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结束之后,没有人立即离开。按照惯例,这种私人聚会通常会持续到深夜,有事的客人会陆续告退,而过了十点之后,剩下的客人则会被安排在花园留宿。
泽尔文终于有机会从公爵他们的聊天中抽身,可是等他想重新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时,发现那儿已经坐了其他迟来的客人。
尤里卡再一次向他招手示意,他身旁还有几个空位,泽尔文不得不走到了他的身边。
“看看这是谁来了。”尤里卡夸张地对他说,“我还以为你看不见我。”
泽尔文没搭理他无聊的打趣,冷脸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尤里卡兴致勃勃地对他说:“你没注意到我身旁这位美丽的小姐吗?我还指望会看到你大吃一惊的样子。”
“她如果长着三只眼睛两张嘴,我的确会大吃一惊。”泽尔文冷冷地说。
“听听,你真的喜欢这样的男人吗?”尤里卡煞有介事地向温芙确认道,“他除了长了一张容易让人原谅的脸,还有什么其他吸引人的地方?”
泽尔文盯着桌上吃了一半的苹果派,考虑能不能把它塞进尤里卡的嘴里好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尽管身处人声鼎沸的餐厅,隔着一个人,身旁女孩的声音依然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温芙开玩笑地说:“对画家来说这还不够吗?”
泽尔文别扭地抿了一下嘴唇,他不明白为什么好像没人把这当成一件事,自己反倒成为了他们之中最不自在的人。
一旁的仆人为他们送上了餐后酒,是酒精度数很低的果酒。乔希里也朝他们走了过来,最近正在花园做客的塔西亚小姐跟在他的身后。
“那边太吵了,介意我们坐在这儿吗?”乔希里向泽尔文询问道。
泽尔文没应声,乔希里拉开温芙左手边的椅子,两人在她的身边坐下。
“但愿你还记得我,我叫乔希里,我们之前在舞会上见过。”他主动向温芙问好,“我听父亲说你会在花园住一段时间,顺便教黛莉画画,这太好了,我想她会喜欢你的。”
“教黛莉小姐画画的老师是里昂先生,我只是陪她上课而已。”温芙解释道。
“所以公爵为什么会请你来陪黛莉小姐上课呢?”坐在她身旁的塔西亚质疑道。她显然还记得温芙那天在舞会上的大胆言论,简直叫这位来自阿卡维斯的小姐感到既震惊又羞耻。
温芙顿了一顿,她回答道:“或许是因为我会画画。”
“很多人都会画画。”塔西亚不服气地说。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画得太好,”温芙顺着她的话说,“所以公爵让我陪黛莉小姐一块去上课。”
塔西亚噎了一下,她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以至于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你太谦虚了。”乔希里微笑着接口道,“你只见过哥哥一次,却能把他画得那么像。”
他这样说其他人便立即想起了那幅画,塔西亚的脸色又变得有些不好看,她悄悄地窥了眼泽尔文的神色,见他眉眼冷淡地坐在一旁,像是对他们的谈话丝毫没有兴趣似的。
“这很容易,”温芙随口说道,“毕竟他也没有长着三只眼睛两张嘴。”
听见这话,尤里卡忽然间“噗嗤”笑出了声,而泽尔文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又黑了一点。
“你为什么会学画画?”尤里卡好奇地问,“这一行很少有适合女人的工作。”
“有很多,”温芙回忆了一下洛拉平时在镇上的工作,“商店会找人帮忙装饰外墙,节日的时候可以画卡片去集市售卖,有时候还能帮忙画点通缉令上的人像……”
“等等,”尤里卡打断了她,他吃惊地问,“光听描述你们也能画吗?”
“如果你描述得十分准确的话。”温芙说。
“你也可以吗?”
“我没试过。”
“那你可一定得试试。”尤里卡兴致勃勃地找人去找笔和画纸,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意料,泽尔文皱了下眉头。
角落里的动静惊动了公爵,扎克罗坐在餐桌的中央好奇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尤里卡愉快地说:“您的客人正在为我们证明她为什么能够出现在这张餐桌上。”
扎克罗却说:“任何人都能成为我的客人,她并不一定非要有什么一技之长。”
“但您一定会对这事儿感兴趣的。”尤里卡将他们之前的对话重复了一遍。扎克罗愣了一下,温芙猜他一定知道是谁干过自己说的那些工作了。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竟没有对这种孩子气的胡闹表示反对。
很快仆人就送来了纸笔,许多人围到她的身边,事已至此,临阵脱逃比失败更容易招致嘲笑。温芙只得接过笔:“您想让我画谁?”
她这句话是对尤里卡说的,不过乔希里却站出来说:“公平起见,是不是应该换个人来出题。”
温芙注意到他用了出题这种字眼,像是俨然已经将这当做了一次对她的考验,其他人竟然也没有对此表示异议。
尤里卡问:“你觉得谁来才算公平?”
乔希里既然已经提出了反对,为了避嫌就不好再出面自荐,于是他推选了身旁的女士:“塔西亚小姐也喜欢绘画,又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正是最好的人选。”
此时餐桌上正有许多人围观,从小到大的礼仪教导她众人面前应始终保持微笑,沉默寡言才是一位淑女应有的表现,于是她连忙推却,不愿出这个风头。尤里卡正好看向泽尔文,他眼珠一转,促狭道:“那就由泽尔文来吧,正好他最近也对绘画有了很大的兴趣。”
温芙本以为他会拒绝,却没想到泽尔文沉默片刻之后,竟答应下来:“谁都可以?”
他说这话时终于掀起眼皮朝她看了过来,温芙有些意外,她翻开手里的画本:“请尽量说得详细一些。”
餐厅里很安静,人们围在温芙身后,好奇地盯着她纸上的画,好一会儿只能听见两人一问一答的声音。
起初,泽尔文描述得很随意,像是压根没有想好那人长什么样:“大约是个年轻人,不胖不瘦,不戴眼镜,也没有胡子……”
温芙握着铅笔的手悬在白纸上,耐心地问道:“男人还是女人?”
泽尔文沉吟道:“应该……是个女人。”
温芙又继续问:“长发还是短发?”
“长发。”
“多长?”
她问得很认真,泽尔文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抬手随意地比划了一下:“这么长。”
温芙开始动笔,铅笔滑过白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她低着头问:“眉毛呢?”
“细长。”
……
温芙画得很快,渐渐的她的提问也变得越来越快。泽尔文坐在她的对面,看见她在人群的簇拥下低着头作画,桌上明亮的烛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将她的五官勾勒得清晰而又立体,仿佛能叫他看清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
起初,他的脑海里并没有一张清晰的脸,但是随着她提问的速度变快,他回答的速度也不得不快了起来,那张轮廓不清的脸似乎也跟着渐渐明晰。当脑海中的人拨开浓雾,终于浮现出完整的五官,温芙的提问也到了尾声,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消失了……泽尔文猛的一愣,像是刚从浓雾中清醒过来。
他抬眼朝对面望去的一瞬间,温芙放下了手中的笔,也抬头朝他看了过来。迷雾中的少女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眸子与灯下映着烛光的瞳孔重合在一起,情绪不明,如同刺破了他心底的秘密。
泽尔文忽然感到背上起了一阵颤栗,他看不见她的画稿,只注意到围在她身后的人面面相觑地看着她手里的画,那些复杂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扎克罗拿起温芙手中的画稿,泽尔文一时间心跳如鼓,感觉自己如同一个坐在椅子上等待接受审问的犯人,他死死盯着那张画纸的背面,可是当那张画被翻过来时——画纸上是一张陌生的脸。
“她是你脑海中想到的那个人吗?”扎克罗向他确认道。
“是。”泽尔文松开了握着椅子的手,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想也不想地承认道。
“真叫人意外。”扎克罗笑了起来,“不过,又在情理之中,毕竟这张餐桌上的确只有塔西亚小姐最符合你的描述。”
泽尔文愣了一下,他再一次看向公爵手中的画,像是刚刚才认出画里的人是谁。他迟缓了片刻才将目光转向一旁,塔西亚惊讶地涨红了脸,乔希里脸上的笑容则有些勉强……
温芙坐在人群中央,有几位围观的客人正点评她的画,少女坐在人群中微笑不语。许久之后,她似乎终于注意到了来自对面沉默的注视,但她的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始终没有回应他的视线。
第21章
空无一人的走廊传来脚步声,泽尔文从餐厅提前离席快步走到楼梯口时,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你怎么了?”尤里卡喊住了他。
“没什么。”泽尔文停下脚步,故作平静地回答道,“我只是有些累了。”
尤里卡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间嗤笑一声:“算了吧,我说过了,你连装模作样都不会。”
他走近了几步:“到底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
泽尔文扶着楼梯站了一会儿,像是深吸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好友问道:“今天晚上你是故意那么做的?”
尤里卡愣了一下:“你指什么?”
泽尔文看着他不说话,他半边脸隐藏在楼道的阴影中,另半边脸神情冷肃,银灰色的瞳孔如同凝结的冰霜,尤里卡只好举手投降道:“好吧,我承认,我只是想看个热闹。而且她在舞会上让你被人议论,难道你不想给她个教训吗?”
“如果我想教训她,我会自己动手,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自作主张!”泽尔文有些失控地冲他喊道。
“你到底怎么了?”尤里卡也皱起了眉头,他奇怪地问,“只是一个玩笑,也没怎么样不是吗?你别告诉我你真的喜欢上了她。”
不知道是不是“喜欢”这个字眼刺激到了他,泽尔文的脑子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他迟缓地松开了衣袖下僵硬的手指,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渐渐平静下来。
“别胡说。”泽尔文低声道,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不过听起来已经冷静了不少,“你的玩笑给我惹出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尤里卡立即意识到他说的是那张画上的塔西亚,这叫他不由咧嘴笑了起来:“难道不是你故意的吗?那位丽佳博特小姐这回算是彻底被你虏获了芳心,乔希里恐怕今晚都要气闷得睡不着。”
泽尔文没有反驳,他像是根本没听清他的朋友说了什么。他站在暮色沉沉的楼道里,神情晦暗不明,如同黑暗中未被燃起的蜡烛。
尤里卡迟疑地走到他的身边,以为他还在为餐桌上的意外生气,终于放软了语气,他把手搭在泽尔文的肩上安慰道:“好吧,今晚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泽尔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别去找她的麻烦。”
那像是一句警告,尤里卡怔忪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听他补上一句:“她是父亲的客人。”
尤里卡听了这话,像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这儿谁不是公爵的客人?可是客人也分三六九等。”
泽尔文厌倦地挥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警告道:“在你眼里,你和她或许不一样;但是在父亲眼里,你和她没有区别。”
尤里卡听见这话之后,神情僵了僵,他放在泽尔文肩膀上的手臂垂落下来。泽尔文却像没有发现似的转过身,扔下他朝着自己的寝宫走去。
·
第一天晚上餐桌上的意外之后,温芙有一段时间没在花园见到过泽尔文。要不是她有时会在花园遇见亚恒,她或许会怀疑他压根就不住在宫里。
亚恒作为泽尔文的亲卫,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宫里,不过温芙没机会和他私下说上话,因为那时候他通常都在工作。和其他花园里的其他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温芙才意识到他有多么高大,尽管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骑士服,可亚恒总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公爵请她来陪黛莉上课,不过温芙心里清楚,就像塔西亚说得那样,很多人都能陪黛莉上课,他之所以请她搬到宫里来,主要还是因为那幅画——公爵希望她能为他画一幅洛拉的肖像。
洛拉画过许多肖像画,却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一幅属于自己的画像,公爵希望温芙能够弥补这个遗憾。
他想要隔着画布凝望她,就如同凝望二十年前的那段回忆。可是回忆最难复原,温芙在房间画了好几份草稿依然不太满意,她没有见过二十年前的洛拉,而越是熟悉的人似乎越是难以叫人画出她最好的一面。
好在公爵并没有为她设定完工的时间,在这幅画完成之前,她可以一直住在蔷薇花园。
几天后,里昂来到花园为黛莉上课,温芙不知道公爵是如何说服他的客人的,总之当他第一次走进房间看见她也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里昂表现得十分平静,不过也相当冷淡,基本上可以算是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这比温芙的预期已经好了许多,她之前曾担心他会立即把她赶出去。
里昂为黛莉上的第一课就是教她如何画好线条。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由线条来表现,无论是水纹的流动,衣服的褶皱还是光影的变幻,当它出现在画纸上的时候,都是由线条所呈现的。
黛莉对此表现得十分懵懂,对一个十岁的,几乎没有什么绘画基础的孩子来说,理解这些似乎有些困难;而对一个十五岁的,已经有好几年绘画基础的温芙来说,这又似乎有些过于浅显。
后半堂课,里昂在他的画板上示范着完成了一幅静物图,等他放下手里的碳笔时,黛莉已经在她的书桌上睡着了。
总之这堂课对三个人来说都很灾难,温芙之前不太理解公爵找她陪黛莉上课的原因,听完这堂课后只能理解为里昂或许是个天才的画家,但不一定是个优秀的老师。公爵大约是希望她能充当他和黛莉小姐的中介,在两人之间构建起一座语言交流的桥梁。
下课的时候,负责照顾黛莉的女仆带她离开了书房,温芙落后一步,离开时,里昂终于和她开口说了今天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我认为如果你还有羞耻心的话,下一次当我再来这个房间,你应当已经不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