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奕小心翼翼地取走十二枚硬币,将剩下的递给老板。
老板从报纸里抬起头,扶了下老花镜:“你一共带了多少钱?”
说完不等时奕回答,便注意到了他尚未收起的一摞硬币:“给你算三支吧,最后一支便宜卖给你。”
故事讲到这里,一切如常,甚至还有一丝小温馨。妈妈的生日,陌生人微小的善意,都是会令人开心的元素。
许远汀不解,所以,后面是有着怎样出其不意的转折?
“父母许诺那天晚上带我去外面吃饭看电影,但我回到家之后,发现他们在吵架。”时奕似乎并未留意许远汀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仿佛一个局外人一般,继续平静地叙述道。
“其实他们之前已经吵过很多次了。我父母是脾气很像的人,针尖对麦芒,有时彼此不认同对方的观点,却一定要试图说服对方,争出个高下来。
“他们会尽量不在我面前吵架,但很不巧,那天我提前放学了,一进家门就与他们面面相觑。”
当时时奕在门口犹豫了好久,在纠结中,之前那种喜悦感早就消散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只有深深的茫然。
他在门外偷听,将自己的书包带揪紧又捋平,如此重复了几十遍,终于听不见争吵声后,才转动钥匙开门。
一进门,便发现父母分坐在沙发两端,中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看到时奕,两人同时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半晌后,母亲沉默地回到卧室,父亲不自然地问道:“放学了?”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是相顾无言。没有人提及晚上出去吃饭的事情,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手里捧着的花。
“那天晚上,我们最终叫了外卖。”承诺好的事情落空,是会让人感到失落,但那天让他难过的点,不止于此。
见时间还不满三分钟,时奕继续说道:“饭后我跑去妈妈的房间,将买好的礼物给她。”
都说儿子肖似母亲,时奕不仅遗传了时母美貌,清冷的气质更是如出一辙。
时母不笑时,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严肃,她伸手接过时奕手中的花,随意摆在了梳妆台上。
时奕说:“妈妈生日快乐。”
时母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随后不发一言。
“几天之后,我在楼下的垃圾堆里发现了那三支康乃馨。”
“现在想来也很合理,毕竟鲜花很快就会枯萎,但当时的我很难过,甚至直接去问妈妈为什么要把它们丢掉。”
讲到这里,许远汀已经完全明白了整件事的悲伤之处。
就是那种,你很珍而重之的心意,别人弃如敝履。而且那个人还是与你血脉相连的至亲,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许远汀想,假若有一天时奕送了她一件礼物,无论是什么,她都会表现得非常高兴,然后妥善保管与珍藏。
这样好的一个人,会细致地观察生活中每个微小细节,在相处中让她感到如沐春风的人,她不舍得让他伤心。
她抽空观察了下电脑端同步记录的数据,时奕的脑电波依然以一些低频成分为主,这说明他情绪起伏不大,整个人仍处于一种很平静的状态。
也许他很擅长控制情绪,也许这件事已经过去太多年、他不再在乎,也许……他经历过比这更悲伤的事、这件事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许远汀突然生出一丝心疼,正巧此时窗外阳光直射进来,为时奕的脸罩上一层柔和光影,也让他的表情更加难以分辨。
他眨了眨眼,睫毛像是两只受了惊的脆弱蝴蝶:“她的神情有过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她镇定下来,反问我期中考试考得如何。”
那段时间,时奕因为父母吵架时频频出现的“离婚”字眼,整个人心神不宁。因此,那次是他上学以来唯一一次没拿满分。
“我如实报了成绩,然后我妈说‘你跟你爸一样令人失望’。”
故事到了这里,许远汀已经不忍再听。她甚至觉得,相比于时奕的母亲,自己父母都算好的——至少他们因为自知对她有所亏欠,从不会对她说一句重话。
房间陷入死寂,直到时奕再次开口:“我说完了。其实我父母对我挺好,这件事还是我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
看得出他是想缓和气氛,许远汀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论是多问一句他父母现在的感情状态,抑或安慰他几句,都显得很没有立场。
她想,语言无法很好地表达她当下的震惊与心疼,只有拥抱可以。
如果能拥抱就好了。
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许远汀“腾”地一下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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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缘分
如果能拥抱就好了。
这个想法其实不是第一次出现。
从小养成的理智性格,让许远汀在面对感情时格外怯懦,即使是中学时代,最好的同性朋友在自己面前落泪,她也只会拍拍她的背,笨拙地安慰几句。
向别人轻易展示全部真心是一场豪赌,一旦对方爱你不再,你所有的诚意都将成为最锋利的刀,把你的弱点逐个击碎,直至溃不成军。
虽然,她曾经也幻想过,如果有人能穿越时光,去抱一抱小时候的自己就好了。
似乎是被她弄出的动静惊扰,时奕抬起头,疑惑地看了过来。
许远汀注意到,他双手交握叠放在桌面上,手背处青筋毕露,脖颈、脊背依旧是挺直的,但眼尾一抹似有若无的红,昭示着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她笑了笑:“中场休息,我们一会儿再继续。”
然后走到他背后,将纸巾轻轻放在了他那侧的桌子上。
手臂绕过他的肩膀,从窗帘上的影子来看,也算背后相拥。
许远汀收回目光,柔声问道:“如果有一天你担任舞剧主演,会希望叔叔阿姨去看吗?”
“也许吧。”时奕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人不都喜欢证明给自己亲近的人看吗?”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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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个多月里,许远汀将全部精力放在毕设上。得益于本科的计算机背景,她做起数据分析毫不费力,在盲审前半个月就定了终稿。
反正闲来无事,许远汀便又找了一份兼职。准确来说,是在儿童福利院做义工,院长陈妈妈会给予她一定补贴。
福利院里的孩子都是孤儿,最大的九岁,最小的不过襁褓,基本都是出生起就被父母丢弃,只有极少数是父母双亡,不得不来到这里。
这次是许远汀第四次来,她刚一进门,便被一群孩子冲上来团团围住。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拽了拽她的衣角,脆生生地问:“许姐姐,今天要讲什么故事呀?”
小姑娘今年九岁,名叫安安,本已到了上学的年纪,但因从小就长在福利院,心智不如同龄孩子成熟,因此迟迟没有办理入学手续。
再者,福利院的孩子长到五六岁后,往往会被当地的好心人收养。安安今年已经九岁,陈妈妈决定,如果今年再没有人提出收养她,再将她送去上学。
许远汀一手牵一个小朋友,在其他孩子的簇拥下,说笑着走向活动室:“今天给大家讲一个小美人鱼的故事。”
“……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照在冰冷的泡沫上,王子和新娘找不到小人鱼,只看到船边的海浪上泡沫在翻腾……”
故事讲完了,一个小男孩问:“许姐姐,美人鱼长什么样子呀?”
不等许远汀回答,另一个小男孩抢先道:“我知道,一定是像许姐姐这样子的!因为她是我见过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的人啦。”
许远汀失笑,正要纠正他们这是一篇虚构的童话故事,最先问问题的那个小男孩又说:“是哦,那陈妈妈呢?陈妈妈也是美人鱼吗?”
另一个小男孩明显也犯了难,但很快,他又想出新的理由:“你看,许姐姐的头发是蓝色的,不就是海的女儿吗?”
两人在一问一答间达成共识,许远汀也和他们一起微笑。真好啊,在孩童的眼中,世界总是美好而纯真的。
“可是,”安安在一旁露出狐疑的神色,“小美人鱼为什么要为了王子,放弃自己的歌喉、离开自己的家人呢?”
许远汀心头一震,想不到安安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对事情的判断和质疑能力。
他们从小就被告知,《海的女儿》讴歌了小美人鱼对爱情和不灭灵魂的追求,体现了她坚强的意志和自我牺牲精神。
但其实长大后再回看这篇童话,会发现小美人鱼是以失去自我为代价追逐她虚幻的爱情,甚至因此伤害到家人,导致自己最终的灭亡结局。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也许这个角色的内核不止于此,也许作者这么塑造小人鱼有其它象征意义,但仅针对小人鱼的行为本身,许远汀并不赞同。
只是,把这些道理说给一群孩子,是否太过残忍?
许远汀斟酌了下,尽量避重就轻回答:“因为王子是小美人鱼的‘理想’,你们也可以理解为愿望,比如安安想当老师,小敏想成为歌唱家,这就是你们的理想。我们要向小美人鱼学习,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努力。”
安安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正要再问,活动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陈妈妈倚在门口,不好意思道:“抱歉啊许老师,今天福利院又新来了一位义工,要不你们俩一起带孩子们玩?”
说完,她冲身后招手:“时老师,先进来吧。”
许远汀突然产生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不会吧,这么巧?时这个姓氏应该并不常见吧?
她和孩子们一起转头向门外张望,与刚进门的时奕正正好好四目相对。
说不诧异是不可能的。
那一瞬间,许远汀甚至在想,是不是月老在她和时奕之间打了个死结,这缘分深得有点离谱了吧?
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当然,认真算来,除去她主动去看时奕演出那次,其余时候,要么是韩子轩牵线攒局,要么,又的的确确全是偶遇。
毕竟这又不是在校园里,想见面随时可以创造机会。
许远汀惊讶地张大嘴巴,在看到时奕冲她微微颔首后,才想起充当纽带,为他挨个介绍孩子们:“这是安安,这是大壮……”
孩子的心思总是敏锐而跳脱的,安安早就忘了刚刚纠结的“小美人鱼”问题,转而好奇地盯着时奕:“大哥哥,你是不是认识许姐姐呀?”
时奕还没说话,许远汀抢先承认:“啊?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安安的声音脆生生的,颇有些童言无忌的味道,“大哥哥刚才偷看了姐姐好几眼,被我发现啦!”
真的假的?她自己都没察觉。许远汀转头,对上时奕平静如水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一丝被“拆穿”的窘迫。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笑着对安安说:“安安真聪明,我们两个是朋友。”
这是第一次,从时奕口中盖章承认的,两人是朋友。
尽管这语气听起来仍是分外不熟。
这段小插曲便算暂且揭过,接下来,时奕向孩子们做自我介绍。
听说他是学舞蹈的,孩子们便央求着他教大家跳舞。
时奕知道没有基本功、场地与防护措施的话,贸然跳一些动作是很危险的。
他稍想了一刻,说道:“大家围成一个圆,相邻的人手拉手,我们来模仿一下篝火晚会吧。”
这样就变成了一个集体活动,大家听着时奕的指挥,随节奏伸出左腿或右腿,每个人都有十足的参与感。
起初,许远汀还犹豫自己要不要一起,安安已经上前牵起她的右手:“许姐姐,我想挨着你。”
为了彼此方便,相邻的两个人最好身高接近。于是自然而然地,最后只差一环,这个圆就能形成——她和时奕之间那一环。
想不到,第一次牵手,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孩子们都在雀跃欢呼,希望游戏赶快开始。
时奕走近,向她伸出了右手。
许远汀尽力让自己表现得落落大方,伸出左手,主动握住了他。
时奕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了一句“得罪”,然后轻轻回握,勾住了她四只手指。
轻轻的,令人发痒。
许远汀心一横,直接将大拇指放下,落在了他的指骨上。
真瘦啊,能明显摸到骨头,咯得慌。
想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又往下移了几毫,终于碰到他温暖的手背。
温暖而干燥,细腻又紧致。
许远汀舒服了,不再乱动。
时奕却仿佛不满她到处乱摸,抑或是担心一会儿转起圈来她失去平衡绊倒,加重了握手的力度,几乎将许远汀的手牢牢攥在手心。
许远汀彻底哑火,只敢将注意力放在右边和安安牵着的那只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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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完舞后,大家又一起玩了丢手绢,直到天际泛起橙红色的晚霞,许远汀与时奕才一起从福利院出来。
高架桥上车队成群,打起的大灯汇聚成光圈、又连成线,照亮了北城的夜晚。
这是寂静熙攘的尘世,才刚的几个小时,倒真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许远汀与时奕沿着路边散步,时奕走在外侧,与她保持着一拳之隔。
听着偶尔响起的汽车鸣笛声,许远汀问:“你怎么想到来福利院做义工的呢?”
时奕回答:“从‘北城志愿’公众号上看到的。”
他也反问:“你呢?”
许远汀笑了笑:“我是学心理的嘛,凡是和人接触的活动对我来说都挺有用的。不仅福利院,我以后还可能去学校、医院这些地方实习。”
她望向远方鳞次栉比的高楼:“这里的孩子自小不在父母身边,挺缺少陪伴的。”
时奕点头,表示无声的赞同。晚风吹起许远汀的长发,间或拂过他的脸颊。顿了顿,他说:“是啊。”
只两个字,许远汀听出了无限的怅然,联想到他的经历,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吧?”
他愣怔了下,答道:“没事。”
故意落后半步,望向许远汀有些神思不属的侧脸,时奕一瞬间明白了她在想什么:“我父母在我小学毕业那年离婚了,又各自组建了新家庭,所以逢年过节,我能收到四份压岁钱。”
他能主动提起,看来确实已经不在意,许远汀于是问:“那你呢?你后来是跟爸爸还是妈妈了?”
“都不是,我和奶奶一起住。”
那一刻,许远汀心想,真是见了鬼的缘分。
她和时奕,连不幸的原生家庭,都能不幸得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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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猜测
S大研究生报到比本科生报到早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