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梨见情况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范阳可能没讲清楚……其实就是咱们今年成绩太好了,这几枚金牌很宝贵,大家都挺开心的,与有荣焉嘛,老刘就说可以一起挂起来展示,也算是我们班的一个荣耀。”
“一定要交吗?”弋戈问。
“……”夏梨被问住了,艰难地回答,“…最好还是交一下。”
“现在?”
“应该不会吧……班长,至少让我们自己把金牌捂捂热再上交啊。”蒋寒衣抢在夏梨之前回答,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人畜无害。
“嗯,运动会结束之后吧,明天我们说不定还有金牌呢。”夏梨笑笑说。
“那到时候再说。”弋戈撂下话,又塞上了耳机。
“……”
范阳盯着弋戈的后脑勺,表情一言难尽。
“这大姐,脾气好了没两天,又开始犯病了。”他心里犯嘀咕。
交个金牌而已,至于这么抗拒么?多光荣的事儿啊!再说了,又不是不还,老刘还能骗学生几块金牌不成?
怪胎!
“明天还有什么项目?”弋戈忽然又摘下耳机问。
夏梨摸不准她是什么意思,笑笑说:“就剩一个了,男子 3000 米长跑,寒衣和高杨都参加,他俩都有希望拿牌的。”
被点到名的蒋寒衣看着弋戈,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而汹涌的期待。
“就没别的了?”弋戈问。
“没有了。”
“闭幕式呢?”
夏梨翻了翻赛程,“下午四点半。”
“还要走方阵吗?”
“不用,就是校领导致辞,然后选最佳运动员和最佳班集体之类的。”
弋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谢谢。”
范阳抓住机会,兴奋地说:“欸,寒衣和高杨跑步都贼猛,明天记得下去看!”
弋戈摇头,“不去。”
“干嘛不去?!接力你不就看了。”
弋戈无语,心说她明明是被硬拉下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太忍心拂朱潇潇的好意。
范阳却和她想到一块去了,眼睛滴流一转,贱兮兮地笑道:“哦,我请你你就不去,朱妹妹请你你就去啊?你怎么还搞体重歧视呢,怎么着,那我得多长五十斤肉才有资格和您做朋友呗?”
“不对,至少得多八十斤!”他煞有介事地说。
弋戈的脸瞬间就黑了,结了层冰似的冷冷剜他一眼,转回去了。
范阳被她那眼刀一划,莫名觉得后背发凉,悻悻地凑到蒋寒衣身边小声问:“…又过了?”
蒋寒衣弄死他的心都有了,咬牙道:“滚。”
第二天上午,男子 3000 米决赛,弋戈果然没有出现在看台。
事实上,她连学校都没去。
第15章 .从小到大,她还真是少听这个“瘦”字
昨天刚下过雨,进村的路坑坑洼洼,小面包车颠簸地行驶着,弋戈和银河一起窝在后座,被颠得一摇一晃的。
她归心似箭地回桃舟过假期,还不知道自己在学校已经出了大名。
铅球得金牌的彪悍女生、一人顶俩男人地把夏梨背去医务室,再加上刚来就考了年级第一还把杨红霞怼得颜面尽失……弋戈在班里已经拥有了个人专属单曲,是范阳天天挂在嘴边的那首“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手机开着免提,传来陈春杏喋喋不休的絮叨:“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回去了,你们学校不是还开着运动会吗?你一个人回去谁照顾你呀,你怎么吃饭?你爸妈万一回家发现你不在,他们多担心……”
她一句接着一句,根本不给弋戈回话的机会。
倒是银河,不知道是不是听烦了,还是对听筒加工过的声音不熟悉,警觉地冲着手机“汪汪”吼了两声,逗得弋戈直发笑。
“运动会没项目了,跟老师说一声就可以直接走。”虽然她只和刘国庆发了条短信,还没得到许可。
“我去小外公家蹭饭吃。”
“他们应该不会回来的。”回来了也没关系,打个电话说一声就好。
弋戈一口气回答完,奖励式地揉了揉银河的大脑袋。
“那也不好又这么回去的呀……”陈春杏仍然咕哝着,语气里充满担忧,“你这才回家半个多月……你爸爸妈妈知道了,肯定不高兴的。”
“没什么好不高兴的。”弋戈干脆地说。
“你还小,不懂爸爸妈妈的辛苦。”陈春杏叹了声,似乎还想教育她两句,但还是止住了。
陈春杏心里很清楚,不说弋维山,至少王鹤玲肯定是会不高兴的。而她不高兴或许不会让弋戈看出来,但一定会让陈春杏知道。
王鹤玲大家闺秀,不屑于使不入流的手段克扣陈春杏的生活,但只需一个充满告诫和不悦的眼神,就够让她难受的了——仰人鼻息过生活,最煎熬的从来都不是现实的难处,而是要看人脸色。
陈春杏放下电话。虽然她只会打电话发短信,但弋维山还是让秘书给她买了最新款的智能手机,说是转账更方便。来江城前,陈春杏刚学会用网络银行收款取钱。
她看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弋维金,眼睛发酸,抹了把头发,没掉眼泪。
挂了陈春杏的电话,手机上紧接着就来了条短信。
“知道了!好好休息!”发件人刘国庆。
他发短信的语气也和平时说话一样,严肃简洁,热爱使用感叹号。弋戈半真半假地扯了个身体不舒服的谎,他也没多问,爽快地准了假。
面包车停在村小门口,弋戈付了钱,牵着银河下车。
她喊“小外公”的人其实是陈春杏的爸爸,是一瘦瘦高高的老头,须发尽白,小时候弋戈老觉得他像张三丰。他早年去北京服过兵役,退役后又回乡当了老师,开了桃舟第一所小学,在村里算是有威望。
村小如今已经废弃不用了,但小外公还一直住在学校里,弋戈老远就看见他背着手等在大铁门前。
还没走近,院子里养的那只大鹅听见动静就大摇大摆地跑出来,“哒哒哒”拍着两只大掌横着走,挺着前胸伸长了脖子,老远就把银河吓得狗毛竖立。
可怜银河白长了九十多斤肉,从小到大,还是一看见这只鹅就吓得屁滚尿流。弋戈一个没牵住,他已经撒腿逃跑了。
反正是在村里,银河熟门熟路,弋戈就没再去管。
“小外公!”弋戈叫了声。
陈思友年轻的时候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现在七十多了,也还是脊背挺拔、仙风道骨的。他笑眯眯地打量好久不见的外孙女,上下扫了几眼,拧眉道:“怎么瘦了?”
弋戈:“?”
从小到大,她还真是少听这个“瘦”字。
结果回房里一称,69.2kg,还真瘦了。
弋戈心里愈发感慨小外公百年之后说不定真能羽化登仙,少了区区两斤肉他都能肉眼看出来。
“怎么,你爸妈亏待你了?”陈思友坐在太师椅上,倒了杯茶,冷哼一声说,“不是赚大钱了么,没给你喂鲍鱼鱼翅?”
弋维山和弋维金曾经都是陈思友的学生,可以说是陈思友看着长大的,可这么多年,陈思友对这两兄弟一直没有好脸色。
当年弋维金不学无术,却很爱追各种时髦,把念高中的陈春杏迷得七荤八素,16 岁就跟他上了床,气得陈思友差点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后来弋维金又醉酒跟人打架,把自己打进医院成了植物人。他无知无觉地躺了多少年,陈春杏就里里外外伺候了多少年。四十多的中年女人,看起来憔悴得像六十多的。陈思友每回看见,又是心疼又是心烦,后来甚至不登门了,眼不见为净。
和弋维金比起来,弋维山曾经也算得上是陈思友的得意门生的。那个年代名校毕业、入职国企,娶了城里言情书网的女儿,后来又下海经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整个村子没有不知道他的。可自从弋维山把弋戈放到桃舟抚养、连起名字的时候都没出现的时候,陈思友对他也不大待见了。
弋维山给他送烟送酒送营养品,他从来都没收过。这一大家子人,包括他自己的亲女儿,都得靠弋维山养活,他却不肯。老头子每个月领点退休工资和政府补贴,守着老学校和最后这点傲骨,过得也算自在。
弋戈看着老头儿阴阳怪气损人的模样,觉得好笑,故意说:“外公,又被电视剧骗了吧?真正的有钱人才不天天吃鲍鱼鱼翅呢,那都是暴发户作风。”
陈思友常常想这荒唐的一家人,也就只有这个和他没半点血缘关系的小外孙女可爱些。小时候圆嘟嘟的像个球,现在长大长高了,机灵劲儿却只增不减,讨人喜欢。
他很给面子地笑了声,问:“哦,那你爸妈给你吃什么?”
这弋戈怎么知道,王鹤玲统共也就给她做了一顿早餐。
但她不会把这事儿告诉陈思友,于是半真半假地说:“就各种水果和坚果,看起来都挺贵的。”
陈思友“哼”了声:“狗长犄角闹羊式!”
弋戈大笑起来。
中午,陈思友做了阳春面——这么多年,老头的“拿手菜”也就这么一道了。
弋戈原本是很有食欲的,呼呼吃了一大碗。可再好的胃口也架不住陈思友没有尽头的“多吃点”、”再盛点”和“最后这点吃干净”。
碗里添了三回面之后,弋戈实在吃不下了,捂着肚子缴械投降。
“我真吃饱了外公!”弋戈哀嚎道。
陈思友还拿着那“最后一铲子”的面,看她这样,横眉立目地斥道:“跟你爸妈过了半个月,胃都小了?!”
弋戈无奈地笑:“真不是……这都吃了两大碗了得有。”
“哼!你就不吃吧!””陈思友瞪她一眼,“晚上饿了别哭!”
“不会的不会的,”弋戈笑嘻嘻背起包,“那我就先回去啦,银河不知道又躲哪儿去了。”
“着什么急,先坐会儿。坐会儿就饿了,把这点面吃完。”陈思友说。
弋戈看了眼桌上的“这点面”,干笑一声,心有戚戚地道:“这……我还要写作业呢外公!省城布置的作业好多!”
“写作业那么积极干什么,少写两个没事。”陈思友幽幽扫她一眼,忽然问:“你回家这么久……唢呐还记得怎么吹么?”
弋戈顿了顿,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但她很自然地回答:“记得啊,哪儿能忘得那么快!”
陈思友会吹唢呐,她从小就对那声音大到霸道的乐器好奇,陈思友虽然不大乐意正儿八经地教她,但她这么多年跟在他身边,零零碎碎也学了不少。
“下午有空和外公一起练练。过两天……”陈思友挑面的手顿住,似乎在犹豫什么,顿了好几秒才沉叹一口气,认命似的道,“过两天,陪外公去送个人。”
弋戈愣住了。
陈思友提出的这个请求绝不寻常。从小,她对唢呐那么好奇,陈思友都不太乐意教她,他说吹唢呐是为了村里的白事,小孩子接触这些东西不太好。
当然,这只是陈思友说的理由。随着年龄增长,弋戈也慢慢咂摸出了另一层原因:那几年,省城里殷实家庭的女孩子都在学钢琴古筝小提琴这些提高气质的“高雅乐器”了,陈思友不敢越俎代庖,教别人家的姑娘学唢呐。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弋戈早晚有一天是要往大城市去的,万一姑娘长大了,觉得唢呐拿不出手了,怪他怎么办?
这么多年,弋戈虽然靠着死皮赖脸和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吹那么几首曲子,但陈思友从来不让她多练,也不让她去村上的吹手班,更不可能带她去葬礼上的。
弋戈忽然有些害怕,“…谁走了?”
陈思友听她话音发颤,抬头安抚地笑了笑,“你孙爷爷,记得吧?”
怎么可能不记得。孙国富和陈思友一样,是村里吹手班上的,他们俩都吹唢呐,每回有白事,都是两个老人家一起上。
弋戈记得,她小时候总觉得孙爷爷是个什么都会的奇人,既会吹唢呐,又会做麦芽糖,还会给动物看病——银河有两回上吐下泻,都是他给看好的。
孙爷爷,就这样走了吗?那小外公……就只能一个人了。
猛然听见这个噩耗,弋戈一时没回过神来。
倒是陈思友笑得豁达,嗦了口面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七十八……不算高寿,但也可以喽。”
弋戈有点拿不定主意,问:“我去……人家家里人同意吗?”白事讲究多,唢呐要是吹得不好,走的人也不安心。
陈思友笑了,“哪儿能真让你挑大梁呢?班子里来了新人的。叫你去……就是陪陪外公,也送送你孙爷爷,你小时候他也教过你的。”说完,他又顿了顿,像在想事情,欲言又止地问:“小戈害怕不?害怕就不去了。”
弋戈猛地摇头:“不害怕的。”
长大后,她和孙国富见面次数不多,印象也渐渐变浅,算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既然知道了,她愿意去送送老人家。
可惜,她的计划没有达成。
下午,祖孙俩在屋里练习合奏的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汽车鸣笛声。
弋戈拿着唢呐走出去一看,王鹤玲从熟悉的黑色轿车上走下来,脸色不太好看。
第16章 .这是妈妈的手。
陈思友跟着出来,看见拎着各种营养品礼盒的弋维山,脸色登时就黑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弋戈下意识也想跟着他回屋的,一垂眼看见王鹤玲手腕上缠着圈纱布,不知怎的,就走不动道了,低头站在原地。
“你这孩子,怎么回老家也不跟爸爸说一声呢!”弋维山赔着笑目送陈思友进了屋,赶紧上前拽住弋戈手腕,压低声音急切道。
“…忘了。”弋戈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家了,还来了桃舟。
“爸爸打电话你也不接!”
弋戈抬头,想起手机在书包里一直没拿出来,对上弋维山关切的眼神,心里莫名的有些歉疚,低声道:“对不起,我没看到。”
弋维山剩下的话被她这一句“对不起”全堵了回去。
他直觉但清楚地意识到,弋戈的抱歉,是出于一个好孩子的礼貌,或者说得更直接一点,是教养和素质。
这教养不是他的功劳,素质却用在了他身上。
王鹤玲上前问:“这是唢呐?”
弋戈点点头,“我在跟小外公一起吹,所以没听见铃声。”
王鹤玲皱了皱眉。
弋维山察觉苗头不对,忙揽住母女两个的背说:“来,小戈先带你妈妈回家去!我去看下老师,马上就来。”
弋戈扭头道:“我还要跟小外公一起……”
弋维山仍旧推她,“先不急,下次再说!”
弋戈坚持,“我书包还在里面。”
弋维山笑笑,语气暗暗加重,“爸爸待会儿帮你拿过去!”
弋戈有些不乐意,顿住脚步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