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归打起精神:“太子哥哥快进来吧。”
阿爹在马车上睡觉,时归那是恨不得处处周全,莫说只是跪坐在旁边守着,便是给阿爹当枕头,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殷勤侍奉左右。
可等上车的变成太子,他可就没有这等待遇了。
时归也只是贡献出软枕和薄被,而后又递了一盏温水,便返回到另一侧去,
“你——”
“太子哥哥肯定也是累极了,快快歇下吧。”
时归匆忙一句话,打断了周璟承的寒暄,他顿了顿,只得颔首称是。
因担心从座位上滚落,周璟承睡得并不安稳,傍晚时被一阵肉香唤醒,睁眼就见时归已准备好了餐食。
晚膳只准备了五份,其中一份留给时二,三份给时归和空青竹月,余下的一份,自然就是太子的了。
时归当然也想给阿爹改善伙食,但时序既在阵前,要给他送饭实在太不方便,且时序出发前就曾交代过,他会与众士兵共苦,士兵吃喝什么,他也吃喝什么。
想到这里,时归不禁撇了撇嘴。
难得有一口热腾的饭,周璟承也没有拒绝,只是道了一声谢,抓紧时间将碗里的汤汤水水都吃了个干净。
好在他临走前说了一句:“等过两日方便了,孤在将公公替回来。”
时归眼前一亮,真心说道:“多谢太子哥哥!”
后面的路途,常有时序和太子轮换着来车上歇息。
这对时归虽折腾了些,但想到每隔两三日就能见阿爹一面,欢喜总是大过麻烦的。
以至于她看太子都觉得和善许多,偶尔也能搭两句话,或者问一问阿爹不肯细说的路上景况。
后来为了方便时序和太子休息,时二不知从哪寻了两块木板来,与马车上的座位拼接在一起,一边搭在座位上,一边搭在小桌上。
虽还是伸不开腿,但总不怕睡梦中滚落了。
转眼一个半月过去,赈灾的队伍终抵达南阳郡。
此次受灾的两个郡县分别是东阳郡和广平郡,前者因地势稍高,灾情还好些,而后者正处盆地,洪水冲下,直接让整个郡都化作汪洋。
偏偏东阳郡又正好挡在广平郡前,去往广平郡的两条官路,也都要经过东阳郡。
甚至若不先将东阳郡的灾民安置了,后面广平郡的流民都无处安放,更别说泄洪救灾了。
自进入东阳郡,左右景致与之前截然不同。
其实在临近东阳郡时,道路上就经常能看见灾民的身影,多是些正当壮年的汉子,少有见到老弱妇孺,但哪怕是壮汉,如今也全是面黄肌瘦、双目无神。
他们中途曾碰见一大波灾民,加起来足有二三百人,其中生病的人占了半数,又有家眷拖累着,导致这些灾民不好再往前,只能寻了个路边停下。
当看见朝廷的赈灾队伍后,这些人同时站了起来。
时序几人商量后,决定原定停留半日,先是将队伍里的粮草分出些,煮成稀稀拉拉的粥水,让这些灾民垫垫肚子,而后又派出随行御医,给其中的病人看诊。
好在生病的这些人也只是染了风寒,又拖了太久,有些伤及肺腑,并未出现灾后常见的瘟疫等。
周璟承原本是想给他们留下粮食的,可时序却拦住了他,反问道:“殿下觉得,我们便是真留下了粮食,便真能分到所有灾民手中吗?”
且看那二三百人中,至少三分之一都是没有什么力气的妇孺,若她们身边有当家汉子还好,可若独身一人,焉知能否抢到粥米。
其中更有人凑在一起,眼中泛出贪婪的光。
最终,周璟承放弃了原定的计划,只是派人去喊:“朝廷的赈灾银粮马上就会进入到东阳郡中,尔等若无处可去,不妨返回东阳郡。”
“届时将在衙门外供饭,另有临时搭建的帐篷可用以居住,总比尔等露宿街头来得强些。”
喊话的将士围着灾民喊了七八遍,直到确保每个人都把这话听进耳朵里了,才返回队伍中。
于是等朝廷派出的赈灾队伍再次启程,后面又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虽步履蹒跚,可眼中终于不再是沉沉死气,咬牙跟紧了队伍。
至于时归的马车,早在看见灾民时,就被时二赶去了无人的小路。
时二比划着——
大人说,我们不宜出现在人前,如今只是躲避着,等入了东阳郡,连马车也要弃掉。
到时我们换一身衣裳,我背着你走。
这番安排,也是为了时归的安全考虑的。
毕竟灾民们饥寒多日,又终日处于惶惶不安中,若瞧见了完整的马车,难保会有人心生恶念。
哪怕时序能调派人手来护着,可与灾民起冲突,实在是没有必要,若处理得不好了,恐激起灾民凶性。
时二准备了两套破烂的衣裳,到时他和时归换上,就装作遇难的百姓,反正兄妹一起的组合,在这个地界也是常见,再多注意些,就不怕出问题的。
等到了官府,或者当地的秩序稍稍恢复了,他们也就无需这样躲藏,眼下只要能安全进到府衙中,剩下的都好说。
时归知道她如今就是个麻烦,自没有不应的。
甚至为了以假乱真,她还在地上挖了两把黄泥,涂在自己和时二的脸上,再将头发打散,远远看着,确实跟这里的灾民无异。
就是赈灾的队伍里有马匹和板车,她和时二只能靠一双腿前行,速度上便落后了些。
等时归和时二找到府衙,衙门外已搭建好了粥棚,连临时居住的帐篷都起了百十来帐。
时二背着时归去了府衙后面,趁着没有人经过,闪身跃上墙头,不过一个恍惚,两人就全消失不见了。
府衙中的衙吏全被派出去安置灾民,便是从京城来的甲兵和官兵们,也派出去大部分。
整个衙门只太子身边留了二十几人,连时序身边也只有时一和时六跟着。
当地郡守在洪涝第一天就带人去了下面的村镇,至今还被困在里面,府衙里只有一个师爷在。
如今几人全在前厅中,不知谈到什么,皆是面容凝重,半晌不见言语。
时归他们没有往前凑,而是在后面的屋子里打了点水,稍稍擦拭了一番身上的灰尘。
时二刚想去寻两身干净衣裳,一转身就被时归拽住了衣袖,不解地回望过来。
时归轻轻摇着头:“二兄,我穿这身就好。”
“外面的灾民……”她为街上灾民的惨状所震撼,正是心思沉重的时候,这份沉重甚至压过去见阿爹的急迫,让她止住脚步,迫切想为灾民做些什么。
她扯着时二的袖口,低声问:“我能出去看看吗?”
时二只能给时序留个手信,又给守在府衙外的士兵出示了信物,光明正大从正门出去。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但粥棚中的铁锅还在烧着。
时归凑过去听了一会儿,才知这边的粥食整日供应,或许不是很稠,但吃得次数多了,光是喝水,也能喝个水饱,何况水里还有米香。
负责煮粥的是朝廷的人,但分粥的就是从当地找来的百姓了,多是状态尚可的妇人,半日轮换一次。
粥棚已有了合规的秩序,时归就没再过去添乱。
只在接了一碗几乎看不见米的粥后,不远不近地听着里面的人谈话。
“这粥棚才搭了两日,衙门里的粮食就下去了一成,而这只是一个府城,底下还有无数镇县呢。”
“洪涝之下,郡里的粮仓也被淹了,我听我一个兄弟说,他们去粮仓那边捞了好几次,也没能捞出多少粮食,其中大部分都长了霉,根本不能吃了。”
“只靠朝廷的赈灾粮,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就算里面的大人们不再去旁处,余下的粮食也供不了多久了。”
“若这附近有什么好心人,能给捐些粮食就好了。”
不知不觉中,时归手中的粥碗倾斜,乘得满满当当的米水淌出来,还热着,正烫了她一个激灵。
还是时二眼疾手快,赶紧将粥碗给夺了过来。
——怎么了?
他用手比划着。
却见时归忽然抬头,急切问道:“二兄,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粮铺吗?”
“我能不能去弄粮食,不白要,我自己掏钱!”
时二一愣,低头去看,才发现小妹的神色郑重,根本不是说笑。
时归又说:“我记得阿爹列给我的单子上写着,我们在东阳郡也有产业,二兄能不能带我去找找?”
“我身上没带银子,但可以把东阳郡的商街和府宅卖掉,换成银票,也好给百姓们买粮吃。”
第66章 二合一
对于时归的想法,时二说不上好与不好。
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些许钱财已经不算什么,像是遇见这等大灾,他们也不介意捐出几万两银子。
可几万两与几十上百万两,可谓是有天壤之别的。
时一没法答应,只能让时归再去大人的意思。
偏偏时序那边始终忙着,好不容易把府衙的师爷送走了,他又叫人备了马,说要与太子去清河县看看。
清河县,也就是将当地郡守困住的县城。
又是在太子面前,时一无法详说,便只能简略提了一点,他甚至怀疑大人都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就仓促跟他点了头,还道——
“阿归想做什么都可以,你陪她去就是。”
时一:“……”
随着时序离开,他转身就把后面的甲兵召到跟前儿L来,冷面问道:你可听见大人说什么了?
甲兵回答:“大人说一切依小主子的意思去办。”
时一又表示:来日大人若问起,尔等可还能记着今日听到的话?
甲兵一板一眼道:“自会记得的。”
记得就好。
时一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们一眼,一出门就看见在梁柱后躲了不知多久的时归。
他表情柔和下来,挥了挥手,将人招到面前。
时归仰头问道:“阿爹同意了吗?”
时一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了她是否真要卖掉南边的家产来换取银粮,再一次得了肯定答案后,他转过身,微微躬下腰去。
——来,上来,我带你去找。
时归眼前一亮,赶紧爬到他背上,只觉身下骤然一轻,再回神,才发现自己又被背着翻过墙头去了。
时家在南边的产业都是近几年才置办下的,只是正赶上江南货商赚钱的风口,短短几年间,初时投入进去的银子翻了几倍,更是留下许多商铺田产。
大头正在东阳郡府城,周围也有零散一小部分。
其中田产多是在下面的村镇,且不论有没有被淹,就是勉强保留着,过去的路也不一定顺畅。
另田产的价值比起商铺还是低了些,时归便没有打这些田产的主意,而是直奔府城东的那条商街去了。
因街上的百姓多是从外地逃难来的难民,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府城的商街是何物,这也就让时一在问路上耽搁了好多工夫,尤其是他还不能吐言,就只能背着时归,让时归去问。
有人见他们一个哑一个小,翻个身,根本不愿搭理,再有心善的,偏是从下面的村子逃难来的。
就这么走走停停,直到傍晚时,两人才算找到商街的遗址,说是遗址,也是因往日繁华热闹的商业早是破败不堪,街道两侧同样躺满了难民,更有人直接破了店铺的门,冲到里面去,一有人靠近,便凶神恶煞地堵在门口,仿佛他所在的屋子,已经属于他一般。
只在这条街走了片刻,时归就看见了好几家被洗劫一空的成衣铺首饰店,有人明明衣衫褴褛,偏怀里揣了满满一兜,不经意露出点金色,足叫身边人觊觎。
越是往里走,时归越是沉默。
她所看到的,时一同样看在眼里。
随着身后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时一的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终在路过一家赌坊时,闪身带她躲了进去。
赌坊的大门用的是铁门,这才免受灾民占据。
而时一没有大摇大摆地走正门,而是绕去一个不起眼的小偏门旁,从地上捡了根小木棍,只在门锁上摆弄片刻,伴随着咯噔一声,门锁应声而开。
等进去后,时一又将铁门反锁上。
赌坊内也遭过水患,许多桌木都被浸泡过,又常日不见通风,屋里一股子又潮又霉的气息。
赌坊内昏暗无比,只从屋顶的一个小窗子投下点光亮,至于里面的蜡烛等,同样被泡过不能用了。
时一在里面找了一圈无果后,索性也不再麻烦。
他用衣袖擦了两把椅子,与时归面对面坐着。
他没有问小妹的打算,又或者打心底里觉着——
见了那么多贪婪成灾的人,小妹那无处散发的善心,总该收敛一些了吧?
果不其然,等时归再开口,她已没了早前在府衙外的急切,断断续续说着:“那些人……”
“他们损失惨重,这里的商户损失就不惨重了吗……若等他们回家后,发现家里也被洗劫一空,他们又该是何感想,怎就能理所应当地占人房屋银帛呢?”
灾难固然令人痛苦,但这不该成为作恶的理由。
说得再难听些,他们当下是抢了东西,可这些东西同样会引人生出贪婪之心,难道他们就不怕自己有命抢、没命花吗?
时归想不明白。
看她表情惺然,时一也没有催促。
就这样面对面坐了半个多时辰,坐到时归双腿都有些发僵了,她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时归走到时一身边,主动牵起一兄的手,低声说着:“一兄,我们把剩下的都看下吧。”
“看看这边一共有多少间铺子,也好找人谈交易。”
听了这话,时一不免露出一丝错愕。
而时归却说:“有些人固然可恶,但肯定还有更多无辜的,总不能因几只害虫,误了大部分人的性命。”
“一兄,我们走吧。”
一哑一小的兄妹走在街上,脚步声很轻,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偶有好奇打量一眼的,见他们形容也是狼狈,又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整条商街共有大小商铺六十七家,其中包括五座二层高的酒楼,商铺中的家具基本都损坏了,就是商铺本身,经大水浸泡,过后也少不了重做修整。
一路走下来,时归又看见许多贪婪警惕之人。
可同样的,也有将好不容易滤清的一碗水给了旁边病重的陌生老人,自己继续忍受干渴的书生。
也有艰难地吃着草根树皮,就为了能让自己多一点奶水,好给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喂一口奶的年轻妇人。
更有人生生咬破十指,哭得眼泪都干涸了,只一心想把染血的指尖塞进昏迷过去的母亲嘴里的。
不知何时,时归那颗归于平寂的心又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