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伸出右手上的小瓷罐,自嘲:“后来一想,宫内的太医必定比小王有法子,而且嫂嫂看着像是已经大好,小王刚才也就没有拿出来。”
姜明曦定睛看了眼那只靛蓝釉、不及巴掌大的瓷罐,愈发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人家明明好心,自己反而多想,真是太不应该了。姜明曦慌张地冲他笑了笑:“多谢王爷好意。”
燕云诀默默将小瓷罐收回去,噗嗤笑出了声:“嫂嫂这都谢第二遍了,果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姜明曦正为自己的恶意揣度懊恼,忽然听到这句满头雾水,小时候?他们见过?
燕云诀摩挲着掌心里的小瓷罐,见她满眼疑惑地看过来,失落地垂下眼睫:“上元节,青铜巷,看来嫂嫂已经忘记十年前的事了。”
随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姜明曦慢慢睁大眼,记忆深处人潮拥挤的夜晚再次涌入眼前。
幼时的她因为早产,身体总隔三差五地出问题,十年前上元节那天她也毫无例外地病倒了,只是病的不太严重,躺着休息即可。
彼时,她与姜明舒还是关系要好的堂姐妹。
躺床上休息时姜明舒特地跑来找她,绘声绘色地跟她说外面有多热闹。
当时她不过六岁,平时都被拘在家里,自然对外面的世界有着诸多好奇。
“青铜巷距离铜雀大街不远,看完灯会再回来,定不会叫人发现的。”
她就这样被姜明舒的话蛊惑了,病还没好全就跟着人从后门偷偷溜出去。
但她忽略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
在府里,下人奴仆都要恭恭敬敬避让着她,府外可没人去敬一个不过六岁的孩子,尤其那天还是上元节,不大的巷子里更是挤满了出门看灯会的人。
路边小摊上热气腾腾,三两结伴的男女,手上或提着灯笼,或拿着各式小吃。
人声鼎沸,叫卖声不绝于耳。
她被新鲜事物吸引一时看花了眼,等回头,原本牵着她的姜明舒不见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出门的她开始感到害怕,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头也开始疼了起来。
但是恍惚间,她还是找到了姜明舒,身边正跟着几个气喘吁吁来找她们的小厮。
她顿时松了口气要往那边跑,这时突然伸过来一只肥厚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往反方向拉。
即便她没出过门也知道,这是遇到人牙子了,于是拼命地想要挣脱,只希望正在找自己的那几个小厮能够看见。
上天待她还是不薄的,姜明舒率先发现了她。
然而就在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姜明舒愣了一下后挪开了目光,任由她被两个身上散发着酸臭味的人牙子拉走。
她根本来不及想姜明舒为什么不来救自己,慌乱中死死抓住路过的一个少年,急中生智地哭着喊他“哥哥”。
少年身边带着护卫,凶神恶煞地吓跑了还想来拉她的人牙子。
姜明曦收回跑远的思绪,看向燕云诀,语气中满是欣喜:“原来那位小哥哥,是你!”
燕云诀骤然捏紧瓷罐,掀开耷下去的眼睫,眼中满是她高兴地咧开嘴角笑的倒影,沉默片刻点头:“是啊,就是我,现在才发现么。”
“我……”姜明曦颇为尴尬地捏了捏交叠的手,“后来我大病一场,有些忘了。”
只记得少年将她从人牙子手里拉过来抱进了怀里,容貌、声音都不太记得了。
忘了!燕云诀笑着勾起嘴角,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也是那天才认出来的。”
她婚后的第二天,成为他嫂子之后。
“要是早点认出来就好了,”燕云诀意味不明地呢喃一句,随即转移话题,“时候不早,我该去给母后请安了,往后若有机会,再见。”
“好。”姜明曦连忙让开路,自动忽略他轻声呢喃的那句,眼底止不住地高兴。
她终于找到那位小哥哥了!
燕云诀走后,全程当木头人的琉璃忍不住了:“主子,怎么他说您就信啊,万一是骗您的呢。”
“这能骗我什么?”姜明曦收回目光不解,“当年的事可就只有我和那位小哥哥知道。”
湘云王要不是那个人,他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琉璃:“那他刚才那句‘要是早点认出来就好了’是什么意思?主子可别忘了,您现在是太子妃。”
姜明曦觉得她神经兮兮的:“我当然知道我现在是太子妃,可这两件事有冲突么?还是说,你觉得你家主子是个水性杨花,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人?”
琉璃赶紧摇头。
姜明曦:“那不就得了。再说了,我也只是很感激当年的那个小哥哥,要不是他,你家主子我早不知被拐到哪儿去了呢。”
救命之恩这种大事,她得记着,否则不就成了那忘恩负义的了?
琉璃反正是说不过正在兴头上的主子,只得默默闭上嘴。
她当然了解她家主子的品性,不提姜家,在江南的时候,又有哪个说主子不好的?
就怕对方,不怀好意。
走过御花园,燕云诀停下脚步回头,白玉兰树下早已没了女人的身影,抬起手睨向掌心内的小瓷罐,嗤笑一声随手扔给身后的小太监。
转过身,回想起女人高兴时弯起的眸子,恍若有光在浮动,慢慢加深嘴角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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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回来后,燕堇惊奇地发现姜明曦今日心情格外好,招来长安一问,却只是上午去了趟坤宁宫。
这有什么高兴的:“皇后赏她东西了?”
长安摇头表示不知:“早上是太子妃身边的琉璃跟着去的,未曾带回来什么东西,要不奴婢去问问?”
燕堇想了想摆手:“罢了,问多了还以为孤监视她呢,心情好就行。”
姜明曦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燕堇见她果然肉眼可见地开心不少,趁机提道:“等过两天,天气再稍微暖和点,孤带你去新府看看。”
姜明曦迅速收敛起嘴角,正要点头就又见琉璃端着汤药走来,偷偷瞄了眼正在看她的人,不等燕堇开口,率先夺过汤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今天他可别想找什么借口。
燕堇一眼看穿:“药苦么?”
姜明曦拉下脸给了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燕堇就已经朝她走来,十分轻松地将她抱坐在腿上:“孤尝尝。”
话刚说完,姜明曦直接将含在嘴里的汤药咕咚咽下去:“休想!同样的招数还想来几次啊,我告诉你,我今天是真的不舒服。”
他到底是多有兴致,夜夜都来,每次都是不到半夜不罢休,害她回回都要洗两次澡。
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得逞。
燕堇:“哪里不舒服,孤叫太医来看看。”
姜明曦深吸了口气鼓起腮帮,非得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
“妾身今天累了,殿下要是精神充沛的话,不妨去找别人……嘶!”
放在腰间的手突然重重地捏了一下,疼得她瞬间皱起眉头。
燕堇的表情也登时变得极其危险,呼出的气尽数喷在她脖颈上:“太子妃还真是心胸宽广,那不如……就将你身边的两个给孤吧。”
姜明曦:“你敢!”
燕堇:“你方才都这么说了,孤有什么不敢的。”
姜明曦一天的好心情被他三两句话击碎,气得眼眶通红,像是要哭。
触及她湿润的眼睛,燕堇立刻缴械投降:“行行行,算孤说错话了,你要实在不舒服,孤搂着你睡也成,只是往后莫再说出将孤推给别人的话了,否则……孤让你三天都下不了床。”
环在腰间的手随之上移,粗糙指腹落在唇上来回研磨,燕堇挪到她耳边,重重地吮./了下泛红的耳垂,沉声警告:“孤说到,做到。”
第15章
进入五月,燥意就已从繁茂的枝桠上显形。
之前说过等天气转暖带她出宫,燕堇特地挑了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带着姜明曦离宫前往炎武大街尽头处的一座新府邸——三年前,年近弱冠之际,惠文帝亲自为他选的。
当时以为儿子会很快成家,早早地赐下园子,谁料后来等了足足三年,才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归来。
班师回朝那天,惠文帝原想指着他的鼻子狠狠骂一顿,没等行动却先从随行军医口中得知,太子受了很严重的伤。
军营磨炼近十年,就有七年是在战场上度过,全身上下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疤,让老父亲无奈咽下到了嘴边的说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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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炎武大街尽头,燕堇先行下车,站定后将准备搭琥珀手的人给抱下来,放到平地上顺带替她理好裙摆。
抬头发现姜明曦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见没人后剜了自己一眼,笑着牵住她嫩豆腐似的手拉近:“怎么?以为孤还会像在马车里那样?”
磁音低沉,暧./昧中透着些许轻浮,姜明曦的耳朵瞬间爆红,暗暗锤了下他的手。
这哪是什么久经沙场的杀神,分明就是风流不羁、专门调戏良家小娘子的浪荡子。
她的力道对燕堇来说只能算是挠痒痒,尽管如此,燕堇却没再说第二句。
他敢保证,要是再说,那张粉嫩的脸一准儿又要烧成猴屁股了。
收起心思开始打量眼前的太子府,庄重肃穆的两尊石狮分列两侧,大门大敞着,府内下人早在接到太子出宫的消息后,就已列于铜门两侧迎驾。
两名管事快步上前,国字脸蓄短须的中年男人先开口,中气十足:“小人姓杨,单字淮,蒙圣上不嫌弃统领府内一切事宜,这位是张远张管事,负责协理内务。”
说到内务,自然而然将目光投递到太子妃身上,恭敬有加地收回。
燕堇点点头,牵着姜明曦在杨淮等人的带领下踏进太子府。
进了门,入眼便是一座用石块堆砌的假山,活水从山顶倾泻而下汇聚成清澈见底的池塘,池塘里另养着数条进贡的鲤鱼,由专人负责喂养。
杨淮边往里走边给两位主子介绍。
碍于太子此前并未透露出离宫的想法,太子府内的装饰也是一切从简,如今主子既要出宫住,自然还得再行改建。
主管内务的张远跟在一旁,进入后院,话才多了起来,领路来到太子寝居明华堂。
燕堇一路只是听着,来到明华堂才出声:“那太子妃住哪儿?”
张远伸手指向距离不远的春熙院,说完再看太子,发现太子皱着眉又赶紧道:“安排是这么安排,主子要是不满意,随时可以换。”
燕堇顺着话瞥向身旁环视四周不吭声的人:“你觉得呢?”
姜明曦:“妾身觉得挺……”
“不错”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燕堇当场截胡:“那就不住春熙院,和孤一起,住明华堂。”
张远极有眼力:“小的这就去安排。”
姜明曦:……
这是在问我的意见么?还不如不问。
简单参观完太子府,回宫路上,姜明曦偏过头一言不发,马车内安静极了。
看出她不是很开心,燕堇敲了敲车壁,命车夫改道去东市。
燕堇:“难得出来一趟,反正时辰还早,去逛逛。”
姜明曦:“我又没问。”
终于开口了。燕堇长臂一伸将她捞进怀里:“没办法,谁叫你生气了呢,嘴都快噘到天上去了。”
姜明曦赶忙拿手捂住嘴,转过头看他,想再坚持一下:“我觉得春熙院挺好的。”
燕堇:“那是以后给孩子准备的,咱们是夫妻,哪有分房睡的。”
铿锵有力的措词,叫姜明曦不知道该吐槽哪一个,先不说孩子的事,但凡富裕些豢养妾室、歌姬的人家,都没有夫妻同睡一间房的。
这往后要是纳了妾,难道还要她一个正妻在旁边看着么。
燕堇:“你要实在喜欢那个院子,孤随你一起。”
姜明曦:……
这有区别么。
“咦?莫非是太子的马车?”车外,伴随马蹄哒哒传来一声狐疑。
有些耳熟,燕堇半掀帷裳往外看,正好和马背上的少年视线相撞。
“景烁!你从安原回来了?”
“还真是殿下啊,真是好久不见,”邵景烁确认没认错人后,咧嘴扬起笑,“臣刚回来。”
安原那鬼地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三年前的白面小生硬生生磨成了黑皮糙汉,全身上下也就只有牙最白了。
微微低着头朝半掀的帷裳里看,无意扫到太子身边坐着个肤若凝脂的女人,邵景烁赶紧收回视线拱手道贺:“回来路上才听闻殿下成了婚,还未得来及恭喜,这位就是太子妃了吧。”
燕堇:“正是内子,镇远侯之女姜明曦。”
姜明曦顺着从帷裳外漏进车内的光,朝外面的人微微颔首。
“姜明曦!”邵景烁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意外,想多往里看两眼又觉得不妥,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燕堇瞧他在听到姜明曦的名字后,脸上有那么一丝不自然,眼眸微转,顺势邀他同去明月酒楼闲聚。
太子相邀,邵景烁又岂能拒绝,只是他酒量不行,被忽悠着一壶酒下肚,就开始不顾君臣之礼,朝燕堇大吐苦水:“殿下,你说你怎么就娶了她呢?你是不知道,她跟康安伯家的那个有多凶。”
三年前,邵景烁还是满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招猫逗狗,调./戏小娘子那是“无恶不作”,谁料却在三年前,康平郡主的宴会上栽了个大跟头。
被温婼和姜明曦联手撞进池塘,淋成了落汤鸡。
邵景烁喝得脸有点红,没发现对面的两人都沉默了,晃了晃酒杯笑着问姜明曦:“你都成婚了,那个凶巴巴的温大小姐呢?该不会还没人娶吧。”
原本闷不吭声做鸵鸟状的姜明曦抬起了头:“温姐姐去年就成亲了。”
哐当!
邵景烁一时没拿稳洒了满桌酒,慌慌张张地低头用袖子擦:“就她还有人要啊,谁,谁啊。”
姜明曦正想再开口,燕堇忽然接过话道:“安国公世子,徐济青。”
邵景烁愣了一下,沉默许久发出一声短促的“哦”,咧开嘴,已经没有方才笑的好看了:“真的嫁人了啊,那挺好的,挺好的。”
重复了两遍,没多久就借口还有事儿,踉跄起身离开。
姜明曦从那宽厚的背影上看到了失魂落魄,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宴会,之后总有事无事晃到温婼面前的人,该不会……
盯着看了会儿,忽然发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姜明曦心头猛地一跳,低头夹起碗里的菜。
燕堇:“好看么?”
姜明曦刚吃两口听到这满含深意的话,嚼完嘴里的菜点头:“好看啊,邵将军比三年前更好看了呢。”
当时谁都没想到,这个纨绔子弟后来竟然主动请缨去了安原那种鬼地方,而且一待就是三年,这份魄力可不是谁都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