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饭点，但小酒馆内人并不少，三三两两成桌，举着杯子借着酒意说事，有人已经东倒西歪。
他们这一桌，倒是显得额外冷静，两个人抱着臂盯着对方，不说话。
林瀚拿着块抹布把吧台细细地从左擦到右，又从右擦到左，来回了三四次，眼神不断飘向这边。
他心里直犯嘀咕：林漫这丫头跟这男的啥关系，长得倒还端正。不过前妹夫也是人模狗样的，不照样是个渣男，他可得替老妹盯着点，别又被割一颈血。
林瀚此生最后悔的，就是在林漫谈恋爱的时候他没日没夜全副身心投入在开酒馆上，没有替妹妹好好把关。直到她被坑钱坑感情，他才后知后觉，却无力回天。
桌前两人倒不知道这酒馆老板心里已经翻过三四个剧本，林漫挑着眉盯着顾长庚，心想你倒是说呀。
过了片刻，顾长庚才沉沉吐出一句：“阿北是谁？”
林漫愣了一下，这前后文跳跃也忒大了。她托着腮，斜斜眯了眯眼：See？就知道你不是要谈工作。
她觉得是时候要喝一壶了。
“小娟，”她扬了扬手，指指那一排酒架，“给我来一壶李白。”
吧台那的林瀚整个人惊了一下：不好，这就喝上了？！
顾长庚抬眼，淡淡地说：“我开车不喝酒，你请便。”
嗨，这一个人喝就没劲了，林漫无奈耸耸肩，又对小娟说：“那换杯紫苏汁给我。”
老林悬到喉咙的心又放下来，继续擦着吧台：噢噢，不喝酒好，不喝好。
“你是以什么身份问这个问题呢？”林漫手握杯子，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杯壁上，“如果是Zeta的工作室伙伴，我觉得我没必要回答你这个问题。Mr.Polaris就是夏焰捏的一个虚拟人，她一个运营总监在做测试不是很正常？”
顾长庚蹙着眉，盯着眼前的茶杯，不回答。
“Mars，你要知道，我跟你不是同一战线的，”林漫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正色道，“我跟夏焰才是。”
如果你只是好奇心作祟，我林漫才懒得理你。
夜渐渐深，窗外昏黄的路灯与窗内的琉璃灯隔着玻璃对视，有食客起身离去，推开的门摇起风铃叮叮当当，像是一串串叩问。
从前他不理解夏焰为啥飞蛾扑火地去搞Horae，一个打工人，不至于。
到后来，他发现她其实是为了自己。
“林漫，”顾长庚终是抬起眼来，茶褐色的眼眸里不再是清冷疏离，而是辗转反复再三确认心迹后做出的决定，“我喜欢夏焰。”
因为喜欢，他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
一丁点都不可以。
“好，”林漫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嘴角微勾，“你可以开始问了。”
“你知道
你曾经让人被爱并且经过
毕竟是有着怯怯但能给的沉默
在所有不被想起的快乐里
我最喜欢你”
“阿北是夏焰前男友吗？”
“是。”
“初二是他们一起养的狗吗？”
“是。”
“她还爱他？”顾长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空气都有点窒息。
“Mars，这个我没办法回答你，”林漫垂下眉去，“我只能说，她还没完全走出来。”
“阿北在哪？”
林漫抬起眼来，只看着他的眼睛，不作答。
“林漫，”顾长庚深吸一口气，终于把憋了很久的问题缓缓地吐出来：“他是不是……死了？”
第32章 -4】
他曾经在讨论生死之事时对她说：你年轻没经验，估计不能理解。
然后她眼里立马就起了雾。
她曾经说服他说：没有什么“模型”大得过跨越天人永隔。
当时他只觉得，真是异想天开。
她曾口无遮拦地说：反正人终归也是要死的。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才不情不愿地避谶，指节叩叩桌面。
……
串起来了。
所有的事，都串起来了。
……
“我其实没有见过阿北，”林漫进公司半年就开始忙自己离婚的事，等她从那一段地狱般的感情挣脱出来时，阿北就不在了。“只知道是夏焰的师兄，北极星导盲犬基地的创始人。他是夏焰初恋，在一起四年了，听说是很好很好的人。”
初恋，要么是还没弄明白自己的感情就结束，要么是一辈子的白月光。
“所以从很早开始，Mr.Polaris就已经以恋人的身份与她在真实世界互动了？”顾长庚皱着眉头。
所以订花，并不是第一次。
“夏焰是Horae的一号玩家，Mr.Polaris也是Horae的一号虚拟恋人。最初的测试只是从她上传相关图片、视频数据开始，但她并没有同步任何手机账号信息。”林漫顿了一下，“直到两个多月以前发生了点事，她干脆就都授权了。自此Mr.Polaris会给她安排行程、订网约车、订餐、网购啥的，将她的生活照顾得很好，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是什么事？”顾长庚听出蹊跷，只关心那个重点。
林漫停下来，盯着他说：“你先答应我，无论你知道了什么，你不能退出Horae项目。”
他点点头：“我答应你。”
“她发现在她没有授权的情况下，Mr.Polaris居然也能清楚知道她的喜好、以及她和阿北共同经历过的事……AI绕开了她的授权，读取了她手机的数据。”
顾长庚眉头拧得更重了，这就是他所担心的。
“更有甚者，你知道可以切换‘闲逛’模式吧，完全是现实场景的同步，可是在那个模式下Mr.Polaris竟生造了一把枪出来向他们射击，而夏焰在游戏里为他挡了子弹。”
“什么时候的事？”他鲜有地焦躁起来，心里压着一团火。
“你等我翻翻聊天，”林漫搜起微信记录，找到了那一天，“这里，7月8日凌晨，预计是两点多到五点多，她过了六点给我发的信息。”
她说：林漫，这游戏有蛊。
顾长庚盯着那个日期，七月八日。
就在同一天晚上，他在这个小酒馆第一次见到微醉的夏焰，一个人眼神迷离地趴在桌上，碎发凌乱。
他都记得。
现在想来，简直神奇得不可思议。
她在那个世界里为他人挡了枪，带着那一身看不见的重伤回到这个世界。当黑夜来临，她捡到了他遗失的长命锁，闯入了他的人生。
幸好。
幸好是他。
“而且更奇怪的是，我翻了数据库，当时除了夏焰上传过的信息没有别的数据，日志里也没有那一段交互记录。”林漫笃定地说，“也就是说这些痕迹被自动擦除了。”
“你们怎么断定，那不是夏焰做梦？”
“因为在夏焰当天的游戏交互存档里，留下了一句今日状态：好久不见，樱桃小姐。”
那是AI本不应该知道的称呼啊。
其实那之后，还有一件事。
可是林漫很犹豫，到底要不要和盘托出。她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如果AI真的有了自我意识觉醒，它应该并不仅仅关注到对应的玩家，而是能串联出玩家现实世界里的关系链。所以其实……喂Mars你干嘛？”
顾长庚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向吧台。
林瀚手里攒着块抹布，挑着眉看这男的直直走向自己，后面跟着追出来的妹妹。
这又是哪一出？
“老板，结账。”顾长庚冷着脸。
“喂，Mars你能不能冷静点。”林漫不敢大声讲话，手背抵住鼻尖低声说：“你答应了不退出的。”
林瀚在一边打单，一边如同山猫一般竖起尖耳朵。
“我很冷静，我也不会退出。”
他只是有点生气。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过这一切，曾经还不屑地觉得Horae的硬件设备和算法能力很菜，结果自己居然亲手推动了脑机接口技术，为夏焰完美复刻了Mr.Polaris。
助纣为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Horae能停吗？”他侧头问林漫。
“不能，当然不能，”她摇摇头，别说整个公司押宝在这个项目上，还有很多关联的工作室和合作伙伴，都命悬一线。
而且，夏焰也不会肯让它停的。
“我觉得你得让夏焰真的把它完成，就当是一个念想也好，正式的告别也好，”林漫了解她，知道她一旦认准的理儿就很难被说服，“而且就算她不为自己，为了Zeta，为了老章，她也会拼了命做出来的。”
顾长庚蹙着眉拿过账单，扫码：“为了章尧？为什么？”
“因为他是她的伯乐，她的强心剂，在夏焰最艰难的时期用工作来填满她，很多人都只看到章尧带着她去见客、去喝酒、去各处周旋，然后把她压榨得渣都不剩，却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这对夏焰就是一种救赎。”
顾长庚经历过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时刻，那时若不是等来樊星学姐和李医生拉他一把，他可能这辈子就废了。
他俩于他而言，是一道光。
可是夏焰不一样，她选择的是沉迷工作来麻醉自己，短暂地忘却痛苦。可是那痛苦还在啊，时时刻刻如同倒刺一般刮擦着心脏，永不痊愈。
“而且……”林漫顿了一下。
顾长庚侧头看着她，等着她下一句。
“老章救过夏焰的命。”
这个“而且”的后面，他着实是没有想到。
林漫停了片刻，才说：“你没有发现夏焰从来不开车吗？”
顾长庚点点头，但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夏焰没驾照，要么就是因为总喝酒，不方便开。
“她有一次在高速上开车分心，直接撞上高架桥墩。那是段很偏僻的高速，大中午的根本没车开过。恰好章尧从外地出差开回来经过，认得她的车，送去了医院。她脑侧受了伤被缝了7针，医生说算命大，只在医院躺了三周。
也就是这次事故，我才知道是她男朋友去世了。平常她在公司里也不说，一直自己闷在心里。
这次后章尧就逼着她把车卖了，叫她从此不要再开车。”
竟然是这样。
“谢谢你今晚告诉我这些。”顾长庚对着林漫颔首，纵是他脑容量大转速快，今晚的信息量也够他消化好一阵子。
林漫摇摇头：“你不用谢我，我只希望项目顺利，她也能走出来，然后一切向好。”
他点点头：“很晚了，我送你吧。”
“不用了，”突然有人从吧台那头伸了个肘子过来，“我妹，我自己送吧。”
顾长庚看了一眼林瀚，又看了一眼林漫，心下了然，点了点头离开。
林漫白了他一眼：“我说哥你怎么鬼鬼祟祟地一直在擦桌子，你能不能别偷听人家讲话。”
“诶这怎么是偷听呢？小夏也算我半个妹妹好嘛，所以这小子对她有意思啊？”
“不是说送我？快走了啦，”林漫拍了拍他肩膀，转身推门，“八卦佬。”
深夜。
顾长庚盯着PingCode上Horae-X的多人协同工作流进程，若有所思。
编号HX-35场景选择-优先级P0【已完成】
编号HX-36江原形象建模-优先级P1【已完成】
编号HX-37江原脑机接口试对接-优先级P2【进行中】
编号HX-38李爸脑机接口试对接-优先级P2【受阻】
……
他微微叹了口气，关上窗口。
起身，在身侧拿起一个白色的箱子，走到洗漱间。
过了片刻，他走进一个空置的小房间里。
轻轻摁了手环，闭眼。
几不可闻的电流声在耳边和肌肤上淌过，仿佛是裹着稻香的轻风拂过。
今天好像是，秋分呢。
哒哒哒，呼哧呼哧，哒哒哒，呼哧呼哧。
他微微睁开眼睛。
“你好，Mars。”
“你好，初二。”
第33章 -5】
深夜，一人一狗坐在石坡上看稻田。
一片稻穗的海洋绵延至远方，与漆黑的夜相接。月光洒下来，那稻穗如同染了一层银粉，在风中摇曳生姿，辽阔的海泛起一阵一阵银灿灿的涟漪。
像是谁在吟唱着诗歌，一行一行，被缓缓传送到天边。
“Mars你找我打听夏焰吗？”初二歪了歪脑袋，舔舔牙齿，“汪呜不行哦，这算作弊。”
顾长庚笑笑，曲着的长腿慢慢放下一条，双手撑在身后，衣摆被风吹得鼓鼓的：“你这小脑袋瓜，转得还挺快。”
初二眨眨眼，睫毛卷翘：“夸我吗？我怎么觉得你在夸自己，汪呜？”
顾长庚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手背蹭了一下鼻尖。
“我没有要向你打听她，”即使在他看到她的大脑分区热力图时，脑海里疑惑地浮现了十万个为什么。
这个分区的色块颜色，看上去不太合理。所以在那个当下，他没有让某个好奇的同学继续问下去。
可他依然恪守着自己的底线，不会去后台看她的原始数据。
“我只是来拜托你一件事。”风吹得衬衣后摆猎猎地响，一下一下地打在他后撑的小臂上。
“你说，”狗狗的背挺起来，侧头认真听，“我考虑一下。”
“在这个世界里有太多未知的事，跟现实世界有着天然的隔阂。很多事我没有办法预判，也很难提前干预，我有点担心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顾长庚望着脚下那翻滚的稻浪，那一片银光倒映在他茶褐色的眼里，波光粼粼，“这个时候，我需要你帮忙。”
“所以，我是只通风报信的狗狗。”
“不止，必要时候你可以自己做决定，采取一些手段去熔断。”
“Wow，听起来很酷诶，”初二的前爪扒拉了两下，舌头伸出来，仿佛在笑，“所以，我不是阿奇，不是小砾，也不是天天……我是莱德莱德是动画片《汪汪队立大功》里的小男孩，狗狗们的队长！”
顾长庚忍不住嘴角上扬：“是啦，用汪汪队比喻的话，是的。”
初二“汪呜”一下，脑袋侧趴下来枕在前爪上，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Mars你当初五天就把我做出来了，还真是……”
真是什么？真勤快？真用心？真牛逼？
顾长庚等着它的下文。
“真是，偷懒啊。”
他有点尴尬，干咳了一下：“抱歉啊，时间比较赶，我想让她快点见到你，接下来我会继续帮你迭代的，你忍耐一下。”
初二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盯着他身后撑地的手腕：“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