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还有个打火机,是她从某个在图书馆顶风抽烟的人士那没收的。
看到打火机的瞬间,秦昭第一次恨自己会忘事——先前用燧石苦逼生火的她活脱脱一只大冤种。
铅笔是拿来当发簪束发的,头发是孙膑帮她绾的,衣服也是先生指导她重穿的……
临行前,孙膑甚至让她带上手术刀以防外一,嘱咐她不要害怕,该自卫时不要手软。
想到这,秦昭脸上的燥热倒是消退了。
取代的是无语和无奈。
“昭行医,应知人体哪里最脆弱。”
“先生,手术刀只能救人,拿来伤人天打雷劈啊!”
这是他们第一次出现分歧。
说不通的秦昭只好跟孙膑解释:刀片很脆,干不了别的活;刀锋已经钝了,要做废弃处理。
不料反倒让孙膑更加困惑。
他十分不解,冒着森然寒光的刀刃竟会被归为钝。在他看来,铸刀的金属极优,即使被打得很薄,绝不至于脆。
秦昭干脆拆下刀片,让孙膑自己试试。
孙先生既然能徒手暴.力拆锁,想必掰断个刀片不算啥。
如此作想的秦昭便见一阵寒芒飞过。
孙膑放下抬起的右手,她迟疑着往后看,刀片插进大门里,入木三分。
“昭,你的刀,用来防身足矣。”
被孙膑梳头绾发整理衣服的带来的羞赧和旖旎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昭把剩下的手术刀干脆拍到孙膑面前的案上,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少女放下抚摸发髻的手,鼻息浅浅地哼了声。
她开始正色四周和习惯里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先生缺乏安全感的话,刀就留给你自卫好了……算啦,还是早些回去,免得让他担心。”
*
檐角下,褐衣青年席地而坐。
久不住人的屋子与院落显得格外寂静,只得见靠墙那棵大桑树在风过后的叶响。
几根奇形怪状的木条散落在青年膝边。
他一根根挑起,相互扣搭穿插,精巧的小东西在他手里渐渐有了雏形。
有鸟从桑上飞起。
青年手指略微一顿,抬眼望向天上渐远的黑翼。
太慢了。
墨家的人每次都不守时。
“今日,或可见坠鸟。”
青年将最后一块木条插上。
一枚完好的鲁班锁被他放在了身边。
第10章
秦昭在城间漫步。
除开迎向历史的忐忑心情,新鲜感过后,她已然兴致缺缺。
脚下虽是魏国都城,由于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的限制,加上看够了现代社会的繁荣景象,带给秦昭的体感最后只余古朴一词。
秦昭甚至觉得大梁的生气算不上足,城池内少见声色欢笑,麻衣粗布的来往者多是步履匆匆,闲适与怡然唯有车马相随的权贵世家身上能见到。
或许是她要求太高了。
身在战国,活着就已不易,幸福更像是奢求。
尾随带着大陶罐取水的人找到城中水源后,秦昭又逆推拿着粮与菜的妇人行进路线,在住处不远的地方寻见一个小小的市集。
原本秦昭想去城中富庶区踩点。思及目前语言不通,怕碰上意外节外生枝,她也熄了再多逛逛的心思。
脑中差不多把住处周围的地图填补完善,在这一片地界,秦昭估计是不可能迷路了。
出行的目的已达成大半,唯一可惜的是,秦昭并没找到能给孙膑补充营养的东西。
这处早市或许因为位置偏僻,加上错过时间,秦昭发现里面大多是蔬菜,卖相已不太新鲜。肉食几乎没有,连禽蛋的影子都看不到。
秦昭忽然意识到,尽快学会魏语去更繁华的地方,才能采买到一些普通人并不需求的东西。
事已做完,又不想早些回去,秦昭找了条离主道不远的小道,往僻静处散心。
视线所及,道路尽头有一片盎然的绿色,在周遭土色的墙院中越显清新与鲜活。
一天不到的时间,秦昭已经经历太多。
她觉得去大树下坐一坐,平复心情整理思绪是个不错的选择。
……
树叶在微风中作响,细碎如夜间小雨入耳。天光照耀下,蔓出的枝桠投在黄泥夯筑的围墙上,化作走笔宣纸上的花枝。
虚实之间,思维放空,天地都静了下来。
秦昭心中生出一种渴望,她想离这棵树更近一点。
时光流转,人事更迭,树会一直在这里,连接过去和未来。
围墙并不高,秦昭左右环顾,发现这一块人迹罕至,像是被废弃了。她愣了愣,伸头往院内搜索,内院和房舍空无一人。
思索片刻,秦昭又去敲门。灰尘从门沿簌簌飞下,将呛出好几个喷嚏。她放心了,这里确实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秦昭回到围墙边,抬头望向高大的树。
她轻身一翻,调整身姿,而后站在墙头伸出双手做平衡,一步步慢慢向树靠近。
这是棵桑树,粗壮的枝干已有不少年头。其中一根直接搭在墙头,拦去秦昭的路。
秦昭笑了笑,伸手拨弄桑叶。不一会又伸出脚,试探枝干的承受力。
发现这棵桑树挂上自己完全绰绰有余后,秦昭眼神微亮,伏下身子像只猫般跳上枝干。
桑树晃了晃,温柔地接住了她。
秦昭在枝桠间攀缘游走,大脑久违地放空了。
她选了个最舒服的位置,靠着桑树闭上眼。
眼皮好沉,好想在这睡一觉。
做完手术后秦昭一直都没有休息好,醒来又舂米做朝食……靠上树干的一瞬间,沉积的疲累如海潮般卷来。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很想在这闭上眼休憩片刻。
战国好难,人间好难。
想回家,还能回去吗?
不是钢铁做的女孩子,只敢在独处时流露自己的软弱。
不是生来坚强,只是赐予你生命的人怀着爱意、忍受苦难带你降世,它不是能随意放弃的东西。
不能睡。
出来太久的话,先生会担心吧。
秦昭挣扎着从安逸乡里脱离,伸伸懒腰准备下树回去。
抬头瞬间,她发现不远处落着一个鸟窝。
鸟窝。
鸟蛋。
蛋白质!
秦昭的疲惫一扫而光,虚幻的煎蛋香味开始在唇齿间浮现,令她无比心动。
对比昨晚的豆羹和今早的煎粑,就算不加盐,也是美味了。
被口腹之欲裹挟,秦昭急切又小心地上攀,扒着枝干爬了一小段。
平稳身体,桑树的晃动幅度渐渐下降。她屏息抬头伸长脖子,草筑的巢里卧着三枚小小的卵。
一个给先生,一个给自己,剩下一个留给鸟妈妈吧。
上天有好生之德,绝户的事情不能做。
秦昭伸手,从巢里捡选鸟蛋。
小小的卵虽不能裹腹,却是很好的安慰剂。至少秦昭的心中的苦闷忧郁,在此被治愈了大半。
——一切会好起来的。
风乍起,桑树枝干大幅地摇晃。
一时不慎,秦昭重心没落稳,从枝干上滑下。
手指拽到鸟窝,将它从树枝上扯了下来。
下意识地,秦昭将鸟巢护在胸前,三枚鸟蛋没有飞出去。
太好了。
失重,坠地。
她闭上眼,等待着地的疼痛来临。
*
秦昭在墙边还没冒头时,青年就发现了她的身影。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路过,隐在暗处并未在意。
但不想,她竟像个顽皮孩童般在围墙上行走,爬树。
少女有着乱世里罕见的平和、干净和天真。
青年不太想呵斥她离开。
剥夺别人的快乐是件残忍的事,屋子早已废弃多年,等的人又不知道在哪里迷路……
他转动着指尖的鲁班锁,看着少女在树上假寐。
青年皱眉。
在这里睡着可不好,他等的人可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他轻步从暗影里走出,靠近桑树,准备以屋主的身份让她离开。
她却早早睁开眼。慌乱中,他只能闪进她的视线盲区,在她背后的树影里,看着她起身……掏鸟窝。
青年漠然的脸更空了。
这是哪家的女公子偷穿庶人衣服溜出来撒欢了?如此顽劣以后怕是很难定亲。
他看她从树上下坠,和他卜见的那只飞鸟一样,来不及振翅。
摔痛了就会有护卫带她离开。
青年本不想现身,却因为瞥见她先护住了巢不让卵碎于地,身体便自己动了。
回神时,他已经接住她。
怀中的人脸色全无受惊之色,闭着眼坦然地等待痛苦来临。
很奇怪。
那里都很奇怪。
“睁眼,你安全了。”
青年把她放下来,开口赶人。
“没受伤就快离开这。”
少女还愣在原地。
似乎意识到他是屋子的主人,顿时举足无措。
片刻的挣扎后,她下了很大的决心,颤抖着把鸟窝递还给他。
这算是……“物归原主”?
“我不要,你喜欢就拿走。”
她又侧头去看桑树,大概是想把鸟窝放回去。
“没用了,巢中沾着人气,鸟不会再回来住了。”
他把卵倒进她手里,把鸟窝扔到墙角。
“拿上卵,走吧。比起腐烂,被你带走是最好的结局。”
他皱着眉,再一次催促她离开。
少女似被青年的冷漠刺到,她后退几步,准备翻墙原路离开。
她捡起了鸟窝,站在墙头把巢放在枝桠上,冲他招招手后,跳下墙消失无踪。
青年听到了道别,她嘴里发出的怪异的“啊”声。
怪不得没有护卫。
原来是个不受宠的哑巴。
风又起,枝杈摇晃间,鸟窝又掉下来,滚到青年脚下。
他盯着已死的巢,良久后转身。
檐角下,抱着剑的老者身着黑袍,斗笠背在后背上,嗤笑着望着青年的方向。
老者眼中布满翳,正是接走秦昭和孙膑又扔下他们的人。
“冉,你竟然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掏鸟窝啊?”
“……你是真的看不见?”
“哈,老朽陪你霍霍过的鸟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点声音我就能听出来——看剑。”
本在开怀大笑的老人突然面露狰狞,提起剑便向青年身上招呼。
青年抬手,仅以手臂便架住了老者的袭击。
“不错不错,公输冉,多日不见身手倒没落下。”
“再说一遍,‘公输’与我无关——”
青年似被激怒,起臂反震,老者便退出几步远。
“留下我要的东西,你可以走了。”
“桑冉,你现在一点都不尊敬我——齐人也讹我一单,明明‘货都进仓’了,偏说我没送到,老真想拔剑落了那齐贼头颅。”
老人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叠皮子,上面画着些物件制作图和注解,扬手丢给青年。
桑冉接住,道了声谢,展开皮子沉浸在木工造物中。
“啧,该说你不愧是‘公输’呢,天生一副游侠身骨,偏偏喜欢和木头打交道。
“老要去找巨子了,下次再给你顺点别的图。近来魏国或有小震荡,我可能尾巴没断干净,你自己多多小心……
“老给你留了辆马车,你不要劈了当柴烧就行——天杀的齐人,克扣老的报酬。”
桑冉从皮子里抬头,盯着喋喋不休的老人冷漠发问:“说完了吗?”
老人噎住,气呼呼地转身:“秦国新君近来似有大动作,待不下去就去秦吧——那里树多,老迟早要看你变成木头,把你种到秦国林子里去!”
桑冉收起皮子,注视老人的背影。
“喂……这次,也别死在外面。”
老人终于笑了,利索地跳上墙头。
“然也。”
*
孙膑正在案几上研究钱箱里木片上留下的信息,便见秦昭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气喘吁吁,像是一路疾行回家。头上还沾几缕枯草,指尖染着绿色的汁液。
孙膑给她倒了碗水,秦昭一饮而尽。
她在空碗里放进三枚鸟蛋。
怪不得……原来是去掏鸟窝了。
他没有问话,等着她自行讲述。
“先生,教我魏语吧,现在就开始。”
桌上的文字让孙膑有些意外。不知秦昭在外经历了什么,竟有如此大转变。
“我再也不想经历如听鸟语,连道谢都说不出来的尴尬场景了。”
道谢?
孙膑眼中流光暗转。
昭果然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人了吧。
是敌是友,稍微有点在意啊。
第11章
秦昭趴在桌子上,双目无神,灵魂升天。
仿佛她早已脱离了世俗的欲望追求,生死福祸皆是虚妄,人世间再也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
秦魏两国挨得如此近,为何文字语言偏要向两个方向走?五百年前都还是一家人呢,咋还要说两家话?
不,还不止两家——同一个周天子,七个诸侯国呢。
一边神游吐魂、一边心中吐槽的秦昭是彻底麻了。她的脑子真的被两套语言体系整崩溃了。
那么多年的书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985、211有什么用啊,穿越过来立马高知变文盲。
如果可以,秦昭愿意拿所有的文凭来换战国语言的拓展补丁包。
她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
记忆力和行动力都是手段,绝非外挂,不可能让她“叮——”就学会新知识。
见秦昭几乎累趴,孙膑有些于心不忍,提起袖子要擦去她脸边的水字。
“今日至此如何,昭?”
“唔……不要。”
秦昭捉住了孙膑的手,阻止他擦去令她难受的源头。水字还在桌面上闪光,她严厉的神光慢慢回来。
努力往脑中塞东西是有用的。至少现在,他们之间简单的对话已不需要依托写字进行了。
“再看看……至少把这些全记完。”
秦昭放开孙膑的手。她挣扎坐起,对着秦魏两国的文字开口练习发音。
继大脑之后,舌头和喉咙是二三号被迫害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