笪礼点了点头:“就是小伤,无妨。”
许安安暗自在心里头说了声骗人。
笪礼现下衣裳穿得齐整,伤口都被遮着,可她刚刚分明看得清晰,黄壁情急之下的本能让他下手不会轻,又怎么可能只是小伤。加之方才军医所说,笪礼身上还有几处瞧着应当是这几日的小伤,但想来自己这几日基本时时都跟他待在一块儿,自己也都不知道,反倒看他正常的样子还以为刀枪不入,想来很是个嘴硬的。
许安安想到这儿,心下没来由的一股子气性儿,但抬头看过去时,面前的人很是真诚的样子看了回来。
可能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原本瞧上一眼都能被冷怕了的人,这会儿因着受伤的缘故,竟平白添了几分可怜的样子,对上自己的眼睛也是眨巴眨巴的,很是让许安安一肚子揶揄不满的话儿生生吞了回去。
“今日若不是你,此时躺在这儿的想来就是我了。是你救了我一命。”许安安深吸了一口气极郑重地俯身道:“多谢笪……笪军师。”
笪礼失笑,少见得许安安这般,回答时亦很是认真的样子:“许姑娘不必客气。”
许安安点了点头,想要再说什么,但又着实不知该说什么,她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西境的事情之后,她与笪礼之间的距离已经并非是那个曾经能够喝酒谈天的,但是此时自己又必须得站在这儿,因为这个人救了自己的命,自己理当道谢,即便也不过几个时辰之前,她告诉他自己很讨厌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这让许安安忽然意识到,有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非是十分的亲密抑或十分的疏离,说好了诀别的人也可以不是那么肯定的诀别,因为错综复杂的情绪随着时间渐渐能够转化的仅仅是无力,无力争吵也无力分辨,那就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总会老死不相往来,毕竟都不是个孩子,今儿断了明儿好了的,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相处也很好,所以在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之前之前,以礼相待也未尝不可。
许安安这么安慰自己了一番。
第177章 我想他应该比较希望自己能够当个英雄
二人一时沉默,许安安的本能让她很难让话题落到地上,而显然面前的笪礼也不是那种能够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人,但站在对方说了不客气,自己又着实不知道该再说什么的情况下,许安安只得笑着抬起头,很是洋溢的样子:“那……既然你也没什么事儿就好,不过你这次受伤也有我的缘故,我绝对不推辞,你若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尽管告诉我,我给你去准备。”
笪礼见到许安安表情转变得如此之快,不禁愣了愣:“不必了……”
“你别跟我客气。”许安安摆了摆手,只觉脸上笑得愈发疲累,顺势说道:“那我先出去了,不打扰你休息,你好生歇着吧,有事儿记得说。”
许安安不等笪礼回话,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记得说啊。”
一句话说完,差点儿撞到门上,回过头一个极利落的闪身避开,再看向笪礼笑了笑,挥了挥手算是道别。
“许安安。”笪礼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她。
“哎,怎么了,这么快就有事儿呢?”许安安一脚刚要踏出门,情势所逼,只能又回过头。
“你先进来。”笪礼颔首。
“不必了吧,有事儿你直接说就行。”许安安继续摆出一脸笑意,尽可能地亲切且平易近人,心下只想赶紧离开,否则怕是要笑不出来。
“你进来。”笪礼再次重复,一字一顿。
许安安没法子,只能一步三挪地走了回来。
笪礼原本不觉得,现下瞧着许安安的模样儿心下已然有了计较,挑眉道:“你是怕我?”
“怎么可能……”许安安也说不上来具体为什么对笪礼会产生突如其来的生疏,因而归类为怕好像也有这种可能,但不想承认的本能还是让她忍不住嘀咕道:“你有什么好怕的。”
“司徒褚的尸体,太子殿下那边已经叫人送回齐国,想来明日就会到达。只是此次西境的事情太过于特殊,加之许将军那边思虑之后,还是不想让过多人知晓齐国在西境的这次的事情上有多少的作用,毕竟如果事情不公之于众,我们在西境所做代表的可以是我们自己,可是若相反,那我们代表的就会是齐国,这样性质就不一样了,因而许将军不想有任何牵扯。所以如果司徒褚葬在这里的话,天高皇帝远,我们至少可以给他冠以别的名头,总归好以烈士之礼。但如果回了京城,恐怕有些艰难。”笪礼头一回觉得自己说话小心翼翼,可也忍不住看向许安安,见她低着头,连忙补了一句:“我明白你有你的顾虑,你想要给他一些补偿,但毕竟司徒褚是齐国的兵士,加之他死在西境,有的事情可能……”
“我知道,你不用特别解释许多。”许安安声音极轻地打断了笪礼的话,可是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些所谓原谅抑或是大义之类的话,明明就在嘴边上。
许安安的确明白,那些有关于国家,有关于那些她不知道的他们背后为了安定所付出的努力。
可是对待司徒褚,她终究是觉得亏欠的,毕竟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笪礼也不会选择他;如果她一开始在酒馆的时候就咬咬牙让他离开,他也不会失去性命;如果她没有让他保护赫连融……
她心里头固然是在责怪笪礼,执着地给他冠了名头,是因为他的缘故方才会开那个头,可是她打心眼儿里知晓,这些都是自己的逃避,让自己显得没有丝毫错误。所以此时此刻她理当往大了说,说家国天下,说民族大义,站在这样的立场上,一条性命何其轻巧,司徒褚又死的何其光荣。
可是她又做不到。
那些假话,原来也很难说。
笪礼原本已经做好许安安会与他争辩一番的可能,就像在西境时那样,她涨红了脸一副说不明白不罢休的样子。可那个时候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用最直接简单的方式让许安安闭嘴,但是现在他能够坐下来慢慢告诉她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有许多的时间。
但此时笪礼听了许安安的话,还有看到她面上的平淡认真,让他竟是有些慌张:“你如果一定想要司徒褚回京城的话,我也可以私下里动用一些我在这处的关系,帮你想想办法。”
“什么叫非得?”许安安笑了笑,垂着眼皮摇头道:“罢了,不用麻烦了,就在这儿吧,我想他应该比较希望自己能够当个英雄,名正言顺的。”
笪礼看着许安安半晌方才点了点头,到嘴边的话终究是咽了回去:“好,你放心,我会安排。”
“多谢。”许安安提及司徒褚,终究还是笑不出来的,故而再次转身时还是比方才看起来要失落许多:“那没事儿的话我先走了。”
“不客气,应当的。”笪礼犹豫了一下,再次叫住此时已然转身走到门前的许安安:“许安安,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可以问我,我能够帮你解答的,都可以告诉你。”
明明她很想知道的,她自来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哪怕事情与她无关。笪礼这样想着。
许安安显然很是诧异,虽然心里有过这么一瞬间的想法,但是并没想到笪礼会先开口提及,下意识地转身看了过去:“什么都可以吗?”
笪礼肯定地应声道:“是,什么都可以。”
许安安看了看笪礼,又看了看四下,只迟疑了那么一瞬间,终于还是抵抗不住诱惑,几步跑了过去,转身在一旁的桌前坐了下来。想了想,似乎又觉得这样离笪礼有些远,二人不大好说话,故而又抱着凳子往前挪了挪。
笪礼没言语,只是看着她的动作,很是觉得松了口气,于是理了理袖口,安静地等着她的询问,全然已经做好了坦白一切的准备。
许安安自觉从去了西境到现在,满肚子有许多的问题,都不知道怎么分个先后,可是此时当真坐下来,她忽然觉得好像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脑袋一片空白。
半晌,抬头看了过去,忽然皱了眉头:“你疼吗?”
第178章 所以,对不住
笪礼愣了愣,自觉已经对可能在此时此刻出现的所有问题都能够给许安安一个满意的回答,这是他方才一路就考虑好的。但是许安安这个开头,着实叫他很是措手不及:“嗯?”
许安安话说出口也觉得自己这问题好像太过突然,但想想这不也算是对人家的关心,所谓先礼后兵正是如此,但看笪礼的反应好像觉得很是奇怪,笑了笑解释道:“方才军医说你先前就已经受了伤,就是这几日的功夫,想来都跟你在一块儿,竟也一直也没看出来。”
笪礼了然,摇了摇头道:“无妨,若不是军医方才来看,我都不记得。”
“到底是硬气,受了伤都不记得,佩服佩服。”许安安试图玩笑一般的寒暄,只是说完好像还是有些尴尬,好像难免添了几分揶揄的意思,所以这个头开得好像不算好。故而油然而生的挫败让她又是沉默了一阵,低头想了半晌所谓的问题,忽然笑了开来:“其实,我好像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笪礼蹙眉:“我以为你会有很多问题。”
许安安咂了咂嘴:“嗯,我也这么以为来着。”
笪礼呼吸一滞。先头甚至是期待,但听她这么一说,没来由的竟觉得有些失落,面上却还是淡淡的:“没关系,若是现在想不起来,也可以先存着,随时想问都好,来找我就是。”
许安安弯起眉眼点了点头:“我看能行。”
这样的许安安,是笪礼印象中的样子,那个抱着坛子站在山寨门前,晃了晃问自己喝不喝酒的样子,对这世上许多事情在乎又装作不在乎。
这让笪礼当下觉得她应当是原谅了自己,毕竟在西境的时候,自己为了让她能够冷静下来所说的那些话,如今想来着实伤人了些,而他当时并没有别的法子。可笪礼自认往日里并不在乎别人的原谅,哪怕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看见许安安此时此刻正冲着自己笑,竟很是觉得松了口气。
“笪礼,方才我好像又拖累了你。”许安安垂着脑袋咕哝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想到黄将军的样子,就觉得他很是可怜。人家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先前知晓黄将军的事情时,想过很多种理由,但无论是什么理由都好,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打心眼儿里的笃定他是叛变的,可事实是他并非如此,是我小人,这让我觉得很是羞愧,故而原先在西境慷慨激昂说的那些话就好像烂在肚子里了似的,提都不想提起来。太子殿下说每个人做事都有他们自己的理由,所以他能够明白二殿下为什么会那么做,我先前不懂,但忽然就觉得好像的确是这样。”
笪礼不解:“可是无论如何,这个结果是他错了。”
“是,他错了,我知道。”许安安点了点头:“可是原因不重要吗?他是为了齐国,他不是为了他自己,所以我觉得我没什么权利在众人面前那样说他,他应该被听到心声,我就生怕最后冤枉了他……”
笪礼对于黄壁,全然因着赫连融的缘故很是厌恶,因而私心里自是多了几分固执,但闻言还是耐着性子想了想正色道:“许安安,我们不一样,所以我不能理解你的想法,这样的不理解是因为从小到大我都只有一种想法,就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做选择,说得难听一些,就是自私,而且我做了选择之后就不大会改变,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尽全力。可是你不一样,你好像总是站在中间,担心自己会不会有所辜负,担心自己会不会有所偏颇,也担心自己说错了做错了从而影响到别人,所以你才会不停地摇摆,不断地犹豫。你试图能够理解所有人,然后再分辨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对的,可是这原本就是跟事实相违背的,没有人能做得到,因为所有人在阐述自己的立场时听起来都很有道理,所以最后你还是会责怪你自己,最后你会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
“这样不好吗?”许安安抬头看着笪礼的眼神很是真诚。
笪礼想都没想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没有权利评价别人,尤其是与我自己全然不同的,因为我也并没有觉得我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只是我觉得你也不必现下就要着急判定对错,这世上的事情也并非对错就能分辨得明白。”
许安安哦了一声似乎并不是很理解,但是低着头并没有与笪礼继续讨论下去的态势。
笪礼见状,虽早已习惯沉默,但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说得是不是不够清楚。
“其实那日你走了之后我仔细想了你的话,我想的确应该早些告诉你,这样可能会有更好的法子,我们可以商量。我明明知晓你的性子很是大义,所以其实如果我早早告诉你,或许你也不会拒绝。即便拒绝了,也总归尊重了你的意思。我自私的那个选择,难免好像是在胁迫。我现下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能够理解赞同,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自小生活的环境让我迫不得已,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相信任何一个人,我不能全盘托出,我必须这样,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能够骗到我。太子殿下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一步都错不得。”笪礼原本希望随着许安安提出的问题能将这次的误会解释清楚,但许安安的不追问让他只能试图用自己的法子解释,尽管听起来好像越说越乱:“所以……”
所以……
笪礼一时语塞,脑中登时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能够说的愈发清楚。
“所以什么?”许安安见笪礼说到这儿之后半晌没说话,笑眯眯的接口道:“你黏糊糊的说不出口,是想跟我道歉吗?”
笪礼怔愣的看了过去,见许安安这般平淡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句话好像也不是那么艰难能说出口:“嗯,所以,对不住。”
第179章 毕竟我在你这处,吃了个好大的亏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安安原本是因为尴尬方才忍不住揶揄上一句,这会儿当真听到这么三个字,张着嘴很是惊讶,见笪礼神情很是认真,不像是在玩闹,不禁失笑道:“这……还是第一次听你道歉,很不像是你能说出口的话。”
笪礼从善如流,也跟着点了点头:“确是不多。不止是对你,对旁人也是一样。”
许安安做了个哦的口型看了过去:“嗯,那很荣幸。”
笪礼愣了愣,原本觉得道歉好像是一件极艰难的事情,并非只是一句话出口,因为这是在对方的面前承认自己错了,可是许安安的回应让他忍不住也面容一软。
许安安敛了笑意正色道:“其实你也不必道歉,我知道无论是司徒褚或者是这次去西境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错。形势所迫也好,万不得已也罢,可能是因为结果或者是过程不符合我的心意,所以我总想要找个能够宣泄的出口。这样其实很不好,我心里知道,只是说不出口罢了,因而你大可不必如此,没得叫我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总归我们都有不是,一个对一个,平了。”
许安安这话说得完满,总归是将各自的错误都一一化解,看起来很是个懂事儿的。
然后在她看来,笪礼应当应声,然后二人寒暄上一番,再然后事情结束,最后大家互相再不提及。
笪礼也是这么想的,可看着许安安的神情,没来由的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让笪礼忽然意识到,许安安自来就不是个懂事儿的,这番话,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都觉得有可能,可就不该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