,
“陆大人,审讯何时开始?”
看着施哥玦身旁这公子形容高贵,陆旭犹疑的开口,
“这位公子是?”
施哥玦以玉扇为掩,和陆旭悄悄说道,
“陆大人,这位是沈小王爷沈继。”
陆旭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什么风将这位祖宗吹来了,还遇上了命案,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它纰漏出现在他面前。
“原来是沈小王爷,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小王爷恕罪。”
“不必多礼,我来煜州一事无需声张。”
陆旭低头称是,沈继有自己的安排,他也不敢多问,就连沈继旁边那个女子是谁,他都识趣的没有多问。
裴棠兮跟着沈继和施哥玦一起旁听了对于在场所有僧人的审问,不同的视角果然会对整个事情的发展有了大致的了解。
出事之前的一段时间,大家其实对于今日的经辩已经有了疲态,所以都想快些结束。
“为什么?”
沈继敏锐地开口问道,那僧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晚上本来安排了晚课,结束之后……”
“我是问,为什么对经辩会有疲态,据我所知,以往的辩经甚至有到傍晚,今日不过才一个多时辰,何以就有疲态了?”
这确实是今日辩经不同寻常之处,那僧人面有难色,迟疑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
“因为今日这场辩经,我本不想参加。”
僧人面色平和,却难掩面色中隐隐的嫌恶姿态。
“辩题本身过于浅显,与佛法弘扬相去甚远,并不需要辩那么久。”
棠兮心下了然,沈继很快抓到了突破口,继续问下去,
“辩题事先选定,若是觉得不妥,大可提前提出。”
谁知那僧人面露讥讽,
“那元正是簌鸣师兄的师父,簌鸣师兄定下的辩题,我们怎好更改?”
言语间不知是否因带了些许酸意,让人微觉怪异。
沈继沉吟了一会儿,才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元正不是你们灵昭寺的?他是如何能出现在今日辩经会之上的?”
僧人面色微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摇摇头,
“此事我也不清楚,不过据说元正大师是主持的师弟,簌鸣师兄就是他当年带回灵昭寺的,不过中途有段时间去了其它地方云游,前几日才回来,至于他为什么会在灯会期间这样重要的经辩上选择这种辩题,我就不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沈继皱了眉头,似是很不耐烦地扔了一张纸出去,飘飘然落在那僧人面前,那张摊开信纸上的墨迹,让僧人瞳孔骤然放大,面色从方才的冷静忽然就变成了冷汗淋漓。
“这……这是……”
“元正为了当上灵昭寺主持,和别人做的交易。”
那信中的承诺讽刺地印在僧人眼底,面容逐渐扭曲,
“他凭什么?还妄想主持之位,不过一个江湖骗子,佛法毫不精通,只会说些趋炎附势的道理,他……”那僧人冷笑了一下,“死了也是活该。”
沈继将僧人的表现尽收眼底,冷冷开口道,
“关于元正,你还知道些什么?”
那僧人眼中的疯狂尚未散去,
“元正是否有心疾,可以去问问他师兄主持,或者他那个心爱的徒儿也行,元正无论白天或晚上在干什么,簌鸣师兄应当是最清楚的。”
僧人话语间的怪异让裴棠兮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话里话外似乎都指向了元正之死并非意外。
看来这灵昭寺的奇怪之处,远比这表面上看来要复杂得多。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无奈
据其它几位僧人交代的当时现场的情况都差不多,当时那情况有些辩无可辩,众僧也都想要快点结束,就连元正大师的徒弟簌鸣都提前离场了。
“当时簌鸣师兄离开后,元正大师的脸色有些难看。”
“对,平日里簌鸣师兄一直很顺从元正大师。凡是他有什么想做的,簌鸣师兄从来不会违背元正大师的意思。”
“其实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簌鸣师兄那样的人物,为什么会那么听元正大师的话。”
……
整件事情到最后,能够解题的关键都落在了簌鸣高僧身上。
“我是十六岁遇到师父的,跟着他剃度出家修行,一开始我们并不在灵昭寺。”
簌鸣安静的坐在那里,傍晚倾斜的阳光洒在他身后,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圈光晕,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奇异的美感。与那日在灯会上看到的神性不同,多了些许俗世的……诱惑。棠兮在心中想了半天,不得不总结为诱惑二字,这簌鸣身上的故事比他们看到要多。
“元正对你如何?”
沈继沉眸看着他自然吹落的双手,那是一种极其放松的姿态。
“师父对我很好,平日里有什么事情,他都很照顾我。”
簌鸣平静的叙述着,从进来到被审问,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不带有任何情绪。
“既然如此,你对你师父的意外似乎并不感觉到伤心。”
“缘生缘灭,死亡并不是一种终结,这其实不算什么。”
太过于无懈可击,沈继皱眉,垂目目光一凝,簌鸣的手腕从僧袍下露出,似乎有乌黑的淤青。
“你手腕上的伤是何处来的?”
簌鸣静静的将僧袍挽起,看着他整条手臂上伤痕累累的淤青,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
“这是师父前日打的。”
一如既往的安静,但此刻的这种安静却给人一种诡异的感受,那可怖的伤口可想而知是有多疼,但簌鸣的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恨意和愤怒,就好像那是在看一个普通的茶盏而已。
“这件事情你可以去问其它师兄弟,他们应当都知道自从回来之后,师父就隔三岔五会发狂,他在打了我之后,方才会平静下去。”
这与第一个僧人所说的东西倒是对上了,他时不时就听见元正的房间里面传来诡异的鞭打声,谁知道他们两师徒在房间里做什么。当时那僧人的脸上带着十足的鄙视与恶意。
“不恨他吗?”
这样的毒打,有足够的作案动机,但他的神情,似乎丝毫不在乎这个。簌鸣的嘴角挑起一个嘲弄的角度,神色鄙夷,
“这样的程度若是就恨了,与这世间其它的苦痛相比,未免也太微不足道了些。”
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情绪,却是在对整个屋中他人的嘲讽,棠兮心中一跳,脑中不禁回想起下午在后院他说的那一番话,他有着自己的道。
“我从最开始修行佛法,是为了平静心中的痛苦,如今不过是挨了几顿打而已,早已不能动摇我自己心中的道。师父领我入佛门,我自当感谢他才对。”
晚上,几人聚在施哥玦在晴湖旁的画舫上。
“不会是簌鸣师傅做的。”
明荇信誓旦旦的说着,圆脸上满是严肃,柳瑛在一旁冷哼了一声,换来她一个白眼。
裴棠兮想起白日的情形,
“出事的时候,我们正在后院遇到了簌鸣,他确实没什么机会去谋害元正……施大公子,你一直看着我干嘛?”
感到沈继皱眉,施哥玦不自然的收回目光,还是没忍住问道,
“裴姑娘,你家中可有其它兄弟?”
棠兮好整以暇的抱臂挑眉,
“我倒是还有一个哥哥,比我年长三岁,施大公子这是想做什么?”
大了三岁?这年纪也对不上啊。施哥玦有些不死心,还想继续试探,却被沈继挡了回去,
“好了,先说案子,现在元正死了,必须尽快查清,否则他背后所有的线索都有可能断在这里。”
如果元正身上还有与汝阳王关联的证据,那他死的时机也太过于凑巧了些。棠兮出声问道,
“你是怀疑元正有可能死于那边的人?”
沈继点头,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与其说是因心疾而死,或许也有一种毒药能够让人死于类似症状。”
抵戎族各种千奇百怪的药,有这一种也不奇怪。
“我说今日一整天都围绕着这个元正簌鸣,整天谈论两个和尚,对得住这么风花雪月的煜州晴湖吗?”
施哥玦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一般,斜倚在窗栏上,倒是别有一番美人夜游的滋味。今夜的晴湖灯会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旧熙熙攘攘的热闹。
“反正元正呢,已经死了且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是死于他杀,这案子就停了,阿继,你还要在煜州继续查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