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慢慢地往下滑去,耳边听到几声陌生的关切询问声,眼睛一闭一合间,此刻的阳光像是天然的聚光灯那样打在了方才在馆里头看到那首小诗上。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爱。可如今,阳光已使我的荒凉照耀得更加荒凉。”
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阳光了,眼前只有一片白茫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还有刚刚残留的记忆,也省了我开口问人自己此刻身在何处的功夫。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摸着小腹,似乎还未摆脱刚刚痛感的恐惧。有那么一晃神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个疼痛有些熟悉。
“醒了?感觉怎样?”
想要起身,可旁边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妇女又把我摁住,眼睛一直盯着她手上的本子,没给过我一分正眼,语气冷得像着医院那般说着:“年纪也不小了,做事也是一点分寸都没有,自己的身体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吗?”
我听得有些迷糊,瞧了眼身旁的医生,冷不丁地回了句:“身体的事如果我都一清二楚,还用得着你们医生吗?”
说话间也没有在意方才她的劝阻,硬是直接自己坐了起来,医生哑着口看着我,一时半会儿间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啪―”地一声合上自己手上的本子,话像是从鼻腔里发出那般:“医生不过就是个看病治病的,要不要看要不要治还得看病人本身。这把年纪就算不顾着自己,也得顾着肚子里的那个吧。”
肚子里那个?
我的心突然慌得咯噔,双手再一次抚上腹部的时候,忽然间就感觉到了些不一样。
医生这才把眼神瞧了过来,但仍旧俯视的角度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着我茫然的神情,叹了声,“原以为是那些小年轻不懂事而已,年纪大的总该懂点事,再说了,你现在这个年纪怀上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凡事都多担待些才好。”
“你是说……我怀孕了?”
她像是不敢置信地瞅了我一眼,可很快又是见怪不怪地说:“都三个多月了,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三个多月?”我还是没从这个信息中缓过神来,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好像在跟自己确认这并非是一个准确的消息。
医生没有察觉到我的情绪,依旧用着她冰冷的语气陈述着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我替你检查过了,胎儿呢没有什么大问题,只不过你身子不是特别好,平日里要多注意下休息才是,凡事不要太操劳,不要吃喝那些带刺激性的食物了,营养要均衡……”
心神不宁的我,实在没有心思听着这絮絮叨叨的叮嘱,如果这确实是真的,三个多月,掐算着时间,我自己很是清楚是谁的小孩。
此刻我的掌心里似乎传来了胎儿的跳动,即使明知他生父是谁,可这三个月的生命还是唤醒了我骨子里遗失了六年的母性。
只是,这个孩子,实在是出现得太不合时了。
“我给你照过 B 超,胎儿还是怀得挺稳定的,只不过你的身子实在是偏弱。对了,你肺部之前是不是生过病?本来想跟你做个肺部检查的,可是发现你怀孕了……”
我完全没有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开口就问了一句:“现在这个小孩可以拿掉吗?”
“啊?拿掉?”突如其来的一句问非所答,医生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地震惊了一小下,话都说得有些不利索,“虽然怀孕不能照肺部 CT,而且我也是检查的时候发现你呼吸道好像有些问题,循例问问而已,倒不至于要拿掉小孩……”
“我问你,现在这个孩子是不可以拿掉吗?”我再次重复了我的问题。
她的眼里全是疑惑,深呼吸了一口气,即使眉头皱起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拿掉不是不可以,主要是你的身体实在是吃不消,况且胎儿都已经三个多月了,这当中的风险还是不小的,最坏的情况,可是有可能会把你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那要把我自己搭进去的几缕有多高呢?”
“这……”
我轻笑,“只要不是百分之百的概率,那都是可以试一试的,医学上没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也没有百分之百的失败率,既然是概率问题,那就应该交由上天去决定,你说是吧?”
医生摇着头,很是不赞同我的话,“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至于做什么选择,我这个外人也不好做什么,只不过提醒你一句,我们这可是正规医院,不干这档子事儿。”
“没关系,这儿不干,总有地方愿意干的。”
她似是无可救药那般看着我,离开之际还不忘感叹一句:“既然没想着要这个小孩,当初就别这么放纵,简直就是损人不利己,一把岁数,连点责任都没有。果然有的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是费了岁数。”
即使考虑得再周全,走的每一步再谨慎,命运编排好的错误,总该是躲避不了的。人之所以放纵,那还不是这世道实在是磨得人痛苦?如果所有结局都可以先知,那根本就不会有所谓的开始。况且有些责任,根本就不是责任,而是束缚、枷锁、祸害,犹如慢慢滋生的树根,一圈一圈地将你捆住,直到你呼吸都不能自已……
不过她说得也没错,我活了这几十年,真的是费了岁数。事到如今,我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我摸着自己那尚且还算平坦的小腹,有的人本来就不应该降临到这个世上。
孩子,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不走运,选错了时间也投错了地方。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又可以做别的选择了,只是这一次,真的要擦亮眼睛,不要再碰上我这种人了。
黄昏已至,遍地的金黄色,愈发衬得这屋里头无比清冷。
几天过后,我联系到了一家私家医院,详细地做了个检查之后,医院那边也是给了我同样的答复和建议,只不过见我决心已定,也没有多加劝阻,顺而也同意了替我做这么一趟手术。
只是手术的前几天里,还是要静心休养几天,尽可能调整好身体,以降低手术的风险性。
这几天里,每天仍然还是会收到一束百合花,花束里仍然会有一张卡片,写着的也仍旧是那句话。
如果早些时候,我或许还是想着要见一见,可如今这局面,怕是更不好见。
我像往常那样收花,送花的那两个小哥我也认得清楚。
只不过手术当天,送花的不再是年轻的小哥,而是一位看着上了些年纪的男人,戴着个鸭舌帽,也瞧不清模样,依稀感觉到他腿脚不是很利索。
我也赶着出门,没怎么留意,匆匆地签收了花束之后,顺手就扔在了一旁,拿好东西就出发。
出了大楼,到地下车库取车的时候,身后传来几声脚步声……
第六十九章 毁灭(下)
脚步声越来越急促,可抬头瞄了一眼墙壁上的广角镜,又瞧不出什么异样,不安的感觉随之袭来,我不得不提快了脚步,眼看着就快走到自己的车子,正准备大步上前时身后的压迫感直逼上来。车窗的玻璃镜折射出一个将自己包裹得严实的人样,根本没法判断是男是女,对方也没有给我丝毫反应的时间,身后的人立马用洒了麻药的布捂住我的口鼻,短暂挣扎的几秒里,我摘扯了下那人的口罩,看到他侧脸上那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
我睁眼看了下四周,发现是坐在了自己车里的副驾位置上,驾驶位上空无一人,而车钥匙却被人拔了下来,手提袋也是被人翻开,里边文件袋的资料全都散落出来。我定睛一看,是我的体检报告,仓促的收拾了一下,恰好不见了妇科检查的那一份。
再抬头看了眼窗外的环境,有几分熟悉,只是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可我还是很确定这就是我从小生活过的福利院。
早些年因为这片地被开发商投中,拆迁打造一个度假村,可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纠纷,开发商卷款跑路,度假村的计划也不了了之,如今倒是成了一个荒废的工地。
能够知道这个地方的人,而对这个又跟我一样存有记忆的人并不多,尤其我认得不远处的那棵榕树,我记得第一次爬上去的时候,正是和王鹏一起。
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昏迷前看到的那一闪而过的疤痕,想起卡片上的“老地方”。
是他?
“嘭――”
车门突然被人用力拉开。
我整个人吓得回过头去,好长时间没见面的王鹏果然出现了。见到是他之后,我的心居然安定了一些。
此刻的王鹏已经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那熟悉的脸庞多了几分逃难的沧桑,黑麻麻的胡须几乎遮住了他的唇,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不知道有多少日子没洗过那般,整个人仿佛从山洞里逃出来的野人那样,意气风发四个字似乎早已与他无关。
这样的王鹏即使走到人群吵杂的街道上,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够认得出来。谁能想到这个不修边幅的流浪汉摸样的人会是曾经有名的王大律师。
他半个身子挡住了身后的所有阳光,整个阴影打落下来愈发衬得他脸颊凹陷得厉害,被乌青堵住的双眼充斥着几根红血丝,没有丝毫神气,可我睨到他手上的几张纸,我还是感到了他身上的怒气。
“这是什么?”他手指紧紧地捏着那几张体检报告还有人流同意书的纸,哑着声音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欲要伸手夺回自己的资料,他却一个侧身收回。我见状,只好硬着头皮也没有丝毫服软的意思,“是什么,这上面不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吗?王大律师难道还看不懂字吗?”
王鹏欺身一个上前,一手狠狠地拽住我,“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我倒是希望自己看不懂!我问你,这孩子……是不是我的?”
我甩开他的牵制,反问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孩子是我的就跟我有关!”王鹏的音量瞬间提高了一倍,在这空旷的地方显得格外清脆。
一时间,我整个人都被唬住,稍稍过了片刻才方回过神来,冷笑着说:“再怎么跟你有关又怎样?十月怀胎的人不是你,而且最后也不是你生,关你个屁事?”
眼见他神情愣了愣,我立马抽回他手里的报告,使劲地推开他,没有防备之下,王鹏整个人被我推出了车外,我径自下了车就往驾驶位上走。
我上下摸索了一番,才想起车上的钥匙早已被人拿走。半抓着车门,摊开手大声质问着那个此刻还在失魂落魄的男人,“车钥匙呢?还我。”
王鹏抬眼看我,泪水不知从什么时候涌现在他眼眶里,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又悲哀的一面,他拖着步伐朝我缓缓走来,“你要去哪?”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依旧执着车钥匙,王鹏干涸的双唇念念有词地走到我面前,语气悲哀到像是在乞求那般不断重复着一个问题:“你要去哪里?”
突然间,他一手大力地甩上车门,“你想要车钥匙去哪里?是要去打掉他吗?!”
他冷不丁地提高声调,说话间的眼神看向了我的小腹,我被吓得有些失神,他使劲地双手抓住我的肩膀,连声质问我:“如果今天不是我把你带过来这里,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在医院拿掉他了?!是不是啊!他是一条生命,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我拼命地试图挣脱他,可却是徒劳无功,我的情绪在他的一声声质问中被推到了极点,头脑冲昏得已经没有一丝理智,只管恶言相向。
“他是一条生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辈子已经受够了各种所谓的道德绑架了,他要是想活下来,当初就不应该这么倒霉投胎到这里!况且,我就算把他生下来,又能给到他什么?他就算活下来,看到这个世界,也不过是像一只过街老鼠那样,永远见不到光的。你口口声声说这是你的孩子,那你愿意自己的儿子生下来就有一个杀人凶手的父亲么?再说了,我跟你的关系,本来就是一时冲动的露水情缘,你怎么还能这么天真地认为我会生下这个孽种。”
王鹏怔了征,似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方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比我清楚,许宁远的死跟我没有半分关系!可是,我为了你,我甘愿承担这个罪名,但我求求你,能不能放过我们的孩子!他是无辜的……”
王鹏近乎悲切地哀求我,纵使我的心里动摇过那么一晃,可还是将最后那丝怜悯咽了回去,简单利落地回道:“不能。”
语音刚落,一滴泪悄然无声地掉在了我手背上,王鹏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咱们先不说小孩的事情,你自己也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报告上面清楚地写着你现在如果贸贸然做这个手术,你是会连命都丢掉的。我不想你冒这个险……”
他眼神里的真切,让我忽然有那么一瞬错觉,时至今日,明明我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背叛,到现在居然还抱着一丝这世上还是有人关心我的错觉。
很快,这个美好的愿望在我想起王鹏接触我的真正目的。
我忽然笑了,“你不想我冒这个险?王鹏,哦,不对,我应该称呼你一声许先生才对。”
许先生三个字一出口,王鹏整个人如石化了那般,“你说什么?”
我冷笑,现在根本不需要费一点力气就已经能够推开他,“我说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你接近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你难道会不清楚吗?王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难道你还觉得我会相信你这些冠冕堂皇的屁话吗?难道从始至终,你靠近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的复仇计划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王鹏别过头去,我却没有丝毫理会他的回避。
“你对我的所有好,全都是为了给你的复仇之路铺垫,不是么?”
说话间,我似是步步相逼着他,“当年你说过,你爸的情妇害死了你母亲,间接使你成了孤儿,那个情妇就是许宁远的母亲,赵姨吧?所以许宁远跟你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我说得没错吧?如果赵姨不是在梁家干活,许宁远不是从小和梁宇长大,如果当初在福利院我跟梁宇没有相识,以你的性格,你还会给予我庇护吗?如果后来我没有和梁宇结婚,你还会义无反顾地在梁宇失踪之后放弃高薪特意帮我吗?!”
退到无可退的时候,王鹏整个人无力地靠在了车旁,微张的瞳孔透露着些许震惊,他好像不知道过往的这一切我会如此了解。扑通一声,眼前这个堂堂八尺男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目光无神地喃喃自语:“可这一切,也不该是你自暴自弃的理由……”
他这句话说出口,使我恍惚。
可很快,我还是冷哼一声他的惺惺作态,“什么自暴自弃?这不过就是我为自己考虑多一分而已。”
年少时的无知让我在这些谎言面前栽了无数的跟头。吃了那么多回教训,理应也该清醒。
此时的王鹏,双手抱着头语气皆是懊恼地低吟一些旁人都听不清的话,眼瞧着他的心理防线逐渐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已无心在意他的情绪究竟因何而起,为我也好,为他复仇计划没有真正成功悔恨也好,我都已经没有任何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