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朝徊渡回到朝园后,伪装着没有弱点,伪装着没有软肋,伪装着不爱任何人,更要伪装成朝家血脉里承继的野心欲望、狠戾无情。
那日,浇进花丛里的滚水,亦浇进他的心里。
时刻被朝家保镖监视,唯独每年生日这天,他才能借以外公约定之由,独自前往忘尘寺,那棵双生古槐树上一条条红绸,不单单是他年年不曾更改的生日祈愿,亦是时刻提醒自己,一切都是假的,唯独想见灼灼才是真的。
只是,后来走着走着,他还是迷路了。
朝徊渡的眼睛里早就没了恨,也没有狠,只有寡淡凉薄。
曾将母亲关在不见天日的别墅里囚禁逼迫她离婚,致她重度抑郁,又将年仅六岁的檀灼关进同样不见天日的地方。
所以。
朝徊渡不会放过他。
他平静起身,对面前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男人道:“不是报复,这是因果。”
“永远留在这里,好好赎罪。”
朝晋策眼底渐渐灰暗,下一秒,他突然冷笑,“赎罪。”
“那你呢,克死生母,囚禁生父,囚禁祖父,手段狠绝,不孝不仁,这些罪孽迟早反噬在你和你的血脉身上。”
朝晋策凶恶的嘴脸骤然变了,语气突然缓了缓,“徊渡,你以后也会有孩子,难道你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祖父和曾祖父被他父亲囚禁?”
果然是精神不正常。
朝徊渡神色自若地离开病房,对身后大吼的声音置若罔闻。
见朝徊渡出来,守在门口的院长连忙将门关上,阻隔了里面的声音:“您还要去看看老爷子吗?”
“老爷子情绪很稳定。”
再不稳定,人都要没了。
朝徊渡轻描淡写道:“太晚了,不打扰他休息。”
离开疗养院前,朝徊渡似想起什么:“让他们父子搬到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我父亲大概许久没见到亲人,才会精神出现问题。”
院长福至心灵:“是。”
“您慢走。”
夜色愈浓,短短时间,外面已经下了厚厚一层雪,仿佛整个世界都裹上了一层白色,那栋逐渐远离的白色小洋楼与雪夜相融,仿佛消失在天地之间。
抵达市中心时,一下子热闹起来,许多商铺都摆上了叮叮当当的圣诞树,细雪飘扬间,路边依旧有不少小摊摆放着精致包装的苹果与玫瑰。
朝徊渡想起,今天是平安夜。
檀灼小时候最喜欢过各种节日,因为众星捧月的小公主走到哪里都会收到很多人精心准备的礼物,然后理直气壮地让他帮忙拆。
朝徊渡视线沉敛,长指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檀灼早先留在车里的那柄珐琅小镜子,忽而开口:
“崔晏。”
崔秘书惊了瞬,条件反射道:“在。”
下一刻。
“失去的东西,能找回来吗?”
朝徊渡的声线一如既往没有半点温度,但崔秘书却听出了几分迷惘。
迷惘?!
他家大boss吗?
当年一人战整个朝氏集团董事会,都不带迷惘的。
崔秘书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boss极少喊他的名字,一般都是公事公办,此刻没叫他崔秘书,意思明显,并非公事,要他以非员工的身份回答他,而不是迎合。
足足思考了十几秒,崔秘书才给出自己的答案:“如果真心想找回,山海都不是距离。”
这话说完后,车厢内一瞬间寂静。
崔秘书有些忐忑,不会说错了吧?
然而很快,朝徊渡从喉间溢出磁性笑音,“是呀,山海不是距离。”
车子即将驶进泰合邸。
朝徊渡云淡风轻道:“准备航线,我要去A国。”
距离生日结束还有两个小时,他想实现生日愿望。
十个小时的时差。
当朝徊渡准备起飞时,檀灼这里,还是12月24日的下午,平安夜与圣诞节作为西方的重要节日,比国内更要热闹。
然而此时小别墅内,早已一片寂静。
等檀灼从催眠中清醒,已是第二日上午。
檀灼从昨天上午便开始进行催眠治疗,谁知竟一直睡到现在,肚子空荡荡的,整个人睡得多了,也有些昏沉。
这24小时,她大概十几个小时都在梦里。
玻璃窗外天光大亮。
檀灼脑海中浮现出梦境,梦里是一栋陌生又寂寥的别墅,空旷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连呼吸都是冰凉刺骨的,起初还会攥住小拳头,大着胆子喊‘有人吗’后面嗓子喊哑了,然后她看到梦中的幼小的自己蜷缩在大厅一个狭窄的角落,小小的身影从天明等到天黑,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甚至不敢抬头看。
檀灼从小就是这样,一害怕不会大吵大闹,而是蜷缩在角落无声的哭,越害怕越哭的没有声音。
别墅是断电的,因为幼崽檀灼在天快黑下来时,还踩着凳子去开过灯。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到睡梦中的檀灼,作为成年人,都开始惧怕这样安静又漆黑的空间,她想安慰角落里蜷缩的幼崽,却怎么都靠近不过去,更张不开嘴,只能焦急地等待着。
檀灼有一种预感。
就在这时。
旁边的窗户突然响起‘咚’的一声。
幼崽灼灼吓得颤抖,越发将脸埋在膝盖,仿佛团成一个球球,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直到紧闭的窗户,从外面打开。
月光倾泻而下,带来光明,伴随着熟悉温柔的少年声音,很轻,怕吓到别墅里的小朋友一样:“灼灼?”
“你在里面吗?”
然而已经被吓坏的幼崽灼灼听到一点动静,都怕到捂住耳朵,浑身发抖。
少年伴着月光掠过角落那一抹小小的身影,毫不犹豫地从窗外跳了进来。
一步一步、极慢地走向瑟瑟发抖的幼崽灼灼,“灼灼,哥哥来了。”
熟悉的白檀香顷刻间充斥满冰冷的空气,檀灼蓦然愣住,她已经将近半年没有嗅到朝徊渡身上的气息,竟然在梦里出现了。
她怀念地猛吸了几口。
而此时,少年已经走到角落蹲下将团成球的幼崽抱起来,就着昏暗的月光,走向沙发。
幼崽檀灼起初非常抗拒他的怀抱,甚至拳打脚踢,然而少年依旧抱着她,慢慢地,她从最开始的防备,到不敢睁开眼睛,最后颤着声音问:“真的是哥哥,不是鬼变的?”
小朋友一双漂亮的眼睛红彤彤的,睫毛上还挂着眼泪。
少年从怀里拿出一包荔枝软糖,撕开塞进幼崽灼灼嘴里,“鬼会给你荔枝糖吃吗?”
“哥哥。”
幼崽灼灼用力扑进他怀里,“我害怕。”
“只有灼灼一个人。”
“不怕,哥哥陪你。”
少年从十米多高的建筑物爬上二楼窗户已经非常不易,而且他只发现这一个没关严实的窗户,带着檀灼根本出不去,只能等救援。
怕小朋友着凉,少年将她从角落抱到唯一的沙发上。
小朋友用力抱着他,生怕他会消失。
相互依偎的身影,在黑暗中不知道待了多久。
那一包成人手心大小的荔枝软糖,全都被少年隔三差五地喂给了小朋友,而他自己一颗都没吃。
少年:“灼灼睡一会,等醒来我们就出去了。”
小朋友软软的声音响起:“哥哥,你身上好香。”
“我能抱着你的脖子睡吗?”
少年纵容地任由她抱住:“好,乖乖睡吧。”
白檀香突然消失,檀灼一个激灵,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呼吸间是她妈妈最爱的淡淡玫瑰熏香。
被子上,衣服上都是这个味道,而专属于朝徊渡身上的白檀香,她仿佛失去很久很久了。
不止这小半年时间。
最开始戒断时,檀灼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全靠肯恩医生的催眠才能入睡,六岁之前的记忆,她在慢慢恢复,然而这是第一次那么完整的记起与朝徊渡关键记忆。
没错。
檀灼清楚,这次不是梦,是记忆。
原来她觉得朝徊渡身上的白檀香有安全感,是从那么小开始的。
在丢失记忆十五年后,再次遇见朝徊渡,没有认出他的人,反而先认出他身上的香。
像是命运的指引。
无论五年还是十五年,总能带她找到他。
这么一刹那,檀灼突然非常想见到朝徊渡,她摸索出枕头下的手机,微信页面有很多人的消息,就是没有朝徊渡的。
檀灼小声嘟囔了句:“干嘛这么听肯恩医生的,不让联系就不偷着跟我联系。”
由于檀灼戒断朝徊渡身上的香难度很大,在他们分开第二个月,肯恩医生要求他们减少联系,最好能不联系就不要联系。
重新遗忘,是恢复记忆的最好疗法。
还没主动发消息过去。
周南棠已经听到她房间里的声音,敲门进来,第一句话便是:“终于醒了,妈妈还以为要一个人过圣诞了。”
“宝贝女儿圣诞快乐,洗漱一下吃午餐。”
“妈妈圣诞快乐。”
檀灼下意识回了句,然后猝然掀睫,“等等,今天圣诞节?”
“那昨晚就是平安夜?”
周南棠上前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没发烧啊。”
圣诞节前一天当然是平安夜。
檀灼突然将脸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呜呜呜,完蛋了,昨天是朝徊渡生日,我都没有跟他说生日快乐。”
最近几乎每天都在催眠治疗,脑子混混沌沌的,根本不记得今夕何夕。
“真正爱你的人不会在意这些。”
“现在说也不迟,我不告诉肯恩医生。”周南棠温声道。
但是檀灼在听到第一句话时,纤薄肩膀僵了下,足足一分多钟,才整个人恹恹地下床洗漱。
自从来了A国,她都没有逛一下。
今天圣诞节外面很热闹。
但周南棠拿着亲手做的中餐和一瓶红酒,准备去檀镜言‘坟头踏青’。
檀镜言做手术之前,周南棠和他约定今天圣诞节可以允许他喝小半杯红酒。
檀灼原本想陪妈妈一起的,但是周南棠以他们要过二人世界拒绝,并把她赶出去放松心情。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干嘛天天待在家里,闷都闷坏了。
周南棠拿出一条红色发带,亲手给檀灼挽了个漂亮又慵懒的发型,又选了身明艳招摇的红色真丝长裙。
最后相当满意地让她转着圈给自己欣赏:“你爸爸最喜欢看你穿红色小裙子,小时候给你买的衣服全都是红色。”
檀灼唇角翘起一点:“嗯,因为他喜欢小红帽的故事。”
“天天让我扮演小红帽,他扮演狼外婆。”
周南棠也记起来,“有一次还被你爷爷撞见,以为他故意吓唬你,还用家法把他打了一顿。”
“你爸爸倒是没哭,你哭的特别惨,让你爷爷都打不下去。”
于是,那顿打就免了。
想起爸爸,檀灼这次没有再哭,只是眼睛微微湿润了一下,最后挽着妈妈的手臂出门,“我先陪你过去一趟,让爸爸看我的新裙子。”
周南棠无奈:“好。”
她提醒,“一定要出去玩哦,今天圣诞节,鸽子广场附近很热闹。”
朝徊渡抵达A国首都后,从周南棠那里得到了檀灼的位置。
这里四季如春。
朝徊渡脱掉身上御寒的大衣,换了一身简单舒服的休闲服,乌黑短发随意搭在额头,露出锋芒毕露的俊美面庞。
这位清冷淡漠的华国青年站在巨大的欧式建筑物旁,与身旁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仿佛两个图层。
但是真正好看的人,是可以统一全球审美的。
所以,朝徊渡受到不少搭讪,有男有女,络绎不绝。
而他的答案只有一个:“抱歉,我在等我的太太。”
朝徊渡是上午九点抵达这里,在钟塔附近等了三个小时。
有个上午搭讪过的金发美人再次过来,“你的太太呢?”
她以为朝徊渡上午是借口拒绝,刚准备再次提出邀请。
朝徊渡视线落在对面鸽子广场上,隔着人海,他轻易追寻到那一抹明艳灼灼的红色身影。
红裙少女站在漫天白鸽下,双手合十。
仿佛在许愿。
朝徊渡语调噙着淡淡笑:“我太太在那里。”
依旧一动不动。
金发美人不解:“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朝徊渡这次切换了汉语:“因为我想找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