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蒋连胜,吊唁完之后,拉着他在好几圈人面前走了一遍,得意洋洋地介绍自己的孙子。蒋寒衣觉得尴尬,但也不好拂老人的面子,只好配合他,表现得彬彬有礼地和一群陌生人打招呼。
炫耀完孙子,蒋连胜马不停蹄地奔向侧厅。那里摆着三张大圆桌,门外起了三口大锅,不断炒出新的菜肴给客人们端去。
豆腐炒粉丝、腌白萝卜、蒸扣肉,还有一道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白色糕点。
蒋寒衣看着这一道又一道白色的菜肴发愣,一个没跟上,蒋连胜已经溜进厅里占了个位子,大快朵颐起来。
那一桌上的人似乎并不都互相认识,但很快就吃到一起去,推杯举盏,十分热闹。
虽然知道“红白喜事”是习俗,但蒋寒衣一时间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么“喜庆”的葬礼。他也吃不下这桌“宴席”,于是默默从侧门走出去,自己找了个院墙下的安静角落待着。
就是在这时候,他看见了弋戈。
她就站在不远处池塘边的一棵古皂角树下,背对着他,面前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
那对中年人穿着体面、仪态大方,一看就不是本村的人。应该是她爸妈?蒋寒衣猜想。
两个中年人一直在说些什么,男的颜色和缓,女的则冷着脸,看起来有些唬人。他们一唱一和地说了快十分钟,那个男人神情有些凝重地拍了拍弋戈的肩膀,牵着女人的手走了。
“太犟了……”
“你生的好女儿!”
他们从侧门进去,蒋寒衣听见他们一个叹息、一个埋怨。
他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但直觉这种气氛他还是不要出现比较好。可还没来得及闪人,目光已经和弋戈对上了。
没办法,他只好挥了挥手,“好巧啊。”
弋戈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情绪,甚至还主动走了过来。
“你也来送孙爷爷?”
“嗯。”蒋寒衣回答得有些心虚,毕竟他连孙爷爷全名叫什么都还不知道。
“拜过了么?”弋戈又主动问。
“嗯,刚去了。”
“哦。”
对话中止,弋戈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这让蒋寒衣有些意外。
也让他有了“多管闲事”的勇气,他想了想,做出轻松的语气问:“刚刚那是你爸爸妈妈吗?”
“嗯。”
“你爸还挺帅的。”蒋寒衣笑了笑。
弋戈也牵起嘴角笑了声:“是吧,都这样说。”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弋戈却还是没有离开,她甚至看了看蒋寒衣。
蒋寒衣直觉地意识到,也许,她需要有个人来和她说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哪怕只是问一句有没有吃饭。
“你…吃早饭了么?”蒋寒衣问。
“吃了。”弋戈说。
“在里面吃的?”
“不是,在家。”
“哦,我也觉得在这里吃怪怪的。”蒋寒衣又成功逗笑她一次。
“你爸妈刚刚在说什么?”蒋寒衣终于问起正题,“气氛看起来不太好。”
问完,他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尽管活到现在他一直对自己的情商非常自信,但面对弋戈,他总是有很多不确定。
还好,弋戈平静而坦白地回答她:“他们不让我吹唢呐。”
“就是待会儿下葬路上,我本来要和我外公一起吹的。”
蒋寒衣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答案也太不走寻常路了吧。
唢呐???
他对这个乐器存在着深刻的刻板印象——遥远的黄土高原、广袤的黄土地,以及穿羊皮坎肩的西北壮汉。
他没控制好语气,流露除了一点儿没见过世面的尴尬,“你还会吹唢呐啊!”
弋戈敏感地睨他一眼,“怎么?”
蒋寒衣忍不住笑,摸摸鼻子说:“没什么,觉得你的特长都挺有意思的。”
弋戈“哼”了声:“听起来不像好话。”
“没有啊!就是好话!”蒋寒衣语气认真起来,“你的特长都贼拉风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弋戈冷笑一声,才不相信他的话。
蒋寒衣有点无奈,没想好该怎么接话。
“你觉得,女生能吹唢呐么?”弋戈忽然又问。
“为什么不能?”蒋寒衣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提出。
弋戈笑了声,低头道:“可我爸妈就觉得女生吹唢呐不像样,不像女的。”
“你爸妈……应该是觉得在葬礼上吹不太好吧,毕竟你还是小孩,也不是吹手班的。我听说,葬礼上的奏乐都挺有讲究的。”结合短短几句话内知道的信息,蒋寒衣选择了另一种理解。
弋戈淡淡地看他一眼,从鼻腔里闷出一声不屑的笑声,好像在说——“你好天真”。
蒋寒衣挠挠头,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话确实有点想当然,有点“慷他人之慨”,尤其在他根本还不了解具体情况的时候。
他没想好该怎么弥补,院子里传来唢呐的乐声。
起灵了。
火葬虽已大力推行好几年,但在桃舟,老人亡故后,家人还是会把他们抬上山下葬。
送葬的路上宾客大多都不用去了,基本只有亡者的亲属或好友。
送葬队伍从大门出去,拐弯后,蒋寒衣和弋戈从侧门能看见。
“这首叫《千张纸》。”弋戈忽然说。
蒋寒衣“嗯”了声,不知道该怎么接,总不能说“挺好听的”?这可是葬礼。
弋戈又沉默了会儿,直到送灵的队伍消失在视线内。她收回眼神,对蒋寒衣说了句“我走了”,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弋戈轻车熟路地抄近路,翻过一个小斜坡,站在半山腰上看着送灵的队伍缓慢地前行。
陈思友年纪大了,体力明显不如以前,弋戈听得出来,这一首《千张纸》,主要是那个年轻的新人在扛着。
其实她也吹过《千张纸》的。
也是在葬礼上。
第19章 .银河是一条没有任何一处长相符合“标准”审美的狗狗,但弋戈觉得他值得一个漂亮的名字
如果说过去十六年弋戈的人生都像一幅清淡的山水画,那两年前弋子辰的意外离世,就好像是画师忽然得了帕金森,手一抖在她的画布上泼了整瓶墨。
漆黑一片,一塌糊涂。
弋戈记得葬礼那几天,王鹤玲一直躺在床上——据说她亲眼看见了儿子的车祸现场,当场就吓晕了,后来也晕了好几次,根本就站不起来。
三妈嘱咐她去照顾妈妈,弋戈有点害怕,但也还是照做了。前几次,她都是趁王鹤玲睡着的时候给她擦擦额头的汗、倒杯热水放着。但最后一次,她擦着擦着,王鹤玲忽然醒了。
弋戈被她骤然睁开的漆黑眼睛吓了一跳,动作也滞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王鹤玲的声音很轻,也很沙哑。
“三妈叫我来照顾你,”弋戈拿起床头柜上的茶杯,“你要喝水吗?”
“啪!!”
茶杯被王鹤玲一挥手打翻,瓷片碎了一地。
“你弟弟都死了!你还不去看看他?!”王鹤玲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好像拥有了无限的力气一样,眼睛瞪得仿佛要跳出眼眶,恶狠狠地对弋戈吼道。
弋戈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一震,没说出话来。等她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
看看他?
怎么看?
弟弟变成了一把灰,装在盒子里。
房间里的动静惊来了堂厅的大人们,王鹤玲怒火中烧地喘了几口气,又晕了过去。弋戈被手忙脚乱的陈春杏推开,隔着几个焦急的身影看到床上虚弱的她的妈妈。
然后她走出了房间。
弋子辰的照片挂在堂厅里,弋戈第一次这么细致地观察自己的弟弟。
她长得很像王鹤玲,细眉凤眼,男生女相。哦不,村里的老人说,这种叫“美人相”。反正是很好看的。
比她好看。
第二天一早起灵,弋维山和王鹤玲,还有其他亲戚都没有去,是请了专门做殡葬的人来,把弋子辰的骨灰下葬。这是桃舟的习俗,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原本葬礼都不必办的,是在弋维山的坚持下,这么多亲戚长辈才来送弋子辰最后一程。
弋戈穿着白麻的丧服,戴了个草编的白色帽子,站在堂厅角落里,没有人管她——弋家的宝贝儿子死了,一部分亲戚忙着安抚和陪伴弋维山,另一部分忙着帮陈春杏干活,连陈思友都面色凝重地陪弋维山坐着。他们家也没有别的小孩,只剩她一个,哪怕是偷偷溜出去了都没人知道。
然后她就偷偷溜出去了。带着她的唢呐。
弋戈熟悉这山上的每一条路,她站在另一边山腰上看着那些人把弋子辰的骨灰埋进一块“风水宝地”——那是找大师合了弋子辰的八字后专门算过的地点,“前有照、后有靠”,弋戈对这六字口诀记得很清楚。
那些人离开后,弋戈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在周边,她跑到弋子辰的墓前。
她想她应该听王鹤玲的话,来“看看他”,可她好像没有什么话想对弋子辰说。她只有一只唢呐,和并不怎么好的技术。
但陈思友说过,吹唢呐不是比谁声音大、排场大,是为了让亡者知道有人在思念他、保护他,这样他在路上才不会害怕。
于是弋戈拿起她的唢呐,摸了摸它的哨子,然后吹响了《千张纸》的旋律,这是她吹得最好的一支曲儿。
我不知道人死后会去哪里,小外公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可三妈又说人死之后会投胎转世,还有下辈子。我不知道谁才是对的。
但如果有来生的话,希望你还是回来做爸爸妈妈的儿子。
他们很喜欢你,也很需要你。
弋戈在心里对弋子辰说。那是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和弟弟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回想起来,弋戈总觉得自己两年前的行为有些神经质,甚至是做作。大概是武侠剧看多了,她把自己也想象成茕茕孑立的大侠,亲友凋零,空有一身武功,却只能穿着破布衣裳,孤独地站在墓碑前吹一曲悲凉的萧。
但她其实不是大侠,吹的也不是萧。
最重要的是,那个死去的人和她并不熟,根本不需要她这样送别一场。
现在,弋戈又和当年一样,看着送灵的人把孙爷爷下葬。但老人的葬礼比孩子的隆重太多,有人围着坟包转圈、有人磕头、有人烧纸,仪式繁琐而漫长,好像没有尽头。
“你…你爬山真快!”
身后忽然有动静,弋戈警觉地回头一看,只见蒋寒衣手脚并用地爬过斜坡,抓着半截的树干一步跨了上来。
“你怎么在这?”
“我跟着你来的啊!”蒋寒衣说得理直气壮,还悠闲地用巴掌给自己扇风,“你也太厉害了,这路这么陡。”
“你跟着我干嘛?”弋戈拧着眉问。
蒋寒衣笑了笑,早有准备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大大方方地摊开手掌。
“给你这个!”
弋戈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枚金牌。
“……”
一瞬间,弋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院子里,有个二百五坐在她家院墙上说要送给她一条狗。
这人的脑瓜子果然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有问题。
弋戈没接,问:“给我这个干嘛?”
“金牌啊。我有三块,交两块就成,送一块给你!”蒋寒衣臭屁地说。
“…我也有。”弋戈表示自己并不是很稀罕金牌。
“你不是只有一块么。”
“……”你有三块就了不起?
弋戈不想再继续这诡异的攀比,说了句“我不要”,转身要走。
“别啊!就当我是谢谢你让我蹭车呗!”蒋寒衣一着急,拉住了她。
等弋戈的眼刀飞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牵着她的手腕——更准确的说,是手腕和手掌的中间地带。
所以也可以说,他牵了弋戈的手。
蒋寒衣对上弋戈的眼神,触电一般撒开手,支吾地扯开了话题,“其实……我也觉得上交金牌这事儿不太合理,自愿交也就算了,哪有强制交的。”
弋戈没说话,倒想听听他怎么说。
“但老刘就喜欢搞这种集体荣誉感,没办法,他那年纪……有时代局限性,咱得理解。”蒋寒衣笑了笑,“不过夏梨还挺好说话的,我少交一枚,关系不大!”
弋戈说:“那你就自己留着,我不要。”
“我留着也没用啊!而且你昨天让我蹭了车,还给我指了路,礼尚往来,我送你这个!”蒋寒衣坚持地说,“你就挂狗脖子上都行,你看啊,别的狗都只有链子,他还有块金牌,多拉风!”
“……”
弋戈想说,她让他蹭车其实是还了那件校服的人情。如果他又要来还蹭车的人情,那岂不是套娃游戏,你还我我还你,永远也扯不清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被“把金牌挂狗脖子上”这个诡异的点子吸引了。然后,鬼使神差地,收下了他那枚金牌。
上面还写着——树人中学第二十六届田径运动会 男子 3000 米长跑 金牌
蒋寒衣见她收下金牌,眉眼扬起藏不住的笑意,“走,我们现在回去给你家狗挂上!”
弋戈脚步迟疑,“你也去?”
“我们”、“回去”,她的耳朵对这两个词天生敏感。
蒋寒衣眉毛不自觉耷拉下来,不确定地问:“我……能去么?”
弋戈反问:“你不怕狗?”
“不怕了!”蒋寒衣昂首挺胸,非常笃定,“我接生的狗,我怕啥?!”
“……”有生之年,弋戈第一次从一个一米八的男生嘴里听到“接生”两个字,印象深刻到下辈子也不会忘。
事实证明,蒋寒衣的确不怕狗了。但他和那没出息的狗一样,怕鹅。
两人回到弋家老屋的时候,院子里正实时上演一场“鹅飞狗跳”——陈思友家那只嚣张的大鹅不知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竟然直接上门挑衅,在银河的地盘,把银河追得上蹿下跳、屁滚尿流。
好在陈春杏不在,院子里没有她常晒的那些咸菜、肉干或者衣服,不然场面更加惨不忍睹。
蒋寒衣还没看够热闹,村霸大鹅看见了他这个眼生的人,伸着脖子改变了攻击目标。
然后,弋戈又开了一回眼界——蒋寒衣居然瞬间就和银河达成了高度默契,一人一狗,一个往上跳,一个往下钻,把自己挤到墙角,隔着一张旧桌子和横在桌子下的半块破木板和大白鹅对峙。
“它能飞。”弋戈好心提醒这俩傻子。
话音刚落,肥硕的大白鹅扇动翅膀,往上扑腾了几米——虽然动作十分笨重,但对吓唬那一对活宝来说,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