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锦缓缓抬头向上看,对上一双冷冷的,含着戏谑的眼睛,她的心跳得飞快。
她只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人,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那人半个身子悬在梁上,脸色苍白如鬼魅,却难掩这张面皮的病态,偏偏他剃了度,又将这病态带上三分清心寡欲。
血正透过他的僧袍一滴一滴掉落下来。
宜锦将手攥得紧紧的,过了那一瞬间的害怕,她开始飞快地估算倘若此时叫骆宝进来,对上眼前这人胜算有多大。
这人手臂虽受了箭伤,却并不致命,且他左手持剑,露出的那只右手青筋盘跌,旧伤多在虎口,想来是习武之人。而她与骆宝手无寸铁,更无武功傍身,如此一来,若对方想取她性命,不过咫尺之间。
宜锦到底没唤出声,将视线移回供案,神色镇定,道:“我只是来祭拜母亲,无意叨扰阁下。萍水相逢,今日出殿,后会也无期,还请阁下高抬贵手。”
她从蒲团上起身,向梁上施了一礼,缓缓开了门,用衣袖擦去额前那滴血,径直走出殿外,她心如擂鼓,那人并没有阻拦。
待宜锦走后,梁上那人随意用僧袍将受伤的胳膊裹住,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仍旧燃着香火的供案前,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烫金的逝者名讳上,却忽然笑了笑。
他还真是小瞧了薛家这个姑娘,小瞧了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妾室。
第19章 生辰
雪色渐深, 白皑皑的地上脚印凌乱,散落的血迹如同深冬随风而逝的红梅花瓣,自深林的一端蔓延到另一端。
地上零零散散地躺着几个黑衣人, 面色铁青,死相可怖。
宋骁用手捏开其中一人的下颚,舌下果然□□,这些人将陛下引入此处, 见刺杀不成,便吞药自尽, 没有留下一丝线索,他不由皱起了眉头,低声道:
“这些人背后皆有亡月图案,是忽兰国精心培养的死士,按照雪地上残留的脚印,还有一人逃离了此处, 但他中了毒箭, 跑不远。”
萧北冥凝视着地上遗落的一枚剑穗, 良久,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
这样卑贱又不值钱的东西,今日还能在此处见到,真是有些意外。
他将那沾了血迹的剑穗收起,看向密林的深处,吩咐宋骁道:“不必再追了。”
他一早便察觉出龙津桥便有人尾随在身后, 索性遂了那人的愿, 进了这密林, 只是没想到,过去这些时日, 那人依旧没有任何长进。
宋骁也丝毫不惊讶萧北冥的做法,他站起身来,默然跟在萧北冥身后,再不多说一句话。
陛下心中应当知道那逃离此处的杀手是谁。
不久,隐雾便报道:“陛下,属下一路追踪,那人对大相国寺十分熟悉,一入寺便甩开了属下,属下无能,请陛下责罚。”
萧北冥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了手上沾染的血迹,许是见了血的缘故,他的眼透着微微的红,深沉到了极致,吐字却极为冷静,“将这些尸体处理了,自己下去领罚。”
隐雾身子一震,却没有任何辩解,自愿领罚,他知道陛下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他今日失误,陛下待他已是宽容。
萧北冥看向远处喧嚣的山门,神色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他对宋骁道:
“将至年关,老忽兰王病急,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这批死士恐怕只是个开始。”
“从今夜起,严控城防,凡非京城户籍入京必须有路引,且有亲眷在京中担保。另外,严查大相国寺僧人僧籍,尤其是近三月来入籍的僧人,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宋骁欣然领命。自陛下登基这个月来,他虽领禁军统领之职,每日也不过是操练兵士,巡卫燕宫,这是他第一次经管城务,顿觉心中干劲十足,必不能让陛下失望。
邬喜来在一旁守着,他跟随陛下日久,也曾见过不少血腥的场面。但今夜这类险象环生,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方才那一行十几个忽兰死士,个个身手矫健,欲直取陛下命门,倘若宋大人今日晚来半步,刀剑便已至陛下咽喉。
萧北冥却十分镇静,看出他惊魂未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
邬喜来忙应了一声,跟上。
*
大相国寺门前,恰到了夜市最热闹的时候,灯火辉煌,四周恍若白昼,人群如流水,时快时慢,这些人中,有华服盛装的勋贵子弟,也有穿着朴素的布衣百姓,皆是举家出行,也并非是想要来这里买些什么,不过就是想凑个热闹。
寺前有艺人表演“火树银花”,这是最受燕京人欢迎的杂耍,艺人需赤膊上阵,用柳木勺将浇灌的红通通的铁水奋力激扬至空中,铁水落下瞬间炸开无数绚烂烟火,如璀璨星光笼罩了雪地,使人仿佛误入梦幻琉璃世界。
宜锦凝视着那空中如萤火点点乍开的银花,她莹润的面庞也沾染了些许酡色,她喃喃道:“许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烟火了。”
骆宝在一旁看着,目光却不知不觉落在了宜锦脸上,背在身后的手中攥着一支兰花纹木簪,紧张到掌心都微微沁出了汗。
他犹豫了半晌,直到一场火树银花到了终点,才将手中的簪子递给宜锦,忐忑道:“姐姐,我方才在夜市瞧见一支簪子,雕工精湛,便买下了送给姐姐。”
宜锦看着少年有些绯红的脸色,有些好笑,她接过他手中的簪子,柔声道:“簪子很好看,只是下次不要再破费了。在宫中用不上这些。”
她不忍拂了一个少年的好意,更因为他的举动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薛珩,在她入靖王府之前,阿珩每年都会送她一支簪子,材质各不相同,却都是他亲手雕刻。
尽管在别人眼中,阿珩反应迟钝,不通人情,可在宜锦心中,薛珩却是最好的弟弟。
骆宝见宜锦收下他的礼物,也不禁笑了笑,他原本挑中的是一支羊脂玉簪子,可他深知这样贵重的东西宜锦一定不会收,因此便换了这支兰花木簪。
萧北冥来时,便看见骆宝送簪子,中间邬喜来几次想要提醒骆宝,却都被陛下的冷眼挡了回去。
邬喜来看着陛下手中精心挑选的幽兰银步摇,额间顿生冷汗。
萧北冥径直走过去,他步子重,靴子踩过山道上厚厚的积雪,发出闷闷的摩擦声。
快到宜锦身侧时,他忽而放轻了脚步,与她并肩而立,看着那打铁花火红的绚烂之光。
许是那艺人今晚演了几场有些疲乏,最后一次撒铁水竟失了准头,咧咧的风携着火红的铁水直直朝人群这边崩来,人群中散发出一阵惊呼。
萧北冥反应极快,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扯开身上的披风,以身挡在宜锦身前,他肩膀宽阔,腰背挺拔,将她遮的严严实实。
宜锦呆愣愣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的力道意外卷入怀中,咧咧寒风中,她却几乎能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声。
直到周边人群散开,只剩他们二人,宜锦才回过神,她的心跳得极快,仰首低声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萧北冥沉默着没说话,目光落在她发髻上那支摇摇欲坠的木簪上,他抬起手臂替她理了理头发,似是不经意间将那支簪子拨落,垂眸道:“才到。”
宜锦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萧北冥问道:“你替母亲添香,一路上可遇到什么奇怪之人?”
宜锦微微一愣,几乎瞬间就想起了殿中那个受了伤的僧人,但她曾允诺过出了殿门便不会将此事外传,况且此时仍处在相国寺内,那人应当就在附近,不知可有同伙,陛下微服出宫,身边护卫不周,她若说了,恐怕惹祸上身。
她摇了摇头,道:“并无异常之人。”
萧北冥见她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半晌才道:“这次出来,除了查看州桥夜市百姓民生,也想瞧瞧薛大人的伤,他因公务操劳,回府路上不幸伤了脸,一连告假七日,若不去探望,难免寒了忠臣之心。”
萧北冥话音才落,宜锦先是怔然,随后意识到自己可以借此机会回家探望弟弟,她面上的欣喜之色便已经藏不住,生怕眼前人是在与她玩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是……是真的吗?”
萧北冥不可见地弯了弯唇线,低声道:“自然是真的。”
今晚不仅出宫瞧了烟火阜盛,繁华至极的州桥夜市,还品尝了她最爱的杏仁奶酪,而如今,她竟然还能回侯府瞧一瞧。
这些惊喜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暂时忘却了彼此的身份之别,她方才受惊,一只手仍在他腰间,眼下反应过来,立时松了手,“多谢陛下。”
萧北冥垂首,墨色的眼眸一动不动盯他腰间那只手渐渐松开,他感到胸腔里有些闷闷的。
他的目光落到宜锦脸上,她脸色有淡淡的粉色,比之宫中多了活力与生气,就连眼角那颗泪痣,都因此更加惑人心智。
萧北冥忽然有些沉默。
邬喜来取了马车,马车在打更声中朝着长信侯府驶去。
他赶着车,边瞧他那神色难过的小徒弟,小声劝道:“上次同你说的话你就当耳旁风了?”
他叹了口气,道:“像咱们这种人,有些东西,只能放在心里。倘若拿了出来,摆在明面上,不仅害人,更害己。”
骆宝愣愣地攥紧手里的簪子,许是他拜了邬喜来做师傅,一路走得太过顺畅,因此身上仍留着些少年气性,闷闷问道:“师傅,我只是想让姐姐高兴,这也有错吗?”
邬喜来瞥了他一眼,“当然有错。错在没有自知之明。你说,是你送的簪子更让薛姑娘开心,还是陛下去长信侯府更让她开心?退一步讲,薛姑娘有自己的亲弟弟,没什么能比她见自己的弟弟更能让她高兴,而这些事,你却做不到。”
骆宝望着夜空中四散的飞雪,将簪子收了起来,脸上的失望渐渐褪去,“师傅,我明白了。”
寒风呼啸,马车内的两人并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一阵风雪侵入车帘,宜锦拂去发髻上的飘雪,察觉到簪子丢了,她咬了咬唇,低声道:“陛下,奴婢不下心将一支簪子弄丢了,可否回去找找?”
那是骆宝送她的,虽不名贵,但弄丢了太过可惜。
萧北冥正借着车内的烛光翻阅着手中的书籍,长睫在扑朔的烛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他没有抬头,“哦?那簪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宜锦只觉得这话有些古怪,她犹豫了片刻,道:“那簪子虽不名贵,但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送给奴婢的,弄丢了很是可惜。”
萧北冥抬起头,如深潭般漆黑的双眸凝视着她,半晌,他只随手将袖口中那支兰花状银步摇递给了她,道:“时辰已晚,且相国寺游人极多,返回也未必能找到。这步摇是邬喜来顺手买来的,你若不嫌弃,将就着用吧。”
宜锦看着那支银步摇,做工精致,花纹繁复不俗气,想来价格不菲,她委实不能收下,因此她顿了顿,婉拒道:“邬公公的眼光向来极好,只是这簪子太过贵重,奴婢不能收。”
萧北冥没想到宜锦会拒绝,他的脸色隐隐有些僵硬,手中的簪子收起来不是,不收起来也不是,半晌,他冷冷道:“你若不喜,扔了就是。”
话罢,他又垂首去瞧手中那本兵书,宜锦如收了个烫手山芋,却能感觉到眼前人气压有些低沉,她也不敢再提找簪子的事。
萧北冥瞧着书上的字,眼底的墨色却越来越重。
骆宝于她而言是极重要的人,那么他呢?他在她心中,又是如何的分量?
*
长信侯府门前立着两只张着大口的威武石狮,府门前已换了崭新的红灯笼,侯府虽然世袭到三代,早已没了昔日的风光,却能从宅邸的外观依稀瞧出没落世家的底蕴。
门房薛大瞧见门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一时也有些疑惑,除夕前日还有人上门拜访,想来是求他家大人办事,他打着哈欠开了侧门,上前问道:“几位是来找谁?”
邬喜来淡淡道:“我家黄大人听闻薛大人卧病在床,特地前来探望,还请代为通报。”
薛大从没见过哪个姓黄的官爷与自家侯爷交好,且侯爷嘱咐过要静养,不见客,他正欲回绝,却见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了车帘,那女子容颜姝丽,面容如玉,眼尾一颗浅浅泪痣,更添娇俏。
薛大只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才不敢置信道:“三姑娘!”
自靖王被诛后,靖王府一众女眷皆被收入宫中为奴,薛大没想到自己能见到昔日的三姑娘,宜锦昔日待他有恩,尽管他知道侯爷苛待发妻,今夜恐怕不欢迎这个女儿,但他仍迎了上去,道:“外头风雪重,姑娘快进府吧。”
宜锦没想到,这个家中除了阿珩,竟还有人会记得她,真心为她回府而高兴,她心里一时也有些酸涩,道:“薛伯伯,烦请您向侯爷通报一声。”
薛大忙叫另外几个小厮替他们引路,自己匆匆去后院通报。
*
穿过厚厚的粉油大影璧,那几个小厮便引着他们朝前厅去,临近除夕,府内上下挂满了赭红色的羊角灯,墙角的红梅正迎着雪悄自绽开,偶有风雪拂过,摇晃的枝头便散下一阵幽香。
宜锦停驻在此处,心中百感交集。
幼时除夕,娘亲乔氏替她们剪了各种各样的窗花和门神,再做几个小灯笼,挂在梅树上祈福。
娘亲走后,每年除夕便是阿珩替她们剪窗花,她和宜兰做灯笼。
再到后来,宜兰出嫁,她入了王府,这里终究只剩阿珩一人。
萧北冥见她神色哀伤,便知她触景伤情,他本想告诉她,往日之日不可追,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五色的烟火自上空升起,炸开一片绚烂,两人抬首仰望冬日的夜空。
萧北冥看着她的侧脸,她眼中含着晶莹,嘴角却是微笑的,在烟火落下的那刹那里,他与她的指尖只隔着一掌的距离,他缩了缩手,漆黑的眼眸划过流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