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上, 章琦告假未出, 隔日燕京街头粥棚, 却有几十个流民暴毙身亡,一时之间,京兆府成了众矢之的,民愤四起,登闻鼓昼夜鸣响, 禁中不得安宁。
更有无数贡院学子联书向宰执请求追查此案。
镇国公府。
章琦只着一身中衣, 背着手于中庭来回踱步, 神情颇为焦躁,不一会儿, 他唤了管家云升来,问道:“那个流民首在狱中胡乱攀咬,已没有留着的必要,剩下的那些人,可都处理干净了?”
云升忙道:“国公爷吩咐的,老奴都叫人去做了,已给刑部的李大人封了纹银四千两,文章也早就写好了,只等着禁中一来消息,便从书坊放出去……”
章琦闭上了眼睛,就在正月十五那日,他从阿姐那得知,捷儿并未身死,只是藏身在云来观,当初先帝虽将萧北冥立为新帝,却也替捷儿留了生路,暗留两万亲兵于北境石城郡。
如今他已经将身家性命都赌上,只想借此一搏,替捷儿再争一次那至尊之位。
他借流民生事,不过是为了将祸水引向那新帝,新帝曾坑杀降军,鞭笞朝臣,罔顾人伦,忤逆嫡母,不尊孝道……桩桩件件都令人侧目。
以此为由废新帝,他与燕京诸世家家主商议,自可一呼百应。
“那长信侯薛振源,不是一向唯我马首是瞻吗?他言之凿凿,说对捷儿忠心不二,如今也该是时候尽心了。新帝对他那个女儿倒是颇为宠爱,让他想个法子交出薛氏。
云升得了令,便去吩咐底下人套车去长信侯府。
*
晨时云板响了三下,朝臣们踏着曙光陆陆续续到文德殿议事,帝王还未驾临,殿内便已物议沸腾。
一连两日,尚膳监的早膳,萧北冥都未曾动过,这日宜锦亲自下厨,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淋了酥油,简简单单。
她将早膳摆好,在萧北冥面前坐定,他的面容隐在晨光之中,显得沉重,显然昨日并未睡好。
宜锦看他一眼,将调羹塞进他手中,认真道:“萧阿鲲,你答应过我,要对自己好一点。”
萧北冥看着她,几下用完了早膳,一股暖流活泛了四肢,他的眼退去了深黑色,开始有了亮光,轻声道:“知知,我没有食言。”
宜锦不禁抿唇笑了笑。
这几日,他的眉头就没有松过,唯有此刻才轻松了一瞬。
朝堂之事,宜锦略有耳闻,流民之死这件事若不能妥善处理,不仅朝纲震动,民怨四起,更会影响北境战事,内忧外患,不得安歇。
她能帮他的有限,却仍想他能轻松一些,替他规整好朝服冕冠,邬喜来便告知早朝的时辰要到了。
她目送他远去,不知为何,心中却有种莫名的不安。
良久,她的目光却落在小几上那一堆消遣之物上。
萧北冥怕她无聊,叫骆宝寻了许多有插图的话本子,还有一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一个鲁班锁,宜锦费了许久的功夫也没能打开。
她取出那只鲁班锁,稳住纷乱的心神,解了半天,却仍旧没有解开。
不多时,她看了眼刻漏,将东西收起来,起身对芰荷道:“邸报上说,宋大人已至光州,眼下经淮水,不日即可抵达矩州。”
她有意这么说,是想让芰荷放心,从宋骁离京,蔡嬷嬷去后,芰荷的话明显不如从前多了。
芰荷知道她的用心,也不想姑娘为着她的事多劳心,她听到宋骁的名字,脸色微红,笑了笑,“奴婢知道了。”
话罢,她又想起件事,道:“十五那日,太后娘娘去相国寺祈福,邀姑娘一同前往,那时陛下尚在殿中留宿,奴婢便推拒了。今日晨起时,瑞栀姑姑又来请,这次怕是难以推脱了。”
宜锦若是铁了心想要推拒,其实也并无不可,只是外头流民之事甚嚣尘上,已危及帝王声名,她与他乃是一体,不孝的名声压下来虽垮不了人,但平白添了风雨。
多事之秋,她只想让他省心些。
“正好我也想去看看云来学堂筹办如何,太后娘娘相请,我们去便是。挑殿里孔武有力的,多带几个。若是陛下问起,就让骆宝如实相告。”
太后的秉性,她也了解一二,因此也并不是毫无防备。
宜锦换了件衣衫,正月里化雪冷,芰荷又为她添了一件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往章太后的仁寿宫去了。
仁寿宫中,瑞栀已经打点了行装,带哪几个人也一应清点好。
章太后只穿着平常的朱红色大袖衫,发饰从简,比平日朴素许多,见了宜锦,只道:“自从入了后宫,你倒是比平常还难请些,只是哀家不同你计较罢了。”
宜锦不回嘴,凡是太后说什么,她都点头答应,即便是太后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她也只是笑笑。
章太后像是拳拳打在了棉花上,觉得甚是无趣,便只在马车内闭目养神。
相国寺距燕宫极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正值年后,前来还愿的夫人姑娘格外多,衣鬓花香,伴着寺中僧人做早课的声音,使人不禁屏气凝神,端整肃容。
章太后由瑞栀扶着朝里间走去,她瞧了宜锦一眼,道:“礼佛最重心性至诚,你就在外头侯着吧。”
宜锦自然也不太想同太后一处,她行了礼,带着芰荷并几个宫人朝云来观的方向走去。
云来学堂的选址是先朝废弃不用的书院,就建在半山腰,浮云缭绕,正月里山中还带着冷气,却被一阵朗朗书声所驱散,金黄的光芒落在门扉上,光影交错间,有几十个孩子在讲堂里念书。
宜锦站在书院方台台矶处菱花窗外,静静看着孩子们读书。
她与段大人商议,近来流民之中若有适龄的孩童,也叫书院收了,虽然这样负担重些,可是孩子们却能有个安身之所,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
她正这样想着,却听两个童生在争执。
“你读过燕京书坊刻印的那篇文章吗?今上坑杀降兵,鞭笞朝臣,不尊孝道,罔顾人伦,自他登基以来,北境战乱频生,乃是他私德不修的缘故。”
另一个着青衣的童生道:“圣人自有不足,却也曾削减赋税,开北境互市,州桥夜市,举寒门子弟……”
渐渐地,两个人拿着手中的文章,逐渐争得面红耳赤。
书院旁也设了粥棚,人群渐渐被这辩驳之声吸引过来,围拢在一起。
两个童生辩到最后,越来越多人参与了这场讨伐。
“今上自登基以来,多次任由忽兰骚扰边境,如今更是气焰嚣张,全没了当初的气性,无所作为……”
“他悖逆孝道,不尊太后……”
“他坑杀降兵,有违天道,不仁君主,灾秧必至……”
“流民至京,本为求天子庇佑,却被视作累赘,反被君父所杀,何其哀哉……”
“他纳弟之妾室为妻,不顾孝悌,无德无行,那薛氏亦是□□,竟不替亡夫守节,奸夫□□,简直齿于为人!”
也不知是谁带了头,众人越说越痛快,仿佛如此,便能替死去的流民讨回公道,便能让北境的恐慌不入人心。
渐渐地,有人发现唯独那个衣着典雅的女子静静注释着他们,一言不发,看起来似是没有被方才那番言论所影响。
有个士子大着胆子问道:“姑娘可是不敢说话?我们众人都在这里,没人敢强不让姑娘说话。”
宜锦眼睫微颤,只是指着他们手中的纸张,“各位手中的文章,可否借我一观?”
那青衣童生忙将纸张呈上,“自然可以。这是燕京各书坊今日才新刊的文章,题目是论德行与政法,京都之中传阅极广。”
宜锦接过那几页薄薄的纸,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她拿纸的手颤了颤。
字字句句都是指控之词,字字句句都如同亲眼瞧见他杀了皇弟,篡了位。
这些话语之中,有些固然是真,可这真也是掺了偏见的真,有些是假,是淋漓尽致的假。
真相往往是没有人在意的,而喉舌微动,却最能杀人。
眼前这些年轻的士子不会知道,在这篇文章中冷漠无情的君王,也曾昼夜未得停歇辗转于百姓民生之事,也曾为了自己不得不做错的事日日忏悔,他也曾真心敬仰嫡母,渴望能得到关爱。
他也曾年少,充满雄心壮志,将生死置之度外,保护着大燕百姓的性命。
不过是短短十载,不过是一次战败,一次腿疾,不过是弃了不爱他的人,便足以毁去他过往的荣耀,留下这文章中百无是处的骂名。
晨起的山风卷起她的衣袂,令她感到一种冷,她张口,扫视周围这群年轻的面庞,问道:“你们觉得,这篇文章之中所说,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对,是也不是?”
“文章中说,他懦弱无为,这些年来无所事事,陷落的北境十三州,再无回到大燕舆图中的可能。”
“倘若这话是真,那如今边关马革裹尸不得还的三万军士英魂算什么?我们大燕的将士,如今浴血奋战,抵御忽兰,为的又是什么?”
书院里读经文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徒留这女子的声音越过山风,越过每一个人的耳畔,振聋发聩。
“你们说他坑杀降兵,惨无人道,那么瘴毒横行之时,谁又该生,谁又该死?降兵的命是命?普通将士百姓的命,是不是命?”
“你们读圣贤书,知道为生民立命,知道以血躯荐国,知道以喉舌为百姓发声,督促君主。可你们又有几人曾真正为官做事?知道治世经济?自古以来,一个王朝的痛病腐肉,可以靠一张张喉舌便尽力挖出?可以靠短短几年便能生出新的血肉?”
“你们踏足这片土地,太过轻易。又怎知数十年前为了它,曾有人在最风华正茂时,受了无数伤,流过无数血,甚至再不能堂堂正正立于这世间,再不能堂堂正正登一次你们瞧不起的风沙战场。”
宜锦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有些哽咽,但她没有眨眼,亦没有低头,她直视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孩童好奇的眼神,一字一顿道:“只有一条,你们切切实实说中了,说真了。他确实纳了弟之妾室为妃,确实存了私心私欲。”
“可他从来没有避讳过,亦敢直面所有的污言秽语,因此你们才有站在这里替流民声张,替天下人抱不平的机会。”
“你们是堂堂正正的人,有父母妻儿,也有七情六欲。那么他为什么就做不得堂堂正正的人?不能有七情六欲?”
人群中一位老儒生拄着拐杖,听闻此言,只觉世风日下,一个女子,将七情六欲挂在嘴边,成何体统,他颤颤巍巍开口:“你又是何人?缘何替那暴君辩解,莫不是你就是那恬不知耻……”
宜锦目光清亮,静静地站在那处,她直视那位老者,“没错。我就是老先生口中恬不知耻,甘为下贱的薛氏。”
那老者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小女子竟然敢承认,他敲着拐杖,憋红了脸,“不知羞耻!”
宜锦立在原地,没有躲闪,亦没有愤怒,她的声音虽轻灵,却掷地有声,“今日先生之言,伤不得我分毫。先生伤我,不过是为了伤他。”
“尽管我一人之力卑微如萤火,却也想要哪怕一人知道,他是君王,亦是人,心中有儿女私情,亦有社稷山河。与眼前诸位,并没有任何不同。”
她静静说完这些,向周边衣衫褴褛的流民深深行了一礼,“陛下从未想过要放弃你们。”
“当年他为燕王时,曾在北境浴血奋战,不肯让任何一个大燕百姓沦为忽兰之俘,而今他为君王,此心也从未改换。诸位若肯信我,先至粥棚饭饱衣足,届时登闻鼓前,口诛何人,又为何人申冤,想必诸位各有公断。”
人群中仍有窃窃私语之声,却没有方才那样激烈,但却没人敢进宜锦身旁的粥棚。
那几十个流民就是在粥棚的善施中丢了性命。
他们不敢信朝廷,更不敢信宜锦。
就在此时,一个五六岁左右,穿着褴褛的男童却犹犹豫豫地行至她身侧,一双眼睛亮如冬日启明。
他用稚嫩却坚定的声音说道:“姐姐,我信燕王,也信你,我要吃饱饭,穿暖衣,像娘亲说的一样,长成燕王殿下那样的大英雄。”
他很小的时候,便听娘亲讲过燕王殿下的故事,燕王如何逐忽兰,定北境,又如何训练龙骁军,爱护百姓,他倒背如流。
娘亲死在忽兰人手中,却也曾受燕王殿下庇佑。
他愿意相信燕王,相信眼前这个姐姐。
宜锦看着这张稚嫩却经风霜磨砺的脸,眼底渐有酸涩之感,她平稳了心绪,揉了揉他的脑袋,“走,我们吃饭去。”
那些流民看到那孩童狼吞虎咽地喝着浓稠的白米粥,吃着拳头大的雪白的馒头,却没有任何不适,渐渐也自觉排队领粥。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只余流民的队伍在缓缓动着。
不远处的山道密林之中,章太后看着眼前剃了度,模样消瘦的儿子,只剩下心疼。
萧北捷穿着僧袍,神情不悲不喜,唯独看向那粥棚中正在施粥的女子时,眼神微微动了动。
他看向自己的母后,“母后,儿臣不孝,这一年来虽在近处,却不敢探望母后。让母后受委屈了。”
章太后哪里会怪儿子,她道:“只要你好好活着,哪怕与母后终生不见,母后也忍得。眼前你舅舅替你谋划,京中风波诡谲,不宜久留,你自暗道出去,没等到你舅舅的信,就待在石城郡,哪里也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