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怎么不多!”
叶茵茵得意地道:“千鲤池,老石窟,这些雅间的预定一直就没断过,都快排到八月去了,还有曲水阁,多是被那些年轻闺阁小姐订了去,都觉得雅致有趣呢!”
“那就好。”程令仪微微而笑。
沉默了一阵,叶茵茵忽然有些局促地道:“程姐姐,我有些紧张,明日……”
程令仪好笑地看她一眼,“怕了?我这个郎中都还没怕,你怕什么?若是明日开刀出了什么意外,只怕我就是你们叶家的头号罪人了……”
“呸呸呸!程姐姐,莫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吓唬我了。”
叶茵茵忙去捂她的嘴。
过了一会儿,叶茵茵又道:“程姐姐,我知道你这话是在提醒我,给哥哥治伤有风险,我都懂。”
“爹爹和娘明日本也想过来,我怕给你太大压力,就劝住了。你放心吧,你是在救我哥哥,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怪你,这也是哥哥跟我交代过的,他说……他宁可去搏一个能被治愈的希望,也不愿这般苟延残喘的活着,他知道会面临什么,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程令仪没再说话,只暗暗祈盼明日一切顺利。
从竹园回来后,她也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在脑海中又细细推敲了一遍手术的全过程。
腰骨不同于其他部位,她一个人做这样的手术,难度非常大,她将能想到的意外都预想了一番,才稍稍放下心。
傅玖晚上回来时,她已经睡下了。
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傅玖也没掌灯,轻手轻脚地进了门。
外间月色极好,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勉强能看见躺在床上的那道身影。
傅玖在她床边伫立良久,看着她在睡梦中皱起眉,便忍不住想要替她抚平,他不止这么想,也的确这么做了。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睡颜也变得更加安宁恬静。
傅玖心满意足地微笑了下,转身到榻上睡下。
第二天,还是叶茵茵过来接她,程令仪拎着药箱坐上了马车。
原本活泼爱说笑的叶茵茵,今日也格外沉默,她看向程令仪的面色中几次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钱郎中已早她一步到了竹园,见到她便说:“我已叫东子把麻沸散熬上了,药一好,你便能开始了。”
程令仪点了点头,坐在桌边静候。
她想安抚叶在洲几句,免得他心里害怕,可看他神色从容,倒也不用她再开口了。
今日叶在洲屋里伺候的人多了两张生面孔,不用想也知道,这定是叶淳和周氏派来的人,他们虽然没有亲至,但心里必定牵挂,派个人守着,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儿子的消息。
叶茵茵有些歉然地笑了笑,“程姐姐,我跟爹爹和娘说过,这里有我就够了,可他们还是放心不下……”
程令仪点头道:“我理解,无妨的,动刀时你们都在门外守候,影响不到我。”
过了一阵,药熬好了,常发喂着叶在洲喝下。
程令仪看向屋子里的人,“除了钱老留下帮我,你们都出去吧。”
叶茵茵冲她点了点头,一挥手,屋子里人的悉数退下。
程令仪望着叶在洲,笑了笑说:“睡吧,其余的交给我。”
第103章 不浅的福缘
叶在洲定定看着她,视线逐渐模糊,没一会儿便闭上眼失去了知觉。
程令仪开始做术前准备,她先帮钱郎中也穿上了一套手术衣,钱郎中虽然不懂她做手术的法子,可他从医多年,经验老到,能在一旁协助她。
一切准备妥当,程令仪拿着手术刀,缓缓划开了叶在洲的背脊。
钱郎中不是第一次瞧见她给人开刀了,可每每看着她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样子,心里总忍不住惊异。
她眼神冷静专注,手又快又稳,血肉横飞间,她却总能准确地避开人体的肌理和脉络。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叶茵茵守在门外,也不肯去树荫下乘凉,只眼巴巴地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干等着。
侍女劝不过,只好为她搬来椅子,又撑着伞替她遮阳。
眼见着日头从东边渐渐升到头顶,又渐渐向西落去,屋里却还是没有动静,叶茵茵忍不住问:“什么时辰了?”
香兰答道:“姑娘,已经过了申时。”
叶茵茵皱了皱眉,她记得,哥哥服药时是巳时,到现在竟已过去了三个时辰,也不知里面究竟怎么样了……
又焦灼地等了半个时辰,紧闭的房门终于开了。
开门的是钱郎中,看见他出来,叶茵茵面色一喜,忙上前问道:“钱郎中,我哥哥怎么样了?”
钱郎中笑笑,捋了捋须道:“叶姑娘,你跟程丫头这么相熟,她的手艺你还信不过吗?你自己问她吧。”
“我累了,可有客房叫老夫去歇歇?”
虽说开刀的人是程令仪,可他已经上了年纪,陪着熬了这大半日,面色颇显老态。
叶茵茵忙吩咐侍女,“快带钱郎中去用饭歇息。”
钱郎中随着侍女走了,程令仪也走出门外,冲叶茵茵笑笑,“治伤很成功,接下来就要看后续的疗养了。”
她神情满是疲倦,俯身做了大半天手术,腰都直不起来了,走起路也有些摇摇欲坠。
叶茵茵松了一口气,面色难掩激动,不过也总算是将一颗心落在了肚子里。
她上前扶住程令仪,问道:“程姐姐,那我哥哥什么时候会醒?”
“他喝了足量的麻沸散,应该还会再睡两个时辰。”
叶茵茵带着她往东侧的厢房走去,“那我让常发守着哥哥便是,程姐姐,你忙了这大半日,真是辛苦你了!我先带你去洗漱换衣,然后你吃了饭便好好地睡一觉吧。”
程令仪点了点头,跟她去到厢房,由着侍女服侍她净手换衣。
看到端上来一桌的饭菜,还没等动筷,她的肚子便叽叽咕咕地响了起来,叶茵茵也没好到哪儿去。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吃饭。
吃完饭,程令仪去歇息了,叶茵茵却不敢睡,一直在叶在洲身边守着。
程令仪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屋里燃着烛火,侍女见她醒了,上前说道:“程夫人,我家公子已醒了,姑娘让我等您睡醒后带您过去。”
跟随侍女来到叶在洲房间,里面人还不少,除了叶茵茵和钱郎中,叶淳夫妇竟也来了。
叶淳和周氏一见她,便要上前行礼。
程令仪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两人,“伯父伯母,使不得,救死扶伤是医者本分,两位又是茵茵的爹娘,我当不起你们这样大的礼,而且,我也只是将叶公子的旧伤治好,后续的恢复还得仰仗其他郎中。”
周氏握着她的手道:“好孩子,你跟茵茵关系匪浅,伯母就不跟你客气了,你不必谦虚,若不是你先帮洲儿医治旧伤,其他郎中哪有使力的地方?你救了洲儿,是我们叶家的大恩人,诊金不论多少,你尽管开口提,伯母必全力满足你。”
叶淳也在一旁点头,表示认同自家夫人说的话。
程令仪还真没想过诊金的事,“这……伯父伯母,诊金暂且不急,叶公子现在还伤重卧床,等他再恢复一些,若预后良好,再提诊金的事,不然我若现在就把钱收了,反倒良心不安。”
叶淳和周氏看向程令仪的眼神愈加激赏。
如此年纪轻轻的一个丫头,不但做生意的头脑不凡,医术手段更是高明,处事又这般有分寸,自家能遇着她,当真是一个不浅的福缘。
叶茵茵也道:“爹爹,娘,诊金你们就别操心了,我自会叫程姐姐满意的。”
听到女儿也这么说,叶淳笑笑道:“好,茵儿,那你可得把这件事情办妥当,无论你这位程姐姐有什么样的要求,只要是叶家能做到的,你尽管去做,爹爹都准了。”
程令仪再次在心里感叹了一番叶家的财大气粗。
她看向床上的叶在洲,他似乎精神不太佳,醒了之后也只是虚弱地半睁着眼,听着众人说话。
程令仪道:“伯父伯母,叶公子这段时间需要卧床静养,我会时常来探查他的伤势恢复情况,至于疗养经络,则是由钱老接手。”
钱郎中接话道:“程丫头,方才我已跟叶老爷和叶夫人说过咱们的治疗方案,你管着伤势愈合,我管着用药,至于行针和推运,这整个府城之中,当属妙心斋的吴老头最在行,叶家可去请他来协助叶大公子的恢复。”
叶淳点头称谢,“钱郎中,人我会请来,其余的就劳您多费心了。”
夫妇两人确认了儿子的情况之后,双双放下了心。
叶淳还带着病,便先回了叶家,周氏牵挂儿子,准备在竹园住下,亲力亲为照顾他,叶茵茵自然也陪着。
程令仪跟钱郎中照看着叶在洲吃了药,又交代好一些应当注意的地方,就也离开了。
回到作坊,江氏几人还在等她吃晚饭。
程令仪下午在竹园吃过饭,这会儿还不饿,但看大家都等着她,就又陪着吃了一些。
晚上,她一盥洗完就想躺下。
虽则下午在竹园歇息了一个时辰,但许久没有做过这么高强度的手术了,她只想沉沉地睡一觉。
哪知,才刚躺下,就被傅玖揪了起来。
“你给别人治了伤,自己的伤就不管了吗?再忍忍,等我给你上完药了再睡。”
第104章 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不说上药,程令仪都快忘了自己胳膊有伤。
此刻乍然记起,才觉着伤口粘着纱布,既痛痒又烧灼,简直叫人难以承受。
程令仪坐起身来,乖乖将袖子撩起,任由他给自己上药包扎。
傅玖神色温和,手上也十分轻柔,程令仪还没怎么觉得疼,他就已经把伤口清理好,抹上了清凉的药膏,胳膊顿时被一阵凉意包裹。
“多谢,我要睡了,你也快睡吧。”
傅玖点了点头,将药膏收好,又吹灭了灯。
过后的两天,程令仪有大半时间都待在竹园,以便时刻检查叶在洲的伤势。
好在竹园很大,又有叶茵茵陪着,周氏也温和宽容,她在这里倒也不算无聊。
下午,她从竹园回去,一进屋就见傅玖坐在榻上,望着窗外走神。
“咦,你今日倒回来得早?”
这几日,傅玖每日也都是早出晚归,拜访那些与他相熟的学子,想打听跟院试有关的事。
傅玖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见他神色不虞,程令仪皱眉问:“难道是有消息了,还有别人跟李峰一样吗?”
傅玖摇了摇头,“没有,这种事哪是轻易能探听到的,若不是你恰好认识李峰,知道两分他的为人,我也没机会试探出他……不过,院试的消息我没查到,但我却知道了另一件事。”
程令仪坐到木榻另一边,给两人把茶水都倒上,“什么事?”
傅玖垂下眼,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被长睫遮住的眼眸里,涌出几分沉沉的雾霭。
“李峰和刘学政家的公子交好。”
还有一件事,他本不愿意跟刘公子联系到一起,可无才而取得功名的李峰,却唤醒一段快要被他摒弃的回忆。
“令仪,我曾跟这位刘公子有过一些龃龉,但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他回忆着道:“考上童生之后,我来到府城一家书院进学,就读的书院在府城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先生却是一位隐世大儒,只不过他淡泊名利,并不怎么出现在世人眼中,所以知道他的人很少,可刘学政跟先生却是旧相识,他刚一来上任,就把儿子送到了书院来。”
“刘学政是京官,刘公子自小也在京城长大,他万分看不起先生的小书院,对年纪比他小却最得先生看重的我更是不满,时常找我麻烦。有一次他与我辩论输了,竟气不过将我按在花园里揍了一顿,我倒没什么,先生却动了气,丝毫没顾及刘学政的情面,将他好一番责打,自那以后,在先生的约束下,刘公子虽不敢与我起冲突,可我总觉得他是恨着我的。”
傅玖缓缓道:“后来没过多久,刘学政就把他安排去了更大更好的书院,而我也被先生要求着冲刺第二年的院试,便把这件事彻底忘了。那年我十三岁,先生对我寄予厚望,觉得我肯定没问题,可我却没考过,一次如此,次次如此,先生对我彻底失望,也不怎么管我了。”
“本来这些跟刘公子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与他也多年未见,可我知道李峰与他交好之后,总觉得这些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放榜那一日,我不止遇上傅磊,还看见了刘公子。”
“他对我说‘你六年四考,如今已是第五考,怎么还连个秀才都没捞着,真不愧是钟延的得意弟子,你们也算是相得益彰’,他将先生和我一并奚落了一番,他并不在院试之列,我以为遇着他纯属偶然,加之当时心情沉重,便没深想,未理会他就走了,可现在细细想来,这些年我与他素无交集,他对我的境况怎会这般了如指掌?”
他忽然定定地看着程令仪,“令仪,还记得你是为什么才嫁给我的吗?”
程令仪道:“这怎么可能忘?我是被爹娘卖去你家冲喜的,身价十两银子。”
说完她还自嘲地笑了笑。
傅玖却没有笑,他眼中一丝笑意也无,神情更是从未有过的凝肃。
“对,那时我性命垂危,一方面是卧病伤残,另一方面也是我意志消沉,所以才导致伤病格外难康愈,最后不得不吓得娘给我娶妻冲喜。”
说到这,他才歉然笑了笑。
不管如何,他遭遇强盗生死攸关,是他自己的事,却连累另一个女子跟他命运相系,是他对不住程令仪。
“我一直以为是我命大,才侥幸从盗匪手中捡回了一条命,可直到这一次院试再度失利,以及察觉李峰和刘公子的关系,我才回想起当时……”
他漆黑的瞳眸暗沉沉的,像一汪深潭。
“那条路我走了数遍,从来没听说过有盗匪,出事以后也没传出过有人再被盗匪残害过,简直就像是奔着我来的。”
说起那段痛苦的经历,傅玖的手不自觉收紧。
“我清楚记得,他们每个人腰上都配着刀,想要我的命简直易如反掌,却一直殴打虐待我,用一块石头慢慢将我的腿砸断,凌虐我的身体,摧残我的意志……”
他的腿猛地抽搐了一下,程令仪忙轻轻揉了揉他曾伤过的那条腿。
“都过去了,你已经挺过来了。”
傅玖缓了缓神,接着道:“我以为这群盗匪是以折磨人取乐,可光从结果来看――我捡回了一条命,但却因残无法科考,这两者如果又有什么关联呢?”
程令仪道:“所以你是说,当初的强盗根本不是强盗,而是刘公子找来对付你的人?可动机呢,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多年前他因你而吃过的亏?”
她觉得匪夷所思,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心胸狭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