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冥知道,度英此人在狱中只供出了镇国公章琦,却对与他一同作乱的流民只字不提,不肯指认,他虽爱财,但也是个义士,不愿连累无辜百姓,他沉声道:“度英,你可知晓,在狱中你不肯指认的那三十几人,昨日于粥棚赈济处忽然中毒暴毙而亡。”
度英并非傻子,他握紧了手中铁链,昨夜他在狱中,却差点被送饭的胥吏毒杀,若非陛下早有预料,他便已经成了镇国公手中的冤魂。
他以为不招认那三十几个流民便能护住他们的性命,可却反而使得陛下无法保护他们,丧命于镇国公之手。
他此刻知道自己错了。可却已经晚了。
他跪下道:“草民曾与奸人为伍,做下追悔莫及之事。当日镇国公章琦给予草民五十金,命草民等趁施粥时故意与胥吏争执,引发骚乱。”
那施粥的胥吏张泽跪在大殿之中,两股战战,他想起自己父母亲眷皆在镇国公手中,一双眼紧闭着,却不敢开口。
他知道度英被抓后,国公爷为了万无一失,定然要除掉所有作乱的流民,但接到命令的那一刻,他的心仍在颤抖,三十多条人命,他要如何才能偿还?
然而父母妻儿皆在镇国公手中,他若出事,全家人都要命丧黄泉,他只是这场斗争中的一个小人物,没有远大的宏图,只希望家人平平安安。
骆宝在他身侧,低声劝道:“张大人,您的父母亲眷如今俱在殿外,今日殿上,你如实说来,没有任何人能堵住你的喉舌。”
张泽抬首看向这个小内侍的脸,骆宝朝他点了点头,“退一万步说,大人即便替那人揽下此事,按照他赶尽杀绝的性子,大人如何保证家人在你离去之后安然无虞?”
张泽终于动了动身子,他叩首在地,眼泪掉落到地上,“陛下,臣是罪人。国公爷以臣全家性命要挟,那三十多位流民,是臣所杀,臣有罪!但是臣的妻儿老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开恩……”
萧北冥并未发话,只是站起身来,沉声道:“此刻朕的禁军侍卫也应当将国公爷请到了。宣镇国公章琦。”
大殿外,两个虎贲甲士押着一人进来,那人正是镇国公章琦,他虽身穿官服,却一身狼狈,他被甲士放下,倒在地上,大声斥道:“太|祖爷立下规矩,文德殿内,不得对文臣动武!陛下难道忘了不成?”
萧北冥直视着他,一双墨色的眼眸不见光亮,“何为臣?章琦,你告诉朕,自先帝时,你章家受尽皇恩荣宠,三朝皇后,两朝宰执,丹书铁券,配享太庙。为臣,你可忠于君?为官,你可不愧于民?为人,你可不愧于心?”
章琦被迫跪伏在地,却无丝毫悔意,他道:“臣,只忠明君。陛下又可是明君?”
他话尚且未说完,宰执段桢却忽然奏道:“臣段桢,纠镇国公章琦私占民田一千余亩,贪污脏银六百万两,徇私枉法致冤假错案一百余起,牵涉先帝时军需一案,至龙骁军将士围困北境,惨死敌手……”
洋洋洒洒几十条罪名读下来,那些流民原本是为毒杀案而来,此时听到章琦所作所为,一时也震惊无比,更是郁愤在心。
章琦却丝毫不见慌张,他笑道:“这些罪名洋洋洒洒,可陛下,大燕国有国法,这些口说无凭的东西,如何治臣的罪?”
段桢理了理官服,俯视着章琦,双目清朗,如冷月盈辉,“臣既然敢纠察,便有十足把握。上述罪证,皆在御案之上,那些受害的百姓,此刻正在登闻鼓下,天理昭昭,死而不灭,章大人,来日方长。”
萧北冥看向大殿中仍旧不肯低头的章琦,只道:“今日先审流民一案。国公府的官家云升已经认罪画押,前因后果都已明白,章琦虽为勋贵,又为命官,断不可赦,待下诏狱,剩余罪名,待三司会审。”
那两个虎贲甲士正要将章琦压下去,却忽然听朱翠玉珏震颤之音,自殿外,章太后一席正红大袖衫,头戴凤冠,妆容俱全,她从殿外徐徐而来,冷声道:“章家三代荫封,丹书铁券,哀家看,今日谁敢押国公!”
话罢,她款款走到萧北冥面前,一张浓妆的脸上露出笑容,“哀家从许久前就等着这一刻了。兄长章琦乃哀家血肉至亲,陛下在这世上,如今也该有至亲之人吧?”
“薛氏惑主媚上,擅自干政,云来书院口出狂悖之语,若按后宫之治,当赐死,陛下以为如何?”
第37章 想她
雨滴落在瓦沿上的声音渐消, 耳畔的风声也渐渐小了,宜锦与芰荷被蒙住双眼,只能跟着萧北捷的脚步声向前走。
她能闻到淡淡的尘土气息, 以及常年洇湿的腐朽之气,有什么东西飞速旋转了一下,迟钝凝涩的齿轮转动着,一道石门缓缓打开。
萧北捷回看了一眼两个女子, 地道内太过潮湿,他用了火折子点了三次, 才将手中的火把点燃。
宜锦与芰荷相互扶持着,她们在萧北捷之后步过阶梯,那道石门缓缓合上,眼前的障目之物被解开,她缓了一会儿,渐渐能看清地道内的场景。
四周漆黑一片, 唯独萧北捷手中亮着一束火把, 他着僧袍,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唯独看向宜锦时,眼底多了几分波澜。
他没说话,沉默着将地道内能燃的东西都堆成一堆,凑成篝火,潮湿的木材腐叶极难燃烧, 发出幽微闪烁的光。
宜锦与芰荷在右侧一个角落中的岩块上坐下, 她们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紧紧黏贴在身体上,她们相互依偎着, 仍有些瑟瑟发抖。
萧北捷生完火,他走过来,将干粮和水囊递到宜锦面前,“不想饿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就把这些都吃了。”
他的影子映着篝火落在她脚下。
宜锦抬头看他,眼神冷冷的,没有去接,她自白日到现在,滴水未进,但是一想到眼前人是章琦的帮凶,一想到阿珩的死状,她就觉得胸腔里那颗心便再也无法平静。
阿珩向来不是凑热闹的性子,国公府的人为何要追杀他?思来想去,只有为了她。阿珩的伤很严重,却仍旧撑了许久,只为了告诉她,让她走。他定是听到了章琦与薛振源的谋划,想要出来为她通风报信,却被人发现,才丢了性命。
阿珩临终前仍说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一直以来,他和宜兰是她心中的后盾,若不是他们,她远远坚持不今日。
眼前这个人,绝不是碰巧出现在那里,他眼睁睁地看着阿珩丧命却袖手旁观,于立场上,她知道他没有义务救助阿珩,可是于人心上,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厌恶他。
萧北捷没有说话,一股隐隐的不悦在他心中渐渐升起。
若论从前,她曾是他后院侍妾,可她那时却深居宅院,他对她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但就在今日云来书院,她字字肺腑,不畏污言秽语,敢于人前坦心声,只为了护着那个曾废了腿,狼狈至极的人。
他没有质问她,谴责她,已是大度。但今日,她对他的关心不屑一顾,对他的眼神中只有厌恶,那样的眼神,与云来书院众人面前闪闪发光的那双眼眸毫无相同之处。
一直以来,萧北冥就像一片阴云裹挟在他的头顶。自幼时起,他们便被放在一处比较。
萧北冥比他大一岁,出身低贱,是侍女张氏所出,父皇厌恶这个象征着阴谋算计的庶子。而他是嫡出,背靠世代簪缨的章家,有父皇的教诲,母亲的疼爱,他曾经也以为,自己会是父皇中意的太子人选,因此一开始对待这个皇兄,他有怜悯,亦有敬重。
他们连生辰都是同一日,六岁那年,皇兄曾赠他剑穗庆生,而那时也曾私心里想过,倘若有一天他登大宝,即便母亲厌恶皇兄,他也会给皇兄寻个封地,只要皇兄不生出野心,他愿意让他安稳一世。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即便他有学问最渊博的老师,在治世经济,文章策论上,他却永远比不过皇兄。每次父皇考验文章,对他只有严厉的批评,在看到皇兄的文章时,却永远沉默,眼底极力隐藏的欢喜却骗不了人。
这样的比较渐渐让他生出了嫉妒,他有时恶毒地想,若是没有皇兄就好了,一切就不会那样艰难,他就不会事事都让父皇不满意,让母后失望。
十四岁那年,忽兰来犯边境,他在朝政文章上比不过皇兄,但却仍想要在别的方面胜过皇兄一头,他几次请缨,却都被驳回。最终,皇兄替他上了战场。
那时,他极度不满,与母后多次争执,直到那日,母后掌掴了他,字句如刀剑,令他脊背生寒,“你要去送死,母后不拦你。他注定死在战场上,这是他的命。而你,应当是这大燕之主。母后为了你,抛弃了太多东西,你能不能让母后省些心?”
那日后,他再也没提过上战场。直到他得到消息,皇兄在北境打了胜仗,活捉忽兰王,举国上下一片欢欣,就连街头巷口的孩童,都对燕王的战绩如数家珍。
他彻底活成了皇兄的影子。无论朝堂还是民间,皇兄的声望远远大于他,就连上奏请父皇立皇兄为储的折子也渐渐多了起来。
直到皇兄率领的龙骁军于邺城被困,断了粮,皇兄于那一战中残了腿,再也无法行走,渐渐消失在朝堂上。
那片压着他的阴云终于散去了。
可最后,父皇的遗诏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他因此成了乱臣贼子,成了意图篡位的谋逆之人,为了活着,他不得不与忽兰联手,仰人鼻息。
自始至终,他没有一样赢过萧北冥,就连女人,也是一样。
他从后院带走的女人忍受不了逃亡路上的风餐露宿,全部都离开了他。包括他曾经下过聘礼,差一点就迎入王府的章漪,亦在得知他兵败后送了退婚书。
他也因此,不信这世间有所谓的真心,有所谓的爱人。女人,无非是为了获得男人的权势,男人的庇佑。
可是那日云来书院的台矶之上,有个女子却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揭伤疤,坦然承受那些污言秽语,冒天下之大不韪,只为了维护一个人。她分明那样柔弱,却又那样坚强,同他从前所见的女子一点都不一样。
萧北捷的目光渐渐从篝火上移开,他看向那个女子,她背对着他,与那个叫芰荷的宫女依偎在一起取暖,也终于肯吃干粮,喝水。
他收回目光,心底那股不悦竟渐渐消失了。
几乎一夜无眠,晨起的鸡鸣声若隐若现,芰荷缓缓睁开了眼,她一夜未敢放松神经,生怕那歹人对姑娘不轨,此刻清醒过来,也先去确认宜锦的安危。
宜锦眉头紧蹙,脸色潮红,芰荷揽着她的肩,却依然能感觉到姑娘的身体在发烫,她唤了几声,人却依旧没醒。
当下,她也顾不上害怕,看向那个歹人,道:“姑娘起烧了,你费尽心思捉我家姑娘来,想来不是为了让她丧命于此。”
萧北捷冷冷看了芰荷一眼,疑心她耍花样,他径直过去查看,见她面色潮红,正要触碰到她的额头,宜锦却下意识躲开了,她烧得意识有些模糊,但却辨认出这人身上的气味很陌生,不是萧北冥身上的味道。
她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岩壁上,缓了一会儿。
萧北捷站起身,深感自己好心喂了驴肝肺,“既然能起来,那就自己走,出这地道,仍需要半个时辰,你若是死在这处,倒也不必想着和萧北冥团圆了。”
昨夜,他被她的梦话吵醒,她字句离不开萧北冥,若不是看在她是个女子的份上,他只想将人拎起来打一顿。
宜锦并不理会他,她知道眼前之人捉她,定是想用她威胁萧北冥,如今流民之事尚且不知如何,北境战况她亦不知,她更担心的是萧阿鲲的安危。
她被掳走的消息,想来已经到了禁中,她在时他就忙于政务不好好用膳,如今她不在了,他是否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腿疾,按时用谢清则的药浴?
想到这里,她垂下眼睫,皱着眉头,强撑着自己战起来,对着那穿僧袍的人冷声道:“你挟持我,留着我的性命,无非是想借我威胁他。现在,我需要大夫,需要草药治病。”
萧北捷想了想,这条地道通往城外郊区,人烟稀少,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需要趁着黎明尽快到渡头,赶水路尽快到石城郡,届时在渡口派个人去买药就可。
他没有管身后之人,按照正常的速度穿过地道,他本以为她带着病,一路上定然要忍不住求他,可等到了出口,她的脸色通红,面颊之上尽是汗水,眼看着有些站不稳,她亦没有开口求他。
出了地道,宜锦便在芰荷的掩护下拔下了发髻上一支摇摇欲坠的步摇,任它坠在才下过雨湿润的土壤之中。
这支银步摇,是当初在州桥夜市时,萧北冥在马车之中丢给她的。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那只做工精美的银步摇真的只是邬公公苏死后挑选,后来她才得知,那只步摇,是他亲自请匠人打造,世间只此一只。
现下,她需要养精蓄锐,找到机会自救。
她不知道萧北捷具体的打算,却知道章家近日造出流民之事,无非是为了替萧北捷造势铺路,他虽剃了度,穿上一身僧衣,可是对于那个位子的欲望,恐怕从未消退。他如此,章太后,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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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极殿。
邬喜来在廊檐下来回踱步,神色焦急。
谢大夫正在陛下诊脉。
大殿之上,陛下不顾太后阻拦,押镇国公章琦下了诏狱,却被太后告知薛妃出了事。
前朝之事,北境的战事堆在一起,让陛下几乎没有时间顾上复发的腿疾,一日比一日严重,得知薛姑娘出了事,血气攻心,殿上动了刀剑,幸有段大人劝说,才命禁军甲士拘押章太后回寿康宫,无皇命不得外出,并下令在各出城关隘并渡口张贴告示人像,严查进出,但一日过去,没有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