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笑又哭,明明眼睛弯得很美丽,明明嘴角勾得很风情,但是浓浓的哀恸裹住她的心。“冰山美人,我嫁给你吧!我当你们的烟幕弹,有我掩护,你可以尽情发展你的爱情,而我……牢牢守住本心。我们各取所需好不好?”
郁珩没回答,只是绷着脸看她。
微微一笑,邵玖知道没门儿,这话只能拿来过过嘴瘾,谁让她已经嫁了呢?
笑容依旧盎然,胸口却苦涩烦闷,端起酒她喝过一杯又一杯,想彻底把自己灌醉。
见她喝得那么猛,郁珩抢过杯子。“别喝了,这酒贵得很。”
“主人何谓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好诗!”卫梓鑫把杯子递回她手上,亲自为她倒酒。
她醉了,醉得乱七八糟地趴在郁珩身上,她鼓起腮帮子低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借我靠一下吧,这个晚上就好。”
她要求得很卑微,他无法拒绝,但她真的不懂男人,谁说他不喜欢她的?
明明就很喜欢,虽然就真心疼惜,明明把她当妹妹,明明就……不怪她,她对男人的经验太少。
裴翊恩已经在门边站了很久、没进去是因为听见她问“如果冲突了怎么办?要丢掉爱情还是婚姻”。
她又想要丢掉他了?她固执认定自己无法和窈娘和平相处?
一声长叹,他迈开脚步往里走,笔直来到桌边,弯下腰把醉得眼睛睁不开的邵玖抱起来。“今晚,谢谢。”
“这丫头有些固执。”郁珩道。
“我知道。”
“但宋窈娘也不是简单的女人。”能把爱笑的小豆丁变成哭包,那女人肯定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纯良。
会吗?裴翊恩蹙眉。不会的,窈娘敏感多疑、柔弱怯懦,她或许会表错情,误认别人的善意,但绝对不会“不简单”。“先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后卫梓鑫道:“其实我对玖儿的提议有点心动。”
郁珩低眉浅笑。“这话千万别让翊恩听见。”
“玖儿真可爱,我喜欢她。”
“这话,也别让翊恩听见。”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头痛到快爆掉,邵玖抱紧棉被、呻吟不已。
“知道难受了?以后还敢不敢喝那么多酒。”
这声音……猛地转身,裴翊恩躺在自己身后?她回来了?
他没有留在归雁阁,一夜缠绵?
拉起棉被,兜头盖住,她不想面对裴翊恩。
那么生气吗?好脾气的小豆丁,最近脾气见长啊。
仗着体力优势,他拉掉棉被,把她抱进怀里。
邵玖扭动身子试图脱离,但是神力女超人碰上绿巨人浩克,只有被碾压的分。
“臭!走开。”想拿别人的脂粉香来濡染她?不必,她还没穷到需要借人香气。
“不臭,洗过了,是你最喜欢的皂角香。”不管是她还是他,昨晚的鸳鸳浴缺了点情调,但清洁部分绝对没问题。
他从身后抱住她,把下巴靠在她的头顶上,她不想讲话?没事,他来讲。
“皇上下令让父亲把家产列单,要礼部大臣主持永安侯府的分家事宜,我不但能拿到一半家产,还可以将母亲的嫁妆全数要回来。”
会吵的孩子有糖吃,她不过在永安侯府门口掉几滴眼泪,就换来偌大好处,那宋窈娘的眼泪换到什么?暖暖的教养权吗?
算了,人家的孩子有亲生娘看着,她何必非要赌气插手,拿孩子来当角力工具,是她的格局太狭隘了。
“认亲那天,你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我认真了——父亲到底有什么把柄被凤和长公主捏在手上?我派人暗地跟踪父亲,也在侯府里安插眼线,皇上要帮侯府分家一事传到卫昭耳里,父亲和她大吵一架,吵出了陈年往事……”
玖儿怎会那么聪明?那时才十岁吧,就能分析出父亲在乎他、保护他,才会对他如此严厉而非冷漠。
她静静听着故事,太骇人听闻了,宋窈娘已经够奇葩,没想到凤和长公主更是奇葩界之王,相较之下宋窈娘实在太弱。
她转身急问:“睡了皇上的女人,会抄家灭族、祸延三代、夺爵流放吗?”
小豆丁的想像能力很强啊,不过也并非不可能,终归牵扯到皇家颜面,更何况还折了个皇嗣。
裴翊恩凝重问道:“如果会的话,要怎么办?”
“要……”脑袋迅速转动,她飞快拟定企划案。“第一,先解散仆人,发放卖身契和遣散金。第二,找个地方转移家产,你找太子或梓青哥帮忙,看看能不能预知我们会被流放到哪里,早点托人在那里置产,至少要保障未来生活。”
这话真教人开心,因为不想嫁给自己、正在生气的小豆丁,第一时间居然没想到大难来时各自飞,还愿意和他一起流放,并且为流放后的生活做打算。
“为什么要解散仆人?”他问。
“他们与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是醐口饭吃,怎能截断人家未来的路,伺候一场,保不了他们终生平安,至少要保他们前程无忧。”
听听,他的小豆丁多仁慈宽厚啊。
“如果皇上要砍我的头呢?”他问。
“皇上有那么傻吗?你功在社稷,未来还能为国家贡献心力,砍了你倒楣的是朝廷。何况又不是你睡了他的女人,冤有头债有主,帐不能这样算的。”
“要是皇上非要呢?”
“那就谈判。拿玉福郡主、平南侯、永安侯爵位换命,再不然就拿钱交换,我尽快把家产清算出来,筹码越多,谈判的成功机率就越大。”
“如果皇上把面子看得比天大呢?”
“那更好办,这是家丑,始作俑者还是皇帝的妹妹,我把这件事写成话本,请说书人在每个酒楼饭馆大肆宣扬,看皇上有没有脸面对全国百姓,自家人惹的祸,却谋害功臣性命,他好意思吗?”
看着她笃定的目光,裴翊恩相信,她威胁卫梓鑫敢当渣男就把他拉下龙椅这事儿,不是酒后醉言,她一定会认真落实。
“可以更简单的。”
“怎么简单法?”
“和离,你把家产带走,看在你献图献宝的分上,皇上会让你全身而退。”
“你说什么鬼话?我们是夫妻啊,你的命是我的,我没放弃之前,你不许先放弃。”邵玖发怒,推开他,横过他的身子跳下床。
“你要去哪里?”看着前一刻还宿醉头痛的邵玖,瞬间精神奕奕、抬头挺胸,像个斗士似的,随时准备为他迎战……真幸运啊,有个愿意与自己同进退的妻子,夫复何求。
“计算家产,拟定企划。”厚黑学她读过,谈判理论她学过,虽然皇权夭寿大,但她有人脉有金钱有功劳,也不是全然无胜算。
满满的欢喜充塞胸口,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喜欢她,那么想要她了吗?
因为她从不刻意,却总能让他得到无法言喻的幸福感,彷佛天大地大的事,只要有她这颗小太阳在,就能被解决。
她弯腰穿鞋,他的手臂勾上纤腰、微微使力,下一刻她便躺回他胸前。
“先听完我的话,你再决定怎么做。”
“你已经有计划了?或者说……事过境迁,你决定继续隐瞒?”
“不隐瞒,我要替母亲报仇,要让凶手伏诛。”
“既然如此,事前准备要尽快操办起来。”未雨绸缪,作最坏的打算,留尽后手才能确保平安。
“先不急,还有时间可以慢慢准备。昨天急着回来,是想告诉你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梓青求皇上将济州给他当封地,他要把济州打造成全国最大的商州,皇上应允了。我们丢出去的肉包子,会很快引来硕狗,你准备向他们诈财吧。”
“真假?”太好了,她手上的济州土地、房宅那么多,如果济州真能发展起来,那么吃三代都没问题。
“真的。”
“太好了!”
“不生气了吗?”
不生气?怎么可能,只是在生存面前,爱情显得无足轻重,何况她再生气也没用,宋窈娘将是他们之间永远拔除不去的刺。
认清之后,她们的关系是此消彼长,无法双赢。她的选择不多,只有两个——斗与不斗。前者会让她变成面目全非的坏女人,后者会让她成为板上钉钉的失败者,两个选择她都不喜欢,却非得选出一个。
见她不语,裴翊恩实在不理解,连下人她都愿意为他们设想周到,为什么无法对窈娘多几分宽容?就这么泾渭分明、无法交集?
“玖儿,你弄错了,窈娘虽然不是我的悲痛,却也不是我的幸福,我留下她是因为她哥哥曾经救我性命,没有宋津辉,裴翊恩已经不在人世。”
“什么意思?”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那年裴翊恩是京城里人人厌恶的纨裤,得三不五时靠打架来挣点细碎银子。
他结下的恶缘可多了,一回被人围在墙角往死里打,虽然武功不差,但双拳难敌群猴,他差点儿被打死,幸而宋津辉出现。
那也是个自认侠义的冲动家伙,他救下裴翊恩,自己也被打断两根肋骨。
从此两人结下交情,虽没叹血为盟,但裴翊恩有啥好的都不会忘记捎上他,连郁珩、梓青也因为他在居中牵线,见过宋津辉几回。
宋津辉的父亲年轻时一心扑在功名上头,娶的又是目不识丁的农妇,因此错过子女教育,女儿不识字、儿子却看到字就逃。为了弥补,白手起家的他只能凭借一身官位想尽办法攒钱,让妻儿过上好日子。
因此比起有个小气后母的裴翊恩,宋津辉简直就是大金主,他经常领着“穷困”的裴翊恩到处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与宋窈娘相识,他长得好、又是永安侯府的公子,宋家自然有些想法,但家世相差太多,加上两人年纪尚稚,便没往下讨论。
谁知宋津辉的父亲贪墨受贿、戮杀百姓谎报缉匪有功之事被査到,皇上震怒,判决下来,家中男子判绞刑,女人没入官妓。
宋窈娘的母亲在狱中没熬过死了,宋津辉临死托孤,裴翊恩救下宋窈娘,在外头租个小房子,本打算拿她当妹妹,日后一笔嫁妆送她出嫁。
没想到一次他与父亲争执,狂怒之下跑到宋窈娘家里喝酒,酒后乱性有了暖暖,从此她成了他推卸不去的责任。
听完故事,邵玖的无奈又再加深一层。
裴翊恩的责任心强,让他对宋窈娘置之不理绝对不可能,更何况他认定自己对不起宋津辉,所以白莲花注定会在裴家池塘盛艳一世纪。
邵玖沉默,裴翊恩无语。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太过分,毕竟他是个认同三妻四妾的古代男人,在爱情里专一,于他是无法理解的观念。
而他觉得对她很抱歉,成亲前的保证没有实现,他说要承担,说不让窈娘成为她的困扰,但都没能做到。
“玖儿,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办?”
“我的希望,你办不到。”
她推开他的手迳自下床。没关系的,天下无难事,只要会逃避。
眼不见、耳不听,难受就会少一点,反正皇帝赐婚,除了死,她没有和离的机会,她想活得光明坦荡,就得持续待在这里。
算了,现在哪有心情想这些,灾祸即将到来,能不能活下去还不知道呢。
暖暖和邵玖对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说话。
邵玖想不通,宋窈娘闹成那样,连翊恩都妥协,说此事暂且不提了,她怎么又主动把孩子送过来,连衣服生活用品都送了,摆明没打算让暖暖回归雁阁。
想不出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更诡异的是宋窈娘还真的听话了,竟然不再时刻惦记着跟主母请安,彷佛人间蒸发似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惜这妖抓不得、烧不得,雷也劈不得,只能静观其变。
她并不知道,其实裴翊恩找宋窈娘深谈过了。
她也不知道,宋窈娘为此气得摔坏一屋子瓷器。
没了宋窈娘在跟前添堵,邵玖整个人轻松起来,她一面清算家产,一面写下企划ABC,实在是皇帝这种动物很难忖度,在他的雷霆震怒之下,每个人都有机会变成炮灰,她必须费尽心力来保全平南侯府的一切,包括下人,也包括她最讨厌的宋窈娘。
“我想去厨房做糖果,你想跟我去吗?”
邵玖问得很小心,暖暖看着她,头也点得很小心。
抱她下椅子,牵起软软的小手,在这之前她想过,如果暖暖甩开自己,场面很尴尬,但不能生气、得尊重孩子的意愿。
但是暖暖没甩开她——不是不想甩而是不敢甩,经验教会她,必须顺从大人,否则下场很惨。
厨房很温暖,这样的环境有助于放松心情,于是暖暖冰冷坚硬的表情,有了些许融化。
“有这么多橙子耶,我们做橘子软糖好不?你喜欢吗?”
橘子软糖?那是什么?更重要的是,她能不喜欢吗?当然不能。
于是没胆子说不喜欢的暖暖,只能小心翼翼地点了头。
她们对彼此都很小心,暖暖的小心是因为害怕挨打,邵玖的小心却是因为担心她受伤,刚离开母亲的孩子很脆弱的。
“可以帮我的忙吗?”邵玖问。
不敢说不的暖暖,自然又点头,无比地乖巧。
天底下再找不到配合度这么高的小孩了,这么好带,如果每个小屁孩都是她这样子,再多也敢生。
邵玖望着她的眼底警戒,不知是天生怯懦,还是因为离开母亲缺乏安全感。
她没探问,把洗好的橙子切成数瓣,示范如何把橙皮和橙肉分开,暖暖的手力气不足,很久才剥好一个,还烂得不成形。
她颤巍巍地把橙肉递给邵玖,等待意料中的责备,但是娘亲说的“坏夫人”居然笑了。
她说:“真棒,再试一个好不好?”
真棒?明明就不棒啊,她的笑让暖暖花了很大功夫才反应过来。
但她笑了,意思是不会打也不会骂吧?有点错愕,暖暖木然地接下橙子,表情没变但心底已经波涛汹涌。
皮肉分离后,邵玖用特大号木钵把果肉碾成泥,她慢悠悠地捶着,见暖暖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她把木杵往前举,笑悠悠问:“想试试吗?”
暖暖不懂了,坏夫人怎么老是笑啊?是笑里藏刀吗?
她犹豫很久,才鼓起勇气上前,她走得很慢,必须预防坏夫人突然发难,到时她才有足够时间逃跑。
吁……直到碰到木杵,坏夫人都没动手。颤巍巍接过,好重!她没接稳,木杵砰地一声掉下来,臼里的橙子也被撞飞出来。
死了死了,这下非打不可了,暖暖吓得眼睛一闭……然而预估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只感觉手背一阵暖意。
张开眼,坏夫人半蹲在她身后,她握住了自己抓着木杵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