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檀灼是不想听的,奈何对方声音太蛊惑又迷人,从唇间溢出的经文平静而从容,像是被清泉洗过无数遍。
不知道听了多久,起初檀灼还有心思提问:“这是你锁骨的经文吗?”
“这是胸肌上?”
“这是后背?”
“腹肌?”
“腰胯?”
少女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于无,舱内只徒留男人徐徐声线。
即便檀灼睡着了,朝徊渡依旧将经文念完,指尖搭在少女精致的眉心。
愿她今夜有个好梦。
因为,抵达A国首都后。
迎接檀灼的并不是想象中,爸爸和妈妈的拥抱,而是一座位于异国他乡的墓地。
望着墓碑上爸爸含笑的面容,檀灼几乎站立不稳,她昨晚在飞机上想了很多次见面的画面,即便临睡前还在想,最难以接受的便是爸爸受伤或者生病。
但是从未想过,她再也没有爸爸了。
她怔怔地看向身旁憔悴又瘦了一圈的周南棠,潮湿的眼睫轻颤着,“妈妈,这是你跟爸爸一起给我准备的恶作剧吧?”
“我现在把家里的债已经全部还上了,也准备开一家古董店,让家里那些古董重见天日,完成爷爷和爸爸的心愿。”
“我上当了,妈妈你让爸爸出来好不好。”
“你们还当我是小孩子。”
“家里快破产了不跟我说,破产出国也不跟我说,我知道你们爱我,所以我才能忍着不去恨你们,猜测你们不告诉我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任性了二十年,家里出事了,我愿意体谅你们,但是……”
檀灼说到后面,哽咽到说不出话,“但是现在爸爸出事,你们……”
周南棠抱住女儿一同跪坐在墓碑前,替她擦着眼泪,眼神温柔:“灼灼,你听妈妈说,你爸爸早就生病了,来国外,也是看这里医学发达,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没有也听天由命,最后一段时光潇洒离开,而不是在亲人悲戚中离开。”
“你爸爸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他向往自由,热爱自由,早就想环球旅游或者退休找一个小镇养老,却为了檀家不得不守在江城。”
“他还特别爱美,你这点随了他,所以想要在你心里、脑海里留下关于爸爸的记忆,永远是英俊帅气的英雄,而不是坐在轮椅上脸色枯黄的病人。”
说到这里,母女两个已经泣不成声。
缓了好久,周南棠才说:“你爸爸有给你留下话,我们回去看看好不好?”
不远处。
朝徊渡站在这座小镇尽头。
山清水秀,绿草如茵,除了那座落在小山丘上的坟墓之外,不远处还有一栋精致的双层小别墅。
他听着崔秘书讲述这段时间檀家父母的事情。
来之前,朝徊渡只是简单知道一些,没有今天这么具体。
崔秘书:“太太的父亲是肾衰竭末期,做肾脏移植手术失败。”
“医生医院都是最顶尖的,只是病得太严重。”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住在这里,原本不打算做换肾手术,毕竟失败几率很高。后来不知为何改变主意。”
一小时后,别墅客厅内。
这里被打理的很好,除了女主人居住的痕迹外,也有男主人的,即便已经不在,也没有像国内大部分家庭一样,一旦家人离世,就会把他们的衣物全部烧掉,把生活痕迹清除。
甚至门口木质的落地衣架上,还挂在件短款的男性外套。
靠角落旁还有架银色轮椅。
檀灼进门便感受到了爸爸妈妈熟悉的气息,仿佛能看到他们在壁炉旁边看书闲聊,肯定会提到远在国内的她,担心她过得好不好。
无论什么病晚期,容貌都不会好看,檀灼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在周南棠打开放映屏幕时,她还是一下子怔愣住了。
周南棠不想再看这个视频,打开后,便悄悄把空间留给檀灼和朝徊渡。
檀灼看着屏幕里出现枯瘦如柴的中年男人,坐在她此时正坐的这个波西米亚风的沙发上,朝着屏幕露出熟悉的笑容:“爸爸这个样子肯定吓到我的宝贝女儿了吧,本来想让你妈妈给我画个妆的,可她非说我化妆更丑,算了,可能是爸爸英俊了太多年,神仙都嫉妒我,才会把爸爸现在变得这么丑。”
檀灼紧紧攥着旁边朝徊渡的指尖,原本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了。
爱美的笨蛋爸爸。
都这样了,还要化妆。
屏幕上的男人即便面色已经枯黄,身材更是瘦到变形,然而一笑时,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希望看这个录像时,我的宝贝女儿没有哭得很惨,因为爸爸没办法给你擦眼泪,但爸爸会看着你,所以,允许你哭五分钟,算了,还是五秒钟吧,五、四、三、二、一,好,擦擦眼泪,最后一次听爸爸的话。”
朝徊渡给她擦干净脸蛋上的眼泪。
不过很快又潮湿了。
檀灼想:她最后一次叛逆,最后一次不听爸爸的话。
“当初你刚出生像是瓷娃娃一样,白白嫩嫩的,跟别人家的红皮小猴子完全不一样,一看就是漂亮小公主,所以爸爸给你取名叫灼灼,永远做最灿烂最明媚的小公主,任何苦难与泪水都不该出现在我的宝贝女儿身上,可惜,爸爸好像要食言了……”
“……”
檀镜言说了很多很多,很放心不下唯一的宝贝女儿,中途短暂地休息了下,又继续录制,足足两个小时的录像,像是开解,免得她突然发现自己不在了,而陷入另一个死胡同。
又像是要把后半辈子没有对女儿说完的话,全部说完。
最后还提到了朝徊渡:“爸爸也刷到了国内的热搜,你爷爷眼光向来比爸爸好,顾教授养出来的外孙,也歪不到哪里去,夫妻之间,是一辈子的缘分,尤其你们两个……还有前缘。”
“朝家的小子,你应该也在看视频吧,请你照顾好我的宝贝女儿,对她好一辈子,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哈哈哈。”
檀镜言说着说着,突然被自己逗笑了似的,“爸爸走的早,如果真能当鬼的话,还能等你妈妈三四十年,不过呢,我肯定不会去吓唬我的宝贝女儿,但是你小子就不确定了。”
旁边周南棠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不许胡说八道。”
“什么鬼不鬼的,你好好的呢。”
檀镜言握住周南棠的手,而后看向镜头,“灼灼,爸爸虽然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和你说,但想想还是算了,檀家不需要你肩负,反正已经被我搞垮了,你没有任何压力,那些古董能护住就护,护不住就全捐了,至于你爷爷的愿望完不成就拉倒,大不了爸爸先去给他请罪。”
“我只希望我的宝贝女儿平安健康、一生无忧、永远是明媚灿烂的小公主。”
下一秒他似乎在看之前录像回放,忍不住捂脸:“我好丑,不是灼灼最英俊的爸爸了。”
视频断在这里。
檀灼张了张唇,想说什么,但是最后,沙哑着嗓音说了句:“我爸爸一点都不丑。”
朝徊渡用干净指腹轻触她的脸颊:“嗯,你爸爸当年被国际杂志评为全球最具男性魅力的企业家之一。”
檀灼还以为朝徊渡在哄她。
谁知他还真起身从旁边的杂志架子拿出来一份。
檀灼哭着哭着就笑了,像是她爸爸会做出来的事情,十几年前的杂志还保存,还放在家里最明显的地方。
自恋。
原本昨天就很累,坐了长达十小时的飞机,奔波而来遭遇打击,檀灼又看了一遍视频,将家里所有爸爸提到过的地方全部参观了一遍,比如爸爸种下的一颗仙人掌球,让她带回去摆放在工作桌上,说是可以净化空气。
檀灼托腮看着桌子上的仙人掌。
不知不觉趴在桌面上睡着了,差点被刺扎到。
幸而一直关注她的朝徊渡,及时把仙人掌花盆推开。
又将檀灼抱起。
小木屋有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是夫妻两个为檀灼准备的。
他们名下所有房产,都有为女儿准备的房间。
从主卧出来的周南棠看到檀灼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每个动作都代表对女儿习惯性地疼爱。
朝徊渡神色沉敛:“谢谢。”
周南棠迟疑几秒,不知道该称呼朝徊渡什么:“有空聊聊吗?”
“或许你们先休息会儿,明天也行。”
朝徊渡绅士颌首,同样放轻了声音:“您稍等。”
而后抱着檀灼,稳稳地回了房间。
周南棠看着他们的背影,难得地露出个笑。
指尖轻抚着那架轮椅,不知跟谁说话,“你可以稍微放心点了。”
这位女婿,好像还行。
今天,他自始至终没有半点不耐烦,甚至一直在哄檀灼。
更重要的是,檀灼在他身边睡着了。
这是极强的信任度。
等朝徊渡再次出来时,已经换掉被檀灼捏皱的衬衣,另外换了身矜贵工整的白色衬衣,年轻男人本就眉目俊美,在暗淡环境里,反而更优雅从容。
周南棠煮了一壶清茶,“这是灼灼爸爸爱喝的。”
其实她早就接受丈夫会离开,虽然伤心,但此前无数次答应他,要勇敢的生活下去,给女儿做个榜样。
朝徊渡接过淡抿了口,“您与岳父离开江城,飞到人生地不熟的国外,除了治病外,还有别的原因吧。”
见他这么自然地称呼灼灼父亲为岳父,周南棠还真愣了下。
没必要瞒着他,毕竟朝徊渡想知道的事情,即便不说,他也能查到。
随即叹了声:“确实有,你应该知道,檀家祖祖辈辈传下来不少古董,是相当大一笔财富,檀家破产后,被太多人觊觎,只有我们出国,让觊觎者以为古董被我们一同带到国外,灼灼才能安全。”
为了让觊觎者放下戒心,檀灼父母才选择暂时没有还债,先出国治病,回去后再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这也是自从檀家破产,檀灼虽然被各路富二代追求,烦不胜烦,却没有遇到什么致命危险的原因。
直到那些人在国外调查完檀家夫妻,反应过来也迟了。
因为檀灼嫁给朝徊渡,有了新靠山,他们更不敢再轻举妄动。
周南棠很真诚地看向朝徊渡:“还要感谢你。”
“把灼灼的保护的很好。”
经历那么大的事情,依旧跟以前一样,这就足够了。
朝徊渡发现,檀灼和岳母长得不像,反而和岳父更像。
性格亦是。
静默良久。
朝徊渡平静开口,“她是我的妻子。”
檀灼在小木屋里住了半个月,看了无数遍视频,终于接受爸爸已经离开。
这段时间,朝徊渡一直陪在她身边。
工作都是远程的。
檀灼想将爸爸的坟墓迁回江城,然而妈妈却说:“檀家对他而言更像是束缚,他生性爱自由,想留在这里,看天高水阔,云卷云舒。”
她刚准备问:“那你……”呢。
还没说完,外面便传来汽车的声音。
是肯恩医生他们来了。
之前檀灼和肯恩医生约了在国内,后来同在欧洲,倒是更方便一些。
进行第一次催眠时,檀灼依旧忍不住攥着朝徊渡的手,呼吸间充满熟悉的白檀香后,才逐渐进入状态。
然而肯恩医生,表情却有些凝重。
这半个月里,这是第五次催眠治疗。
然而这次,肯恩经过具体研究发现檀灼太依赖朝徊渡身上的香,前期或许是好事,但到了后期,并非好事。
甚至极有可能让檀灼沉浸在白檀香的记忆里,导致六岁前的记忆混乱。
意思就是,如果不进行戒断,即便通过催眠恢复记忆,她的记忆也有可能是经过大脑自动篡改的虚假记忆。
若恢复的是虚假记忆,会像定时炸弹,不知何时爆炸,檀灼的记忆届时全部乱掉也有可能。
“这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