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芽第一次见到燕京来的美人, 与北地的美人不同, 燕京来的这位姐姐, 长相温柔可亲, 说话也轻声细语,还送给她漂亮的首饰。
她在府中没有同龄的玩伴,乍然有个姐姐能同她说话,新奇得很,每到晚膳过后便到内院寻宜锦, 奶嬷嬷拦都拦不住。
宜锦虽对萧北捷与吕禄没有好感, 却并不讨厌芽芽, 芽芽玉雪可爱,与她在一起远比应付郡守府的其他人要省心。
芰荷见她朝院门望了几次, 便知道自家姑娘是在等芽芽。
芽芽用过晚膳后,果然照常到内院来找宜锦说话,她穿着一身藕荷色裙子,梳着双髻,带着这个年纪的活泼,只是今日眉眼低垂,撅着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
宜锦蹲下身看着她,“芽芽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芽芽低着头,踢了踢院子里光滑的鹅卵石,闷声道:“宜锦姐姐,下午前院来了个大胡子的忽兰人,与爹爹进书房议事,然后爹爹就说他又要出征了。芽芽不明白,为什么爹爹老是同那些忽兰人往来,为什么总要去打仗,不能多在府中陪我。”
宜锦摸了摸她的发髻,沉默许久,她没法向这个小姑娘解释其中的复杂,萧北捷与忽兰互通有无,并不是什么秘密,“你爹爹定然也想多陪陪你,只是他也有公务要忙。”
芽芽仰头,水灵灵的眼睛看向宜锦,小手握住宜锦的手,问道:“那姐姐又是为什么不开心呢?也是因为没有人陪你吗?”
宜锦被她问住,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萧北冥,她眼眶一酸,垂下眼睫,“姐姐也有非常在乎的人,姐姐很想他,但是现在却不能陪着他。”
芽芽软软的小手摸了摸她的眼角,她想,去年爹爹出府办事,她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爹爹,心里非常难过,宜锦姐姐看起来,比她那时还要难过,小姑娘的心里也开始不好受,她想帮帮这个姐姐。
“姐姐,你能和我说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吗?芽芽帮你找他,让他来陪你。”
宜锦揽住芽芽,与她一同席地而坐,月光的清辉落在地上,她抬头仰望那轮缺月,“他叫萧北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在燕京,离这里很远很远,没办法来陪我。”
芽芽只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她仰头,“姐姐,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别人都说他残忍冷漠,不是个好人。”
她有些心虚,其实说这话的人是靖王殿下和她爹爹。
宜锦正了正她的脑袋,与她对视,柔声问道:“你亲眼见过这个人吗?亲眼见过他做那些事吗?”
芽芽摇了摇头。
宜锦握住她的手,“世上大多评人之语,捕风捉影者多,眼见为实者少,若有一日芽芽真的见了他,就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
芽芽乖巧点了点头,犹豫了半晌,道:“姐姐,我从爹爹那里听说,这个人最近身体不大好,很久都没有露面了。虽然他不能来看姐姐,但是姐姐能够去回去看他呀。”
话罢,她绞了绞自己的手指,闷声道:“虽然芽芽很舍不得你。可是芽芽舍不得看你难过。爹爹下令不让那些人放你出去,但是芽芽有办法。”
宜锦猛然一怔,她对这个孩子,只是倾注了五分的真心,但芽芽却真的将她当成了姐姐,心疼她。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真的不讲道理。
芽芽见宜锦不说话,卷翘的睫毛眨了眨,要和宜锦拉钩钩,“但是姐姐要答应芽芽,要永远记得芽芽,永远做芽芽的好朋友,不可以忘记芽芽。”
宜锦凝视着眼前的小姑娘,心中五味杂陈,她紧紧抱住小家伙,这一刻,竟也有几分舍不得,“好,姐姐答应你。”
*
次日清晨,一辆黑漆平顶马车驶出郡守府,巡查的官兵正要掀开车帘查看,一个小小的身影跳出来,稚嫩的童音低声哀求道:“李叔叔,我要出府买糖人儿,求你别告诉嬷嬷可好?”
她悄悄说道:“叔叔若答应我,我便同上次一样,去醉春楼给叔叔带上等的女儿红,好不好?”
李达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没办法,府中的守军几乎都被芽芽贿赂过,芽芽嘴又甜,每次回来还给他们带酒……
半晌,李达终于摆手放行,派了几个军士跟着,道:“芽芽,早些回来。”
芽芽轻快地说了声谢谢李叔叔,她掀了车帘,坐到马车里,转头看向宜锦,扬起小脑袋,“姐姐,芽芽没有骗你吧?”
宜锦抿唇微笑,点点头,“芽芽没骗姐姐,芽芽真厉害。”
芰荷也在一旁忍不住笑了笑。
芽芽红了脸,缩到她怀里,“姐姐,外头还有人跟着,等会儿行到前面有个树林,我找机会引开那几个人,姐姐就找机会下车吧。”
说到这,小姑娘忽然有些沉默,她向来笑着的眼睛有些哀伤,“姐姐有人陪了,也千万不要忘记我。”
宜锦亦有些心酸,她主动跟她拉钩,终于哄得小姑娘破涕为笑。
不知不觉,马车果然颠簸下了山道,石城郡植被不算茂密,但白杨树却格外多,芽芽叫着肚子痛要下车小解,那些跟着的将士皆手忙脚乱,忙着看护小姑娘。
宜锦看准了时机,同芰荷下了马车,她们沿着山林一路向前走,不敢向人多的集市去,但瞧见附近几个荒凉的村落,两个女子又格外害怕。
到了傍晚时分,她们终于在一个庄子上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收留她们的是一群朴素的农妇。
这些农妇家中的男丁皆被征调,夜间为了防止忽兰人的骚扰,便同邻里的姐妹们聚在一起,以图自卫。
农妇们见她们二人不像歹人,又是两个姑娘,瞧着像是与家人走散了,一时怜惜,便将人带回了村里,备了些粗茶与糙米饭,“两位姑娘请随意,这两日外头乱,无事不要外出的好。”
近日忽兰人骚扰村庄,品相好些的米粮都被劫走,就是这些糙米,也是她们偷偷攒下的,是她们能拿出来招待客人最好的东西。
宜锦各位姐姐,喝了碗水,又问道:“姐姐,这一路过来,我瞧着几个村子都荒了不少,可是受矩州战事所累?”
有个农妇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石城郡的郡守早就名存实亡。那当官的只知道征兵征税,附近家里有适龄的男丁,全被征调去了前线,可是那忽兰人却越打越猖獗,也不知道上头的人在做些什么。”
她说完这话,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却憋不住心里那股子闷气,“近来,石城郡的忽兰人越来越多,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强掳民女时有发生,却不见官府管教。我瞧着,从今上到这些地方官,没一个是真心想赶走忽兰的。当年先帝曾抛下北境十三州,说不定哪一日忽兰打进来,上头也能毫不犹豫地抛弃石城郡。”
宜锦闻言,心里格外难受,良久,她定定道:“不会有那一日的。”
魏将军,善冲将军,段大人,薄大人,陆大人,宋骁,还有萧北冥……无数的龙骁军将士,大家都在为这清明盛世而努力着。
尽管前路不明,子夜漆黑,但她知道,黎明有一天会来到的。
北境十三州,终有一日会回到大燕的手中。那些曾被战争割裂的大燕子民,终有一日,也能重回故土。
那农妇看了她一眼,“我就是抱怨几声,姑娘别当真,如今这世道,咱们女子,什么也做不了。”
宜锦却摇了摇头,“姐姐这话不对。我们女子虽上不了战场,可在后方,我们缝补浆洗,纺织桑蚕,将士们的甲胄战衣,亦有女子们一份力,我们有心,便没什么做不得。”
其余的农妇们听了这番话,怔怔看着宜锦,这样一仔细看,她们忽然想起前日市集上挂的寻人布告,上头的女子,简直与眼前之人一模一样。
是了,也只有帝王的女人,才能说出方才那番话。
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间声音忽然嘈杂起来,有战马嘶鸣之音,接着便有什么瓦罐碎裂之声,那军士粗犷的声音渐渐临近。
“都给本将军好好搜!告诉这些村民,若交出粮食,可性命无虞,若是不肯交,那就都别活了!”
农妇们远远听到这声音,一脸惊恐,“定是那群忽兰老贼又来了!咱们快去地窖躲一躲……”
话还没说完,穿着兽皮短打的忽兰蛮兵们便破门而入,为首的眼尾有疤痕,正是那赛斯。
赛斯进了屋,扫视了一圈屋里,对那为首的农妇道:“这个村落,晚间还有炊烟,你们这些贱民果然不老实。命和粮食,你们自己选一样。”
那为首的农妇心底愤恨,却不敢触怒眼前人,哭着将地窖打开,任由那忽兰蛮兵去搜查,最终却只搜出来一小袋糙米。
蛮兵大怒,将刀架在那农妇脖颈之上,血痕立现,其余的妇女都低下头不忍看,那农妇低低抽泣着,匍匐在地,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忽然指着宜锦道:“她是薛妃!是皇帝的女人!她一定有钱买粮,我没有……别杀我,别杀我……”
赛斯巡视一周,目光落在宜锦面上,紧了紧腰间的佩刀,意味深长道:“倒没有想到,今日竟让本将军遇见个意外之喜。”
芰荷有些不寒而栗,她下意识挡在宜锦身前,却被那忽兰蛮兵推搡,跌坐在地。
宜锦扶起芰荷,紧紧握着袖笼下的拳头,心中的怒火翻涌,直视着眼前之人,“只有无用的男人,才会将屠刀对向女人,你们忽兰男人,难道都是些无用的杂碎吗?”
那蛮兵目眦尽裂,正欲朝宜锦下手,却被赛斯一把挥开,他嗓音粗嘎,浑身都是腱子肉,力能扛鼎,即便是个同龄男子站在他面前,也都瑟瑟发抖。这是第一个敢在他面前侮辱忽兰族的人。这个人,竟然还是个燕人女子。
宜锦直视他那双阴冷的眼睛,没有丝毫退让,“她们不过是寻常女子,即便你杀了她们,也换不来粮草。放了她们,带我回营,你们大王或许还会有奖赏。”
赛斯神色复杂,遇见一个陆寒宵便罢了,他从眼前这个女子身上,竟瞧见了与陆寒宵一样的东西,“她们方才背叛了你,你竟然仍然愿意救她们?”
那农妇眼中含泪,一脸愧色,深深低下了头。
其余的妇女也都颤抖着身子,鼻眼观心,不敢置一词。
宜锦从她们煞白的脸色,颤抖的姿势中,便能够看出恐惧与绝望,她能体会她们的感受,亦觉不忍,眼睫微动,“她们不过是想活着,有什么错?”
若换了她,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错的是眼前这些野蛮的刽子手,错的是萧北捷那样毫无骨气的走狗,这些弱者,有什么错?
人群中有的妇女忍不住捂面痛哭起来,她们的儿子,丈夫,皆死在战场之上,她们不过是普通妇女,不过想与家人一日三餐,安稳地活在这世上,可这世道却是吃人的世道。
她们不过是想活着,有什么错?
可是这样的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她们为方才出卖宜锦而感到羞耻,更为自己忍气吞声,站在曾经杀害丈夫和儿子的忽兰杂碎面前却不敢反抗而感到羞愧。
赛斯似是被眼前这个女子镇住了,神色有些复杂。
如今乾马关久攻不下,那群燕军明明几近弹尽粮绝,却一直死守城池,气性之坚韧,让大王极为苦恼。
他早听闻,大燕的新帝极宠爱薛妃,后宫只这一人,若果真如此,以薛妃为条件让燕军退兵,能省下不少力气。他也不再是无功而返,也能免去大王的责骂。
赛斯挥了挥手,粗声道:“一个都不许漏下,将她们都带回营帐。”
月上柳梢头,忽兰蛮军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大摇大摆到了石城郡的城门处,为首的守军穿着大燕的服制,神色清冷肃穆,正是萧北捷。
那群农妇寄希望于城门守军身上,当看到守军对忽兰的恶行熟视无睹,连一个眼神都没看向她们时,人群中不知有谁朝那些守军呸了一口,“没有骨头的软脚虾,只会欺压百姓,在忽兰人面前,却做了狗!”
守军们看了一眼萧北捷,垂头羞愧无比,却不敢违抗军令出手。
萧北捷握紧了手中的弓弩,他心里何尝不是对这些忽兰老贼恨得牙痒痒,可是现在,萧北冥未除,他还不能与忽兰王冶目撕破脸,他的目光逡巡一周,直到对上宜锦那双清冷冷的眼,他下意识低了头。
赛斯昂首立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这个掌管石城郡的靖王,心中却极为不齿,他冷喝了一声,命身后的忽兰勇士出城。
宜锦虽衣衫蒙尘,那双温柔的眼却变得坚毅,她与萧北捷擦肩而过时,停下来,语气淡然却又如同无形的利剑,“萧北捷,这就是你与他最大的不同。他能跪社稷,跪江山,却永远不跪屠他臣民的刽子手。十年前,你不如他,从今日起,你亦将永远在他之下。”
萧北捷抬头看她,眼底是一片森然,他将那柄剑攥在手中,繁复的刻纹几乎嵌入他的掌心,他感到一丝愤怒,一丝耻辱,半晌,却只是僵硬地退到一侧,给赛斯让路,眼睁睁看着那女子远去。
第41章 就义
忽兰王帐内, 冶目正与群臣宴饮,自腊月来,他杀死了自己的兄弟, 终于等到那老家伙咽了气,坐上了王位。
一直以来,他都记着十年前那场屈辱的战争,老家伙被萧北冥端了老巢不说, 连人都被掳走,差点死在燕人手中, 他为了救回他,不得不从乾马关退兵。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攻破燕国这个富庶之地,叫他的族人摆脱这客察山脉恶劣的气候,不得不四处漂泊的命运。
但那个可怕的对手萧北冥,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等待这次交锋, 已经等了十年, 体内熊熊燃起的血液, 想要一雪前耻的决心, 让他几乎无法入睡。
萧北捷献给他的大燕全版舆图,让他对燕朝兵马布防的局势了如指掌。
但久攻不下的矩州乾马关,令他几乎丧失了耐心,他不明白,一支孤城之军, 何以坚持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