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他这半年去了哪里,因为不清楚他这次赶来杜德到底带了多少人,身后是否还有其他援军,使得主教一时间竟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局势突然间陷入了僵局。
而城里的人也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蔷薇花园趁机再次向主教发出和谈的邀请,这一次,布莱尔答应杜德的请求,因为他同样也想知道泽尔文和杜德目前究竟处于怎样的关系。
备受煎熬的杜德人民终于等来了救星,时隔几月,杜德的城门再一次打开。翡翠河两岸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群,落日桥上,杜德的军队在道路两旁维持秩序,泽尔文骑马进城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跟在他身后的是瑟尔特尼亚的使团。
街道上的人们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去而复返的放逐者,泽尔文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朝他投来的目光,那些站在翡翠河两岸的人和那些躲在二楼窗户后的眼睛……
杜德人对于这个曾被驱逐出杜德的前任公爵显然怀有某种十分复杂的心情,他们曾经鄙夷过他私生子的出身,也曾畏惧过他铁血冷酷的行事手段。半年前他们刚刚庆祝过将他赶出杜德,此时却也是他带领着部下回到这里解救被围困在这儿的人民。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朝行进的队伍扔了一颗石头。尽管两旁的士兵很快就把那个闹事的男人抓了起来,但是当他被带到泽尔文面前的时候,口中依然不甘心地叫嚷着:“滚出去,艾尔吉诺家的魔鬼!是你带来了这一切,你有什么资格回到这里!”
泽尔文安抚了一下受惊的马儿,随后看向那个愤怒叫嚷的男人。
十八岁那年,他曾在父亲的带领下走上高高的台阶,面对欢呼的人群,他的父亲告诉他:“这座城市将会属于你,我希望你能真心对待你的臣民。”那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属于这里,被这座城市爱着。
而现在,泽尔文再一次直视着那些抬头仰望着他的人,他们的目光里带着仇恨、迷茫和畏惧。
你有什么资格回到这里?作为一个生母不明的私生子,一个曾被这座城市驱逐的流放者,一个不知会将这座城市带往何处的领导者……
泽尔文坐在高高的马上,他抬头看向四周沉默的人群,面对无数双迟疑而又带着躲闪的眼睛,像是在告诉自己,同时也像是在告诉所有人:“我之所以回到这里,是因为我是杜德的儿子。”
第79章
尽管希里维亚的夏天并不过分炎热,但是一天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里画画依然叫人难以忍受。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里昂允许温芙待在他的画室里。
在画室的学生眼里,温芙是个特别的存在。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画室里唯一的女人,更是因为她和里昂之间奇特的师徒关系。
有一次,温芙画画的时候,里昂从她的身后经过,在她的画板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对她说:“你这里应该用红色。”
温芙停下笔,盯着那块区域看了一会儿之后回答道:“我觉得橙红色更好。”
附近的其他学生在听到这句话后,诧异地停下了笔,谁都知道,在这间画室,里昂决不允许有人质疑他的话,他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暴君。果然里昂听到她的回答之后,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道:“我想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应该能够看得出来,红色用在这里会使整幅画的颜色更协调。”
“好吧,您说的对。”温芙从善如流地说,“我会考虑您的建议的。”
可是几天后,人们发现那幅画并没有被修改过,她最后还是坚持用了橙红色。
更让人惊讶的是,里昂并没有对此再提出任何异议。他只是在每一次经过她的画架前瞥一眼那上面的画,随后发出一声冷哼,像是表达着了他默不作声的抗议。
“温芙小姐无疑才是他最看重的学生。”某一天,画室里的一个学生对助手雷诺先生抱怨说,“他总是对她格外包容,如果我敢像她那样做的话,他一定会让我立即滚出画室。”
雷诺听见这话之后,笑了笑告诉他说:“相信我,五年前他对温芙小姐比对任何人都要严厉。只是现在,他已经把她当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画家了。”
尽管从未出面,但是关于逼迫里昂退出画展这件事情,其中无疑有费文·格列德尔的身影。他很清楚里昂急需一次机会重新回到公众的视线,因此他相信里昂会愿意为了这次机会主动上门来找自己。
可是在等了大半个月后,他并没有等来里昂怒气冲冲地上门质问,等到的反而是温芙代替他参加这次画展的消息。
于是某天下午,费文再一次光顾了里昂的画室,他找到温芙开门见山地对她说:“山羊公社的人找过我,他们希望我能联合市政厅取消你的参展资格。”
温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所以您同意了吗?”
“我可以让你无法参加这次画展,也可以保证让你得到圣教堂壁画负责人的工作。”费文趾高气扬地对她说,“那取决于你。”
温芙觉得他故作姿态与自己谈判的样子很有趣,于是也配合地问道:“条件是什么?”
“离开希里维亚,再也不要回来。”费文冷冰冰地说道。
里昂说的对,费文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依然认为里昂不愿意再见他是因为其他人分走了他的时间。
“我会离开这儿的,但是要等画展结束之后。”温芙这样回答道。
费文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他既得意于自己抓住了对方的软肋,又为她轻易向名利屈服而感到鄙夷。
“你会感谢我的。”费文说,“只要你信守承诺,我保证圣教堂的那份工作属于你。”
画展临近的时候,杜德传来了第一次和谈失败的消息。
在僵持了近半个月后,布莱克主教似乎终于确定了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援兵,泽尔文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利用这半个月的时间,泽尔文进城之后很快接手了杜德的城防,清点了城里的物资和可以利用的人手之后,立即调整军队组织反攻。
乔希里依然躲在蔷薇花园,听说他病得很重。泽尔文还没有机会见到他,因为柏莎坚决不肯让他靠近花园一步。倒是已经搬出花园的黛莉在听说泽尔文回到杜德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来见了他。
十五岁的黛莉依然不爱说话,她那双曾经天真无邪的眼睛在经历过与亲人的生离和父亲的死别之后,已经带上了一丝忧郁。听说乔希里为她找了一位温柔体贴的丈夫,这次来见泽尔文,就是那个名叫科林的男人送她来的。
兄妹俩一块坐在花园的凉亭里聊天,泽尔文注意到黛莉好几次回头去寻找丈夫的身影,直到确认他就在这附近才安心地回过头继续听她的哥哥说话。
“看来乔希里为你找了一个好丈夫。”泽尔文忍不住微笑着说道。
黛莉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晕,紧接着她又抓住了他的手,转而问道:“你呢?”
泽尔文想起了在希里维亚的那间公寓里度过的时间,他离开那里已经快要有三个月了。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他这样说道。
·
第一次和谈失败之后,被愚弄的愤怒使得布莱克主教立刻下令发动了第二次进攻。这次进攻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最危急的时刻,有一部分敌人几乎已经冲进了城内。但是最后,在杜德士兵的顽强抵抗与泽尔文部下的两面夹击之下,这次进攻依然以失败告终。
战争令两边都筋疲力尽,杜德人比想像中顽强得多。瑟尔特尼亚的士兵们离开家乡太久,军营里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渴望回国的声音。同时,因为那场半夜突袭的大火,使得营地里的物资被烧毁了大半,如果没有新的物资及时补充,那么教廷的军队只能选择空手而归。
布莱克主教感到有些急躁,这次胜利关乎他是否能够顺利当选下一任大主教,这使他不得不想尽办法拿下这座城市。
旷日持久的战争,也同样令所有远在别国他乡的杜德人感到揪心。
温芙把自己关在画室里,那枚泽尔文送给她的女王棋被摆放在画架前的窗台上。每当她精疲力尽的时候,总要抬头看看那枚白色的棋子。她始终记得泽尔文告诉她的话,那是足以决定胜局的棋子,她迫切地希望自己也能为杜德和他做些什么。
在乡下生活的时候,温芙觉得杜德离自己很远;在港口卖啤酒的时候,她对杜德的一切感到厌烦;进入鸢尾公馆学习的时候,她又认为自己不属于杜德。但是有一天,当她来到了别处,她才意识到她的心从没离开过那里。
画展当天,上百幅画在月亮广场展出。
大多数人选择了宗教画主题,其中最出色的无疑是山羊公社送来的那几幅大型油画。作为希里维亚画派的代表,山羊公社的成员们的确算得上是这里最为优秀的一批画家,尤其是布鲁斯·希尔。
他画了一幅堕天使,或许是那天里昂在太阳宫的那番话刺痛了他,这次他的画作一改以往谄媚的风格,转而选择了描绘堕落天使这样的主题。他画笔下的堕天使不同于以往画家笔下被批判的形象,天使的神情中流露出痛苦失败的不甘与倔强执着的反叛精神,相比他之前刻板的人物,这幅画上取得了很大的突破。
布鲁斯的画作左边原本是市政厅留给里昂的位置,现在上面挂着一幅中等大小的木板画。画展第一天,山羊公社的人就来看过这幅画了,他们试图从那幅画上找出一些与他们的画相似的痕迹,不过很快他们就放弃了,因为那是一幅纯粹的风景画。
画家在画布上画了一座热闹繁华的港口,河水在阳光下泛起银色的波纹,河面上是靠岸的货轮,甲板上堆积着各种各样的艺术品,雪白的大理石雕像,堆积如山的典籍,排列整齐的画框……岸上是色彩鲜艳的房屋,高耸的钟楼,广场上飞翔的白鸽,一派繁荣的景色。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座城市的原型,那是杜德的十字港。
随着水流的方向,远处是美丽的阿尔赫索山,山的更远处出现了城市的一角,希里维亚最具有代表性的太阳宫耸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宫殿高耸的穹顶折射着太阳金色的光芒。
这幅画的优秀之处是它层次分明的布局,以及画面中叫人眼前一亮的色彩搭配,宁静美好的港口清晨,叫所有去过或是没去过杜德的人都对这座城市心向往之。
它的确与众不同,当人们走过六百多米的长廊走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间看见一幅风景画,确实能够让人眼前一亮,何况这幅画又是如此出色,几乎叫人叹为观止。而在画板的角落,上面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来自杜德的温芙,于希里维亚。
可是从画展举办的第一天起,这幅画就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喜欢这幅画的人认为这幅画的技巧无可挑剔,在风景画并不受到重视的当下,一幅出色的风景画,能够引起人们新的审美感受;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幅画非常无聊,只不过将献媚的对象从教廷换成了伯德三世。
相比于千篇一律的赞美,这种争议使这幅画的风头甚至一度压过了一旁布鲁斯的堕天使。
“可它没有名字。”有人注意到了这一点。
对此,温芙这样回答道:“它的确还没有起好名字,因为我还没有完成它。”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负责这次画展的罗杰先生严肃地警告她,“这是国王的画展,如果这幅画没有完成,它就不该出现在这次的画展上。”
“别担心,等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会完成它的。”温芙说,“它不差多少了。”
希里维亚这两天都在下雨,这种潮湿的天气确实不太容易上色。
三天后,太阳终于吝啬地从云朵后探出了头。晴朗的天气,吸引了更多的游客来到广场参观这次的画展。
温芙也来了,经过中心法庭的壁画风波与这次国王的画展之后,她走在希里维亚的大街上,已经能够被不少人认出来。她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一样多,许多人都听说了她要在天晴时补完这幅画,但是人们注意到她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任何颜料或是画笔。
“你准备怎么做呢?”注意到她的到来后,罗杰先生朝她走了过来。
“您能让人先把它搬下来吗?”温芙问,“它挂得太高了,我不希望弄脏了走廊的墙壁。”
这个要求听起来倒是很合理。于是罗杰先生让人把这幅画搬到了广场中心。那儿有一尊和平女神的雕像,高度正好可以用来充当画架。
当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广场四周的人们都朝这里聚拢过来,许多人都想看看她准备在这幅画上再添上一点什么。
人们围在那幅画周围,窃窃私语。
温芙站在人群中央,她找了一个叼着烟斗的男人,礼貌地询问道:“您身上有火柴吗?”
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递给她。
有人起哄着问了一句:“你准备烧掉它吗?”
听见他的话,许多人都笑了起来,没人把他的话当真。但温芙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火柴划出一团火苗,随后靠近木板点燃了画板上的一朵云。
很快那朵云燃烧了起来,它不应该烧得这么快的,人们惊呆了。很快火焰如同流星,顺着画家落在画板上的笔触迅速往下蔓延,眨眼间港口的轮船被大火吞没了,还有钟楼、教堂、五颜六色的楼房……整幅画似乎顷刻间就要陷入被大火烧毁的境地,人群发出惊呼,他们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但围观的人中也有不少画家,很快就有人意识到,画板上用了某种调制过的颜料。当上层被点着的颜料掉落之后,失去燃烧点的火苗就会随之熄灭。等画板上的火焰消失之后,这幅画变成了另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