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夏焰是好朋友吗?”
顾长庚沉思了一下:好朋友吗?好像……也不太算。目前他们只堪堪是合作伙伴的关系吧,就像她自己说的,各取所需。
一纸合约的拍档,好像随时也可以拆档。
见他没有马上回答,初二咧了咧嘴:“Mars,你是不是觊觎她?”
“我……”顾长庚刚一张嘴风就灌进来,他一下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你……咳咳……我怎么是觊觎?!”
你这中文学的可真是……
“怎么不是?‘觊觎’的释义是:渴望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初二直起身子,尾巴轻轻摆动,“她还不属于你吧?你渴望得到吧?”
顾长庚扶额,不想跟它再纠缠这个词的对错。
可是一旦正视起这个问题,思绪便停不下来。
是喜欢吗?没错,是喜欢的。
他已经不是青春期的懵懂少年,需要历经长时间的各种暧昧、拉扯、试探、追逐才最终确认感觉。
心里是否燃起过噼里啪啦的火花、彼此是否有过同频的通电感、在浩瀚星河里是不是正正只有这一颗星落入眼里。
再清楚不过了。
是喜欢,但也还没有深刻到爱。
可是茫茫人海,滚滚红尘,在这个生活着76亿人口的星球上能萌出独独钟意一人的念头,已经实属不易了,他好想好想好好去珍惜这颗冒芽的种子。
所以才坦荡荡对着林漫说:对的,我喜欢夏焰。
“对,”顾长庚点点头,直直地看着初二,“我觊觎她。”
他撑地的手腕上,那紫色手绳发出淡淡的微光。
“可是初二,”他的目光没有收回,眼里那片银色的海映在它的瞳里,“她永远只属于她自己,她不属于任何人。”
初二安静地听着他这一句话,半晌,点点头:“好,你这句指令,我接收到了。”
停了一下,它又伸着舌头呼哧呼哧两下:“其实我以为你找我,是让我帮你助攻的,毕竟你是我的……”
顾长庚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是你的主人,夏焰才是。”
初二点点头:“嗯,Mars不是我的主人,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朋友,你真的不用狗狗的帮忙吗?”它看了看顾长庚头顶的指数,歪了歪头,“毕竟你的进度,有点落后。”
顾长庚笑笑,摇了摇头,然后揉了揉初二的脑袋,慢慢地站起来。
风停了,稻浪慢慢静下来,不再泛起涟漪。月亮缓缓沉下去,那稻海与天相接处泛起了鱼肚白,东边渐渐升起一颗明亮的星星。
“不必了。人类的事,将它还给人类吧。”
夏焰在家瘫了一整天。
她将那一束碗口大的白兰拆成了一小撮一小撮,用细线绑起来,放在衣柜里、书桌上、茶几上……还有一朵,挂在脖子上。
香气四溢,仿佛躺在花海里。
中午的时候有人来敲她的门,是隔壁邻居家那个小女孩,小螃蟹。
她又没有饭吃了。
“姐姐,”她怯怯地低着头,大大的眼睛却在厚厚的刘海下往上看,手里抱着一个纸盒子,“我可以在你家吃了饭,然后砌拼图吗?”
夏焰退开半步让她进来,同时在开着的外卖App上点多了两个套餐。小女孩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含着胸慢慢走进来,小小声嗫嚅道:“谢谢姐姐,我会很乖的。”
她宽大的汗衫滑落一侧,露出孱弱的肩膀。
夏焰无声地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要不要喝可乐?”
小螃蟹扭过身子,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咬着唇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外卖很快到了,夏焰先是拿了一份过去给邻居奶奶,再折回来跟小螃蟹一道吃。
“是什么拼图啊,”她嚼着炒粉,说话含糊不清,那拼图盒子被放在沙发侧,远远地只看到一角,“看起来好像是什么世界名画。”
“好像是一个希腊神话,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小螃蟹低下头,一边啃着香蒜鸡翅,一边嘬了一口可乐。
夏焰索性走过去,拿起盒子端详:“珀尔修斯与安德洛美达”。
她拍了张照在网上搜图,果然搜出来一个故事,盘腿坐在沙发上念:“相传安德洛美达公主非常美艳,国王为保国家平安就把她绑在海边的石头上献给海怪,恰好被斩妖归来的宙斯之子珀尔修斯碰到,于是消灭海怪拯救公主,公主也因此抛弃了原来的未婚夫,从此两人幸福地在一起了。”
夏焰噗嗤一笑,可乐都差点喷出来:“还真是老土的神话啊,被囚禁的公主势必要别人出手相救,王子势必能打败海怪,两人势必能幸福地在一起。”
小螃蟹也笑笑,咯吱咯吱咬碎鸡翅膀的骨头。
一整个下午,小女孩都坐在客厅的地上一声不吭地拼拼图,夏焰看着看着就犯了困,自己进房间补个午觉。
直到朦朦胧胧间,闻到一股焦味。
她猛地惊醒,想起孩子独自在客厅,赶紧冲了出去。
大厅里空无一人,那希腊神话拼图已经码好在木框里,安静地躺在地上。
夏焰一抬眼,看到小螃蟹侧对着她蹲在阳台,指尖似乎有火光。
她大步流星奔过去,看清那火苗正在逐渐吞噬她手里的一片拼图。
“你……”夏焰整个人怔在原地。
小螃蟹,又来了。
她曾在她家砌乐高,到最后完成时,将那城堡上的一扇窗户拆掉,甩手便扔了下楼,那城墙上露出阴森森的黑洞。
她曾又做过一个编织手袋,在结束之际生生把那手袋挽手剪断,那两根编织绳晃晃悠悠地耷拉在两侧,像是无力而下垂的双手。
她好像有点魔怔,痴迷于“功亏一篑”。
“姐姐,你不觉得当一件艺术品是残缺的,它才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吗?”小螃蟹将那即将燃尽的拼图扔在脚下的烟灰缸里,悠悠地回头看了看客厅地上的作品,微微一笑,“没有了这一块,姐姐说的‘势必’都不成立了呢。”
夏焰定睛一看,那一块拼图是珀尔修斯刺在海怪身上的长矛。
小螃蟹赤着脚叭哒叭哒跑进客厅,拿起那一副缺了个洞的拼图,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真美啊……”
夏焰慢慢跟在她身后进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谢姐姐请吃饭,我先回家了,”小螃蟹歪了歪头,又露出一开始的怯怯表情。而她眼睛盯着夏焰的胸前,下巴轻轻一点:“姐姐的白兰花,真香。”
然后回头,慢慢走了出门。
阳台上起风了。
夏焰的起居服被身后的风吹起,裤腿一下一下向前拍着。
她打了个寒颤,抱了抱手臂。
回头看了看阳台地面的烟灰缸,那一片拼图已经燃成灰,被吹得无影无踪。
太阳西沉,月亮爬上来,墨蓝色的夜幕缓缓拉下。
那西南方向,渐渐升起了一颗明亮的星星。
第34章 -6】
投资人的见面定在周中,一连三天见三个。之所以扎堆,是因为接着就是中秋加国庆了,十天半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从周一踏入办公室那道门开始,夏焰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预兆。
游戏演示Demo,没问题;PPT过了几遍了,Q&A也模拟了几次,没问题;招商部的进度,也没问题。
所有人被她拎着从头到尾撸了好几遍,毛都要秃。可一向淡定的她这次反常地不太坐得住,就像是空腹喝了好几杯咖啡,莫名心慌,感觉会出什么岔子。
为了她的团队,她的Horae,还有她的阿北,她的北极星……她鲜有地在心里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玉皇大帝太白金星,你们全部都要保佑我们。
第一位投资人约的是周三下午2点,Zeta的大会议室。早上9点半一群人就已经到了公司,开始做准备。涂陡鲜有地穿了黑皮鞋白衬衣,把头梳得油亮。就连压根不会进去参与汇报的欧阳辰,也自觉套了件西装。
夏焰进门的时候看见立在屏幕旁调试的顾长庚,愣了一下。
她今天穿了一件中式的黑色立领裙装,头发及肩,双耳别了一对耳环,银丝长长地垂落下来,下面坠着一颗黑檀木珠。他也穿了件黑色衬衣,拿着翻页笔在摁的时候,袖口隐隐露出紫檀佛珠手串。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移开目光。
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章尧进来了,沉着脸敲敲桌子:“突发情况。”
夏焰右眼皮猛地一跳,来了。
“老马来不了了,他女儿半夜急性阑尾炎要动手术。”
她眸子一暗,无声地叹了口气。
已经落座的林漫看着台前穿着一身黑、同时又表情凝重的两人,感觉他们好像在参加葬礼。
但下一瞬,夏焰点点头,对着章尧身后的秘书吩咐:“把阿K叫过来,跟欧阳辰换衣服,让他上。”
技术部分不能没有人讲,也很难假以人手。阿K全程参与Horae的开发以及这次演示的准备,的确是最佳人选。
可是有一点,头衔不够。
“焰姐,我真的行吗?”阿K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一边套着黑西装一边看夏焰,心里有点怵。
黑衣又加一人,更像葬礼迎宾了。
“阿K,Zeta不是某一个人的项目,无论谁不在了都得有人顶上,此时此刻你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夏焰一边讲,一边咬下手腕处的黑皮筋,还是决定将长发高高扎起,那长耳环微微晃动,打在她光洁的脖颈上,“今天若不能来的是我,欧阳辰就得上。”
头发扎好,状态已经调整好,眼皮也不跳了。
一直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终于发生了,反而安心下来。
见阿K还有点呆滞,夏焰笑了笑,拍拍他:“又不是只有你,我们还有老大呢。”
说罢,看了看章尧。
阿K突然反应过来:对啊他们章总在成为CEO之前就是技术总监啊。
“而且,必要时Mars也会back up(替补支援)你的,”她侧头看了看顾长庚,一双明眸如同水洗过的黑玛瑙,“对吧。”
顾长庚将翻页笔递给待会开场的夏焰,看进她眼睛里:“不对。”
“唔?”她挑了挑眉。
他继而看向阿K,一脸认真地纠正:“不是back up(替补支援),是shoulder to shoulder(肩并肩)。”
夏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接过翻页笔,眼角却带了小钩子:“好,还hand in hand(手拉手)呢。”
说罢自己一愣,别过脸去。
她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心情接过他的话来说笑呢,奇怪。
阿K却真的被逗笑了,松弛下来。
其实哪有士兵不盼着上战场呢,现在由自己去参与战斗厮杀出一条血路来,突然觉得那些含着西洋参爆肝熬过的日日夜夜,都值了。
况且,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上就上啊,怕个毛线。
在会议桌前的林漫突然又觉得,站在屏幕前的他们不像在葬礼了,反而像是在跑道上一同朝着目标奋力奔跑的队友,传递过去的哪是翻页笔,那分明是接力棒。
在会议室内外的每一个人,在这场接力赛中都很重要。起跑重要,传棒重要,接棒重要,冲刺也重要,就连场外呐喊的每一个人,都缺一不可。
蓄了很久的战意,在这秋日燃烧。
“和其他公司相比,Zeta有什么立足市场的独特之处?”
“这个游戏的盈利闭环是什么?在资金的支持下能否快速复制?”
“Zeta的融资计划是什么?股权结构如何?”
“Horae未来的想象空间有多大?”
……
演示的过程中对方会不断抛出来问题,很多他们提前演练过,自然答得还算顺畅。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一些穷追猛打的问题完全无法靠表面几句搪塞便糊弄过去,好比:
“你们签的这个AI工作室好像在业内没怎么听说过,有什么成功的商业案例吗?”
夏焰眉心跳了一下。
没有,零商业案例。
投资说白了其实是投团队,有句业内的话叫“一流的团队干二流的项目胜过二流的团队干一流的项目”,好的团队可以开疆辟壤,逆转困境,点石成金。
顾长庚没有直接接话,他在看夏焰。
这个问题抛给了Zeta,他出来自证其实不合适。
夏焰也恰好在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他对她微微点了点头,无声地传递信息:没事,你说。
她下巴一扬,安静的信号也同时发出:那我说咯。
手里的翻页器在中指和拇指间转了一圈,“笃”地一声轻轻敲在桌面上,她站了起来。
“李总,您是投资界专看人工智能的老行尊了,有什么顶尖企业它们都倒腾了啥,早就做过尽调了,好的项目相信您也投得七七八八,没什么漏网之鱼。我要是瞎掰几个案例哪能过您法眼,估计您扭头就走,而我在这行也铁定混不下去了。”
对方这位李总听罢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个团队的专家们常年对接的是国外大学关于人工智能的学术研究,其实比很多在市面已经上线的商业应用要超前很多,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有FHI(人类未来研究所)这层关系网以及雄厚的专业顾问团队,并且为Horae成功立项。”她身体微微前倾,双掌撑于桌面,话锋一转,“李总熟知的那些顶尖公司Zeta其实大多都接洽过,最终选择了一个尚未曾有任何商业应用面世的工作室,并且因为他们的超前技术不惜摒弃了前期已经选择好的硬件供应商,可见他们的技术护城河有多深多宽。”
她看到了对方探究的眼神,那是猛兽嗅到猎物气味时的样子。
“而他们在人工智能领域耕耘多年都没有参与商业合作,却在看到Zeta的游戏时眼前一亮,双方碰撞出很多超前创新的想法,并且达成合作共识。Zeta目前是他们在国内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合作伙伴。”
短短几句话,表达的中心思想是:他们技术很牛逼,背后的组织很牛逼,以及他们的团队资源都给了Horae。
比起那些八爪鱼似的伺候多个项目甲方爸爸的“顶尖企业”,他们的团队更为专注。
“与其说Zeta选择了他们,不如说我们彼此选择。至于李总您要不要选择我们,我觉得千言万语都比不上亲身经历过,”夏焰眼神从李总那收回,移向一旁的顾长庚,“我们有请Mars带大家沉浸式地体验,李总和您的团队也可以比对一下,以国内那些顶尖企业作为一个基准,他们是不是漏网之鱼,值不值得您抛饵。”
她乌黑的眼睛在对他说:交给你咯。
他茶褐色的眸子在回她:好。
起身慢慢走向她,接过她手里的翻页器,触到她炽热的指尖那一瞬,他有一点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