芰荷惊住了,不敢去深想这话背后的意思,良久,她只喃喃道:“姑娘,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芰荷都支持你。”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唯余暗处一人的身影僵在原地,久久不动。
第17章 向阳
隔日寅时, 眼看就到了当值的时辰,宜锦等人便匆匆起身梳洗,约莫一炷香后, 含珠便撇下玉瓷独自一人离去。
往日含珠总与玉瓷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但不知何时起,含珠便总是独来独往, 宜锦问玉瓷道:“含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玉瓷整理衣衫,勉强笑道:“自上次会亲不成, 她便总是心气郁结,许是想不开。”
人活在这宫中,日日夜夜其实也没什么指望,如她们这般,总还可以盼着见见家人,但含珠却没有盼头。
要说起来, 其父姚添虽贪墨遭贬, 但人已故去, 徒留女眷, 含珠想见母亲,也是人之常情。
但有时朝廷法度却容不下这样的常情,倘若家中有些门路,也并非不可行,但难就难在, 如她们这样人, 除非攀附他人, 否则永难凭借自身改变规矩。
这也是她一直关照含珠的原因,她确实心疼这个姑娘。
宜锦黛眉微蹙, 将这事放在了心底,给雏鹰喂了食,便去皇极殿当值。
一早几个洒扫的内侍悄声议论,说户部都给事中薛大人昨日回府路上不知怎得从轿中跌落,一张脸青紫交加,无法见人,一连几日便称病告假,坊间都将之作为奇闻笑谈。
宜锦愣了一会儿,心中不知怎得,却觉得此事并非巧合。
她进了后厨,做了一碟子五香方糕,又将黄豆细细磨成汁筛去杂物,煮开后取一小巧玉碗盛出,不放任何蜜糖。
萧北冥已在正殿更衣洗漱完毕,宜锦到时,他只着一身绛色燕居服,信手持了一本书简翻阅,眉目冷淡疏远,似乎将外界的人声都摒除。
宜锦怕糕点凉得快,便在风炉上煨着,她跽坐在地,用扇将炭火吹红,殿内一时只余炭火偶尔发出噼啪之声,伴着窗外雪色,竟少有的静谧。
这是自那事后,两人第一次如此和睦。萧北冥手中捧着书,起初还能读下去,渐渐目光却忍不住落到她身上。
她今日梳了流苏髻,只以青绢为饰,衬得乌发如云,眉目悠远,琼鼻小巧而挺立,眼尾一颗泪痣若隐若现,显出几分清丽。
等他的视线再回到书中,文字却再也难以入目,宜锦侧首看他,两人的目光却不期然相遇,她没有如往常一样躲避,只微微一笑,“陛下可要用早膳?”
她的笑似春日凝露下的桃枝,微风拂过,颤起阵阵清香,萧北冥良久回过神来,面上却淡定道:“用吧。”
他心不在焉地用完早膳,却觉得眼前场景有些不真实。
她从前从未对他这样笑过,似乎也不再畏惧他,又想起昨夜听她所说,留在皇极殿并不只是因为薛珩,也是因为他。
一股奇怪的感觉让他心中横生波澜,却并不让他感到难受。
他十五岁那年随虎威将军善冲首次出征北境,也是那一次征战,他率两万军士破忽兰王城,生擒忽兰王,回城途中,一幼童于夹道被马所惊,他救下那孩子,之后顺利班师回朝,那是父皇第一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赞他,并当众封他为燕王。
原来早在那时,她就已经遇见他,远比他认识她更早。
可十五岁的他,却丝毫不曾意识到,当年夹道迎他归城的人群中,也藏着在山道上遥望他的那个小姑娘。
如今,她或许仍是她,但他却再不是那个心性至诚的少年将军。
他应当是长成了她最厌恶的模样。
萧北冥的心绪有些复杂,直到宜锦收拾完残羹冷炙,抬首道:“陛下是否该上早朝了?”
萧北冥看着她,渐渐回过神来,答道:“明日便是除夕,免朝三日。”
宜锦算算日子,才发现一年竟到了头,这是她在宫中过的第一个除夕。
从靖王府抄没,她被迫入宫侍奉太后到如今,日子竟过得这样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年节下。
萧北冥见她出神,便咳嗽一声,“许久未曾下棋了,你可还记得如何下?”
宜锦点点头,耳畔两点珠坠微微晃动,显得她的耳垂小巧白嫩,颇具几分可爱,“自然记得。只是不知这次陛下要赌什么?”
萧北冥墨色的眸少见地映出一抹亮光,他的声沉而有力,“这一次你若赢了,朕准你提一个愿望。”
无论这个愿望是什么,他都会答应。
宜锦见他神色认真,不像玩笑,心底莫名一震,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异常,便垂首落座,如上次一样,萧北冥叫她先选棋子,她选白子。
两人对坐,下棋下了半日,眼看着菱花窗外天色渐渐暗沉,宫人们提着灯笼更换烛火。
萧北冥见她揉了两次眼睛,便知她累了,只是不肯放弃那个愿望,苦苦撑着,他也愈发想知道她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因此放了两局水。
宜锦赢了棋,盈盈如玉的面庞爬上了几分因情绪波动生出的红晕,她抬头看他,眼睛比寒空的星子还要明亮几分,脆生生道:“陛下,奴婢赢了。”
萧北冥却愣了一瞬,比起宜锦平常安分守己,从不肯逾矩半步的性格,他更喜她没有任何遮拦,高兴就是高兴,伤心就是伤心的模样。
他修长的指节落下最后一枚棋子,声色清越,“你有何愿望?”
宜锦知道赢下的棋局是对方有意放水,并非靠她实力,但她想要这个愿望,其实是为了含珠之事。
她母亲早逝,虽怀一腔孝心,却已无处可施,甚至连时时祭拜添些香火都无法做到。
含珠的母亲尚在,只因陈年旧规无法与之相见,她此生遗憾已经太多,只希望身边之人遗憾能少些。
她思虑良久,低声道:“旧时,先帝曾下令,因罪贬谪流放官员,其妻随夫君贬谪,无诏不得归京,时移世易,流放的官员已身故,其妻却独在异乡,欲与女儿相见却不能。”
“法令虽严,尚有情理,与奴婢同在直殿监当差的含珠便是如此,自幼便罚没入宫,生父虽为罪臣,却早已亡故,只想与生母团聚却不能。”
她低声道:“陛下仁善,请允准姚夫人回京。”
萧北冥眼底笑意淡了几分,良久,他开口道:“朕既许你,自然应你。”
但他私心里更希望,这个愿望她能为自己而许。
她为了薛珩,芰荷,骆宝求他,如今又多了一个含珠。
他不喜她总是将他人放在她自己之前。她该自私些,多爱自己些。
宜锦有些不可置信,没想到萧北冥竟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她所求之事,她仰首,琥珀色的眸子漾出笑意,轻声道:“奴婢替含珠谢过陛下。”
萧北冥侧目见她如此高兴,好看的唇线不经意弯了弯,持起手中书简,信手翻阅。
申时,眼瞧着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但殿内却依旧一片祥和安宁,没有丝毫动静,邬喜来进殿问道:“陛下,今晚膳房做了炙牛肉,可要用些?”
萧北冥下意识看向宜锦,她垂首跽坐在蒲团上,捧着一册棋谱研读,时不时用手拨弄着棋子,腰身纤细,如修竹遇风,露出微微圆润的弧度。
他示意邬喜来附耳,低声嘱咐了几句。
邬喜来双目放光,显得格外激动,连连点头道:“老奴会妥善安排,请陛下放心。”
宜锦破完一局棋,脖子有些酸痛,她揉了揉后颈,抬首向窗外望去,天际一大片如墨般的漆黑正一点点侵蚀着光亮,唯余一抹淡到近乎瞧不出的浅红色的霞。
她惊觉已到了晚膳时分,她却没有备膳,赶紧起身,却瞧见萧北冥已换了一身竹青色圆领衫,墨发由玉冠束起,他五官深邃冷硬,目若寒潭,这一身文人装扮使他看起来比平常多了几分温和。
但这却不是帝王在宫中该有的装扮。
萧北冥见她呆呆楞在原地,只道:“今日不必备膳,你去换一身衣衫,邬喜来已经备好。”
宜锦尚蒙在鼓中,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邬公公催着去换衣衫,她只好遵命。
她很快就梳了朝天髻,换了衣衫,月白色上衣,藕荷色下裳,再配上品月色绣樱草的鹅绒褙子,显得典雅文秀。
这是她从前在闺中的装扮,但在宫中太久,乍一换上,却已不太习惯。
宜锦拘谨地站在原地,任凭萧北冥打量,他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低声道:“出去走走。”
宜锦只好跟上,好在他走得极缓,她不需多匆忙便可以安然跟随在他身后。
出了殿门,萧北冥并未用辇舆,甚至没让邬喜来跟随。
临近除夕,宫殿都换了新的灯盏和窗纸,映着静谧的雪色,颇有岁月静好之意。
宜锦落后萧北冥一步,她提着宫灯,微弱的灯火盈盈照亮雪地里,他们走皇极殿后的小径,避开了巡逻的禁卫军将士,周围再无其他声音,漫长的黑暗中,仿佛就剩脚下这一点光亮,和眼前那个伟岸的人影。
宜锦一路跟着他,穿过几条小径,便见一座宏伟的高楼矗立于眼前,长长的阶梯一直蔓延到顶楼,化作一个黑点,楼上灯火零星,唯余风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这座楼名叫广德楼,是内宫之中最高楼,站在此处,能瞧见燕京的万家灯火,每年元日,历任帝王都会在此处与皇后祭拜天地,以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泰。
萧北冥没有停下,径直踏上阶梯,宜锦跟上萧北冥的步伐。
他走得很慢。
灯火飘摇在足下,已隐约能看见燕京御街上通明的莲灯,万家同乐,无非如此。
如果说愆阳殿中朱批所画的北境十三州是耻辱,那么眼下的燕京,当是两朝帝王的荣耀。
百姓安,则君安。
萧北冥总说自己并非善人,实则,君王的善注定是戴着枷锁的,只是在两害相较中取其轻。
许是黑暗能隐藏一切白日里必须顾及的东西,此时宜锦微微喘着气,目光却终于可以默默地,长久地注视眼前之人。
萧北冥踩着宫灯投下的光影,耳边是咧咧风声,他没有回头,问道:“为何当初,没有听从太后吩咐下翘摇花粉?”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宜锦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腿,有些意外他竟问这个问题。
无论她回答什么,于他而言还重要吗?
宜锦沉默半刻,回道:“因为在奴婢心中,陛下是个好人,也是很难付出信任的人。奴婢不想辜负陛下的信任。倘若那日事成,陛下有任何不测,奴婢一生都会良心难安。”
这样的答案出乎萧北冥的意料。
他第一次见宜锦时,不明白她生得这样柔弱,过着难堪的日子,但眼中的希望却那么刺眼,刺眼到他希望那光永远消失。
他承认,那时他曾嫉妒她,嫉妒她拥有的东西,他却从未得到过。
但此刻,他明白她眼中的希望来自于何处了。
能让她豁出性命保护的那些人,给了她勇气和希望。被她护着的人,该有多幸运。
她像是生长在在黑暗泥泞缝隙里的小草,却仍旧挣扎着为在意之人遮风挡雨,向阳而生。不像他,他已深知自己所处之地尽是污秽泥潭,终其一生都无法逃脱。
萧北冥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的恶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必要的时候就会翻涌而出,宜锦说他是个好人,只是因为还未见过真正的他。
说话间,两人已踏上了最后一层台阶,他望着远处道:“其实,朕直到此刻,也并未完全信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掌握之中。”
萧北冥狭长的丹凤眼中露出一丝自嘲,“而你也从未相信过朕。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直接向朕坦白,也不觉得朕会信你之言,帮你脱困。”
宜锦眼睫微颤,她仰首,鬓边发丝随着风轻轻颤动,露出莹白的面庞,“陛下,若奴婢一开始就向您坦白,您会相信吗?“
事过境迁,其实再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但她却忍不住问出了口。
萧北冥垂眸望着她眼底的晶莹,沉默了一瞬,就在宜锦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他却道:“会。”
宜锦怔愣在原地,看着他冷峻的侧脸,那声“会”明明如此低沉,但在她耳边的回响却那样清晰。
第18章 兄长
雪如飘絮缓缓落下, 暮色降临,天地浩渺,广阔的银白就在足下, 两人如来时那般下了广德楼,相对而立,宫灯幽微的光芒映在雪地上,映在宜锦的裙裾上。
直到邬喜来的到来打破了这静默, “陛下,一切都准备妥当, 即刻就能动身。”
萧北冥那沉寂中脱离出来,他眸光微动,目光最终定格邬喜来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