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日记——木沐梓【完结】
时间:2024-05-30 23:10:28

  泽尔文看见他走到公爵身后,低声耳语了几句,公爵微微皱起了眉头,随后握着手里的酒杯微微点头示意,亚恒又重新退了出去,看样子并不是什么大事。
  另一边博格蹩脚的演说终于到了结尾,他对着公爵自认为含蓄而又谦卑地说:“……总之,我希望我还有机会留在公馆,我想我但凡学到点什么,都是为了将来毫无保留地献给您。”
  扎克罗点了点头:“你的忠诚令人感动。”
  博格听见这话脸上还没来得及扬起笑意,紧接着却听公爵话锋一转:“可就在刚才,议会厅的门外有个女孩自称她才是这幅画的作者。”
  博格愣了一愣,他的脸色涨红起来:“我向您保证,绝没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是这样想的。”扎克罗又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安抚道,“所以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我已经让亚恒去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女孩请来,你可以和她当面对质。”
  “不,我认为您不应该纵容这些满口谎言的骗子。”博格结巴了一下说道,“有许多人想要藉着他人的成果来为自己赢取名声,如果……如果每一个人都能用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儿,那么将来会有多少欺世盗名的骗子在杜德横行。”
  当扎克罗微笑着与你说话时,总是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自己真的获得了一种与他平等对话的资格。可当他收敛起笑容,换了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放心吧,只要证明她说的是假话,我会让她付出代价。”博格终于想起了他是这座城市最说一不二的君王。
  大厅已经没人再跳舞了,所有人都在好奇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乐团换了一支悠扬的乐曲,帮助众人舒缓心情,显然有关这幅画的故事可比这幅画精彩多了。
  很快亚恒重新回到大厅,所有人都转头朝着大门的方向看去。他的身后跟着几个蔷薇花园的亲卫,走在这群亲卫中间,温芙依旧还穿着下午进城时的那身棕红色的长裙。她那头黑色的长发在脑后编成了一股辫子,她从人群中穿过,像是一滴滴入水里的油墨,因为过于格格不入,以至于叫着四周衣香鬓影的人群都沦为了背景。那些贵妇人们退到一旁,因为她朴素的穿着而窃窃私语,但打量着她的目光里却带着掩不住的好奇。
  从她出现在议会厅开始,泽尔文的目光就再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不过温芙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直到站在了他们跟前,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公爵无疑也在审视着她,等她停下脚步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扎克罗像是朋友那样与她闲聊道:“你叫什么名字?”
  “温芙。”女孩低着头像是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扎克罗好奇地问:“你会画画?”
  “墙上那幅画就是我的作品。”温芙说道。
  扎克罗:“可那上面写着博格·科里亚蒂的名字。”
  温芙:“因为博格先生花了十个金币从我这儿买走了这幅画。”
  她的话音刚落,一旁的博格率先忍不住愤怒地大喊道:“她在说谎!”
  公爵对他的失态表现出一定的反感,于是博格又不得不闭上了嘴。
  扎克罗又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要怎么证明这幅画是你的?”
  像是被他的语气所鼓励,温芙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一头漂亮的棕发,深邃的眉眼,高大的身躯……近距离看,他和壁画上的加百列更像了。温芙扇动了一下眼睫,很快又垂下眼:“那画上的原本是个男人,但博格先生买走了这幅画,所以我才在原本的画面上做了一些处理。”
  雕塑师罗万希尼听了这句话立即满意地说:“凭你愿意承认这画上的是个男人,我倒是更愿意相信这幅画是你的。”
  诗人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一旁的里昂客观公正地说:“这无法证明这幅画属于你。”
  温芙沉默了一会儿,就在众人都以为她再拿不出其他可以替自己证明的证据时,她忽然轻声道:“如果我能证明这幅画上的是个男人,是不是就能证明这幅画属于我?”
  里昂顿了顿,一旁的公爵眨了眨眼睛,他饶有兴味地抱着双臂对她说:“我想是的。”
  于是温芙重新抬头看向墙上的画,她低声说道:“我在这幅画上犯了一个错误,它这样显眼,并且一直在那儿,真奇怪……没有一个人发现它。”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再一次望向了墙上的那幅画,所有人像是突然开始玩一场寻宝游戏,屏息凝神的想要成为那个第一个发现错误的人,以此来证明自己比在场的其他人都要聪明,以至于一时间大厅里安静到针落可闻。
  尤里卡狐疑地收回目光,他小声地对泽尔文说:“她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泽尔文没有理会他,他看着画板,回想起自己坐在那张床上,曲起腿,身子微微后仰,他的头望向一侧,背对着画框,画家坐在他的侧面,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向一旁……
  “镜子。”泽尔文低声吐出一个词。
  温芙最先回头,她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那是她今天第一次看向他,在那之前,他确信她都在假装没看见他。泽尔文抿了抿唇,他于是也故作高傲地转开脸,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四周陆续有人恍然大悟,他们终于注意到了画板角落里的那面镜子:这样一面正对着床铺的镜子,上面应当要映出人像的剪影。
  里昂用手指在那面镜子上微微摩挲了几下,发现那上面的油彩确实比其他地方要更厚一些,他手指拂过之处,沾到了一点干透的颜料粉末。于是他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柄汤勺,用勺子的边缘在画板上轻轻剐蹭几下,果然很快又刮下了一层油彩。
  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终于当表面的油彩被清理掉之后,镜子上倒映出少年朦胧的侧影:乌黑的额发,俊美的五官,漂亮得像是壁画上的天使,并且——还有一些眼熟。
  塔西亚最先发出一声小小的轻呼,她惊疑不定地朝身旁看去,像是不能确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博格在里昂清理颜料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恐慌,当镜中的少年彻底露出了他那张英俊漂亮的脸庞时,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反应过来,泽尔文感到越来越多的目光遮遮掩掩地落在他身上,人们不敢相信似的将视线在画上的少年与他的脸上来回移动,附近响起了窃窃私语,这其中一定有不少不怀好意的议论。
  泽尔文死死盯着画面的镜子里出现的人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你会参加晚上的舞会吗?”
  “你希望我参加?”
  “最好是那样。”
  ……
  下午分别时的对话又回响在耳边,他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要让他来了。
  泽尔文咬了咬后槽牙,几乎气极反笑,看样子这是她今晚给他的第二个惊喜。
  博格慌乱而又无助地看向四周,像是想要向谁寻求帮助。可是议会厅里围满了看好戏的人,男人们厌恶地皱着眉,女人们则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交头接耳。
  现在他的面前似乎只剩下两个选择:一,坚持自己是这幅画的作者,随后背上爱慕泽尔文的同性绯闻,被赶出宫廷;二,承认自己不是这幅画的作者,相当于承认之前对公爵的欺骗,被赶出鸢尾公馆,名声扫地。
  人们都还记得里昂之所以会从希里维亚来到杜德,就是因为卷入了与费文殿下的同性传闻中,这样一位成名已久的大师在卷入这种风波时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是他。
  博格无力地跪倒在地:“不是您所想的那样,我绝不敢愚弄您!”
  骗子无力的申辩并无什么新意。泽尔文丧失了继续听下去的欲望,他只是紧盯着站在亚恒身后的女孩,可是除了刚才,她再也没有朝他多看一眼。
  事实上,这会儿不少人都在悄悄打量泽尔文的反应,温芙像是终于察觉到了他灼人的目光,微微偏过头朝他看了过来,两人目光刚一相触,她便立即偏转了视线。
  很好,泽尔文心想,起码她还知道心虚。
第15章
  博格被带离了舞会,温芙却没能立即跟着离开。
  尽管在场的人几乎都已经认出了镜子里的少年就是泽尔文,但是扎克罗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长子,还是向温芙确认道:“你说这是你的画,那么你画里的这个男孩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温芙说,“在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扎克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将他画在这幅画上?”
  鸦羽似的睫毛遮住了女孩眼里的情绪,叫人猜不到她要说什么,但泽尔文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果然下一秒,温芙抬眼朝他看了过来,又很快垂眼低声道:“这幅画名叫《情人》,我想再没有比这更直白的意思了。”
  她这躲闪的情态落在其他人眼里与少女的羞赧无异,因此话音刚落,四周就响起了一阵细微的抽气声。
  泽尔文刚低头摸到桌上的酒杯,听见这话,差点捏碎了玻璃。他感到荒谬,更荒谬的是整个议会厅里只有他知道——她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但凡她在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话时,稍微红了红脸,他都不会觉得这么气恼!
  可并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心声,尤里卡旁观了这峰回路转的一幕,他目瞪口呆地问道:“她是说……她爱上了你?”
  “你觉得呢?”泽尔文冷冷地问。
  整件事情突然变得古怪又合理起来。
  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怀着深沉的爱意将心上人画在自己的画上究竟有什么错呢?她用画笔画下他,如同雕刻家用刻刀凿出心中完美的神祇。
  “我只有一点想不明白。”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公爵夫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衣着朴素的少女,她慢条斯理地说,“我无意贬低你的出身,但我还是好奇,究竟是在什么场合使你见到了他?”
  除去蔷薇花园和鸢尾公馆园,泽尔文很少外出。就算是宫廷大臣也很少私下见到他,一个平民少女更没有什么途径与他接触,这样说起来,她的感情确实叫人觉得可疑。
  泽尔文心中一沉,生怕她暴露了自己,不得不赶在她出声前抢先说道:“我记得你。”
  他说完后又意识到自己答得太急,可这会儿柏莎已经怀疑地朝他看了过来,他不得不假装镇定地看向温芙说道:“我在书房的窗边见过你和科里亚蒂家的男孩在一起。”
  尤里卡恍然大悟:“是她——”
  他惊讶地看向温芙,像是很难将她与那个画着小丑妆的女孩联系起来:“泽尔文在窗边把他吓跑了,是那一次吗?博格在逼你为他画画?”
  温芙顿了一顿,没有否认:“我很感激您的朋友为我解围。”
  竟然还是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这下连四周的其他人都感到今晚的一切变得合情合理起来。他们像是心满意足地围观了一场俗套又动人的剧目演出,这会儿就算有人跳出来指出这个故事中种种不合理的问题,人们也能用自己的想像力将其合理化。
  只有泽尔文的脸色更难看了,她把他拖下水,还要他证明她那狗屁的毫无来由的爱意。
  公爵也微笑起来,他转头看向里昂:“你说呢?我的朋友。”
  好在里昂还保持着冷静,他像个扫兴的观众,丝毫没有被这个故事所感染,在这时依旧挑剔地向温芙问道:“既然博格先生花了十个金币向你买走这幅画,说明你们早已达成了协议,你为什么又要在这时站出来揭穿他?”
  的确博格买画的行径令人不齿,但眼前的女孩特意赶在这种场合出现撕毁协议的举动,也很难不叫人怀疑她的用心。
  温芙冷静地问:“您觉得我出现在这儿是为了什么?”
  里昂并不回答,他们沉默地对峙了片刻之后,温芙忽然自嘲似的扯了扯唇角说道:“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个男人,您当然可以怀疑我的用心,我或许是用这样哗众取宠的方法想为自己赢得名声,又或者是想借此让世人注意到我的画。可您告诉我,现在我站在这儿能得到什么呢?”
  从走进这个大厅开始,她始终表现的乖顺而又胆怯,眼下,她直视着画家的目光冷静地反问时,则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坚韧:“您知道博格先生为什么会找我买画吗?因为全城会画画的男人都知道,跟随大画家里昂学画的机会,它的价值要远远胜于十个金币。可是对一个会画画的女人来说,我出现在这儿,或许只能成为您明天早饭后与他人的谈资。”
  她说完这句话后,里昂皱起了眉头。
  一旁的乔希里像是觉得有趣似的,低声说道:“她比我想像的还要大胆。”
  塔西亚对此并不认同,她像是无法想像一个年轻的女孩怎么能当众说出这样的话,于是略带气恼地小声说道:“我不同意您说的,这很没有规矩,在阿卡维斯,她恐怕再没有颜面活下去了。”
  “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里昂不为所动地冷冷说道,“这件事情如果对你来说毫无好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活下去,先生。”温芙转开眼,实事求是地说,“博格先生派人在城里四处找我,如果我今天不出现在这儿,您或许再也不会在杜德见到我了。”
  关于这件事情的真伪一时间很难被证明,不过如果调查起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因此在温芙回答之后,大厅里安静了一会儿,过了片刻,公爵当着众人的面对里昂缓缓说道:“你或许是对的,我亲爱的朋友,画室的确需要重新选择那些适合留在那里的人,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一切。”
  他这句话为今晚的闹剧画下了句点,也为最近有关画室的争议画下了句点。
  里昂在这场有关画室主导权的战争中取得了无与伦比的胜利,可以想见,他或许也会是杜德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各个新贵想要争相巴结的对象。
  一夜之间,博格失去了一切。
  第二天早上,当他收拾好东西离开画室时,忍不住再一次回头看向身后紫色的公馆。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鸢尾公馆时那种激动的心情,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属于这里。
  他在画室的这段时间,既为这里枯燥的生活感到一种麻木的痛苦,又为每天醉生梦死的日子感到不真切的快乐,现在他看着脚边几乎算是崭新的画具,才有一种大梦初醒的失重感。当他最后一次站在这儿的时候,他却又一次怀念起刚来到这里时的情形。
  科里亚蒂家的仆人先一步将行李搬去了马车上,清晨的鸢尾公馆静悄悄的,住在这里的人们似乎还因为昨晚的彻夜欢歌而尚未晨起。这是一个非常适合离开的时间,起码不用叫他再承受一次其他人讥笑的目光。
  博格沿着画室门前的小路走到两旁种满了冬青树的林荫道上,一抬头,却忽然看见了拐角处站着的女孩。
  温芙站在林荫道旁,抬头看着远处高大的楼房,她曾经站在后巷的铁门外无数次抬头看到它的一角,却是第一次这么近看清它的正面。为她领路的仆人将她留在花园的凉廊上,请她在此稍候。
  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博格内心的怒火立即升腾起来,他迈开步子大步朝她走去,温芙回过头,下一秒就看见博格·科里亚蒂怒气冲冲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你还敢出现在这儿!你这个狗娘养的婊子,我当初就该把你扔在杜德的哪条臭水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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