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燎屈膝跪下,饶是七尺男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咬牙道:“夫人,薛姑娘做出这样的抉择,便是为了矩州城的一线生机,若此刻开城门,前功尽弃……”
城楼之下,乌泱泱的忽兰贼军已到城门下,举横木撞城门,欲架云梯攀爬入城。
善冲看向那贼军之首赛斯,目光几欲啖人,嘶声吼道:“众将士听令,死守矩州城,城在人在,城毁人亡!”
将士们明明疲惫不堪,但此刻仇恨的火焰却在心中燃起,薛姑娘一届女子,尚且不惧生死,他们这些男子,又怎能贪生怕死?哪怕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们想起月前被当街凌辱的北境妇孺,想起了被瘴毒所杀的弟兄们,想起方才那站在城门前不畏生死的薛姑娘,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射箭的射箭,滚石的滚石,一个倒下,另一个立刻接上,鲜血染红了城墙。
那些意图攀爬入城的忽兰蛮兵,被石头砸破了脑袋,直直坠下城墙,整整半炷香的时间,竟无一个忽兰蛮兵成功登上城楼。
赛斯愈发焦躁震怒。
就在此时,忽兰军队的后方,忽然蹿起漫天的大火,东风一起,火苗随着滚滚的黑油卷起来,蛮兵铠甲之下大多着兽皮,一遇火便剧烈燃烧起来,一时间惨叫声四处蔓延,王军乱了阵型,无论赛斯与各个副将如何呼喊也无济于事。
那大火之后,是方才被放走的北境百姓,他们之中有农妇,有大燕昔日的官员,为首的那人正是沈赣,他佝偻着脊背,颤巍巍地提着火油,浇灌在扭成一团的忽兰蛮兵身上。
忽兰王军大乱,将领们四目相视,唯余惊慌,这火油原本是他们准备今夜攻下矩州城所用的,不知怎么到了这群忽兰贱民手中。
赛斯怒急,飞马去杀作乱之人,沈赣身子本就不好,被一刀刺中胸膛,他身子一歪,喷出鲜血,眼睛却睁得极圆,直愣愣看着赛斯,用尽力气道:“虽我一人死,千千万人往矣!”
赛斯对上那双眼睛,心中却第一次感到恐慌。
这场大火,减去了攻打城门的火力,使得战况更加焦灼。
就在矩州城门渐渐被忽兰蛮军撞开一丝缝隙时,飒踏的马蹄声自远处山呼海啸般传来,燕军的大旗远远可见,为首之人一身冷光铁甲,率龙骁军将士迎敌厮杀开来,渐渐撕裂了王军的阵营,杀出一条血路。
几乎快要力竭的矩州守军中有人喊道:“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魏燎善冲皆红了眼,“开城门,杀出去!”
宜兰奔下城楼,战火的余烬崩落在她的身上,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痛。
然而,就在她到城下之时,却见援军之首飞马而来,他冷峻的脸上沾满了鲜血,翻身下马,几乎不作任何停留,可他每走一步,战甲上便渗出淋漓的血水,滴在干燥的尘土中,触目惊心。
等他走近了,宜兰才看清,他手中拎着的,竟是两个血淋淋的头颅,一个是赛斯,另一个……
一股战栗刺激得她几乎站立不住。
魏燎善冲亦被震慑在原地,他们头顶发麻,心中有愧,一众将士两列排开,皆垂下头颅,跪在两侧,“陛下……”
那个素衣姑娘像是一片轻薄的纸,与尘土为伴,无声无息。
萧北冥的手微微颤抖着,血顺着他的眼角划过下颚,他丢下那两颗肮脏的头颅,一步一步靠近她,却像是行走在刀刃之上。
直到他揽住那具柔软的身体,眼前才渐渐清晰,有了焦距。
她瘦了,莹白的脸上沾染了风沙,唇色苍白,那双温柔而灵动的眼睛,此时失去了神采,变得恍惚。
那支冷箭几乎贯穿她的胸膛,血迹触目惊心,萧北冥双目猩红,几乎不能冷静思考,厉声道:“军医呢?”
一个七旬的老者背着药箱,喘息着上前看诊。
一只手却无力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萧北冥几乎瞬间低下了头,她勉强睁开眼睛看着他,声音几不可闻,“萧……阿鲲……,”
仅仅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就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她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萧北冥一点一点抚去她脸上的脏污,将下颚抵在她有些冰冷的额头上,他垂下眼睫,声音像被砂纸重重磨过,嘶哑而颤抖,“知知,对不起……”
是他来晚了。
是他该死。他不该养虎为患,不该穿着恶人的皮,却守着那可笑的善。
这个人又开始钻牛角尖了。
宜锦靠在他怀里,眼眶微酸,费力道:“萧阿鲲……,你不知道,你有多好。这不是你的错,不许……怪自己。”
七岁那年,山洞中初遇,少年明明自己还受着伤,却肯以身搏豺狼,因为她怕冷,便生生在洞口替她挡了一夜的冷风。
十岁那年,在遥遥山道之上,她注视他凯旋而归,他宁肯伤了自己,也要救下马蹄下的幼童。
十八岁这年,他们终于跨过时间的长河认出彼此,他替阿珩治病,在薛家给她撑腰,在她生辰时亲手为她做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骨子里的善一直存在。
善本无错,他亦无错。
这些年,她其实一直追着他的影子,变得更坚韧,更通透。在遇见他之前,她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活法。
她曾说过不会再抛下他,可是如今,她可能要食言了。
宜锦越来越冷,她努力平复颤抖的声线,“萧……萧阿鲲,你低头……”
萧北冥照做,宜锦在他冰凉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有泪在她眼角划过,“我这一生,何其有幸,能遇见萧阿鲲……这么好的人。只是可惜,不能再陪你……走完这条路。答应我,以后,要……要好好爱自己……”
她好舍不得,好舍不得……可是意识却正在一点点抽离。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闭上了眼睛。
萧北冥将她抱得很紧,很紧,他第一次这样惧怕死亡。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渐渐溢出眼眶,一滴一滴,落在她手腕那串佛珠之上,“知知,是我何其有幸,才能遇见你……”
十三岁那年的茫茫大雪,曾遮蔽了他人生中的光亮,是那个叫知知的小姑娘,拉着他站起来,为他凿出一缕天光。
她包容他的善,释怀他的恶,替他修补残破的自我。
可是现在,他的那抹光熄灭了。
第42章 终章(第一世完)
夜色如水, 矩州城才经历过战火的侵袭,将士们埋葬阵亡的战友,旧丧未去, 又添新丧,城门上挂上了数条白幡,随着北境的夜风咧咧作响。
内城中堂之内摆着一道棺椁,昏黄的灯火下, 一个伟岸的身影跪在棺椁前,他铁甲未卸, 身上依旧沾染血迹,只是静静凝视着棺椁之中女子的面庞。
众人瞧着中堂内的景象,忍不住举哀落泪。
是薛姑娘在忽兰蛮兵面前保护他们,让他们知道,女子亦有风骨,亦可为社稷献力。她像水, 至善而无争, 却又坚韧勇毅。
她才十八岁的年纪, 原本能够在燕京与陛下相守, 平安喜乐一生,可如今,她的芳魂却永远留在了矩州城的风沙之中。
宜兰与芰荷亦跪在一旁的蒲团上,一室悲恸尽在漫长的沉默中。
宋骁与魏燎善冲亦匍匐跪在原地。
薛姑娘之死,原是他们无用, 他们无颜面对君主, 更无颜面对躺在棺椁中了无生气的那个姑娘。
不知过去了多久, 宜兰才忍住泪意,领着众人移步室外。尽管她想多陪着知知, 可是她却知道,知知最想见的,最放心不下的人,是陛下。
城门之前,她第一次听知知称陛下为夫君,与夫君白首与共,是多少女子的夙愿。知知又何尝不是如此。
芰荷抹了抹眼泪,她向萧北冥叩首行礼,将手中之物呈上,哽咽道:“陛下,姑娘之前给您留了信,原本姑娘……是想让奴婢日后有机会送到您手中的……”
萧北冥终于有了反应,他眼睫颤了颤,缓缓接过那轻飘飘的信封,当看到落款为萧阿鲲亲启时,他眼前已模糊。
芰荷退出内室,将门阖上。
凄冷的月光被阻隔在外,室内唯余飘摇的灯火。
他颤着手展开那封信,字体娟秀而沉稳,可是落目的那些话,却让他的心紧紧揪在一起,几乎不能呼吸。
“萧阿鲲,请原谅我做出这个决定。为了乾马关的战事,你已经很多天未曾安眠,虽然我之力微如萤火,这一次,我也想要和你坚定地站在一起。”
“我在北境见到了你曾镇守的乾马关,见过了你曾点燃过的万里烽火,无边夜色,见过了你曾守护过的万千黎民,因此我也想要追着你的影子,护你所护,爱你所爱。不管在流言中你是什么模样,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大燕的英雄。”
“离开燕京的那日,我失去了阿珩。阿姐亦随陆大人去往矩州。世上总有许多事不能圆满。但我仍希望,芰荷这丫头日后能和宋大人过得圆满些。”
……
“萧阿鲲,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燕京应已入春,但夜风依旧寒凉,千万记得添衣……”
读到这里,他的泪已经不受控制,一点一滴晕开那字迹,他失措地将那信放在胸口,翻滚的痛开始侵蚀着一切。
在她的信中,她只字未提她被掳到北境后的慌张害怕,也只字未提,她失去阿珩之后的痛苦绝望。
知知,一直将所有人放在她自己之前。
她才是他的英雄。
*
距矩州那场战争,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月。
当日,忽兰王军受里外夹击,又遭火攻乱了阵脚,死伤无数。他们没想到燕军兵分三路,虚虚实实,真正护送粮草的那支队伍绕开乾马关 ,走波涛汹涌的南明河水道,在最后一刻奔赴战场。
他们更没有想到,援军之首竟是昔日的宿敌燕王,燕朝如今的皇帝。
十年之前,少年燕王曾生擒忽兰王,一战成名,成为忽兰人心头的阴影,龙骁军所守之处,忽兰秋毫不敢犯。
十年之后,他亦卷土重来,令人措手不及。主将赛斯被横斩在战马之下,死状可怖,其头颅悬挂于矩州城门。
忽兰王冶目首战受挫,元气大伤,暂时偃旗息鼓。
班师回朝的那一日,燕京百姓皆夹道相迎,万人空巷,满朝文武亦着朝服于官道两侧跪迎,但当他们礼拜时,却看见一道厚而重的铁樯木棺椁。
铁樯木出于潢海铁网山上,以此物作棺椁,可万年不腐。按燕朝丧葬之礼,唯有山陵崩才可用此木,否则便是逾制,乃是重罪。
段桢为官员之首,当他看见那樽棺椁之时,亦神思一震。
当日处置完章家余孽,陛下得知薛府公子薛珩惨遭人杀害,薛姑娘亦被贼人所掳,立刻下令封闭各城门渡头严查出入行人船只,但政令至地方,往往快慢不一,施行不严,还是叫靖王钻了空子。
陛下一连几日彻夜未眠,几乎不能下榻,矩州的战报一封封递来,却没有任何薛姑娘的消息。
陛下将朝中诸事皆托付于他,决定亲自率兵北上。谢大夫无法,只能以针灸之术强行封闭陛下的腿部经脉,如此虽能短期内站立,实则却在加重腿部负担,不过是在拿性命作赌罢了。
一路山水奔波,上阵迎敌,即便是健全的七尺男儿也要卸去半条性命,更何况,陛下的身体……
段桢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萧北冥一身素衣,坐在辇舆内,垂眸向外看去,燕都烟雨蒙蒙,暗沉的天,彻底失去了所有光亮。
州桥之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卖的商贩,一切似乎都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可是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再也不会有人于那山道之上迎他凯旋而归。
路过彭记糕点时,他墨色的眼眸终于动了动,想起除夕那夜,她在店主面前叫他兄长,他生了闷气,不肯吃她递过来的杏仁奶酪。
燕京,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可是所有人都在提醒他,那个人不在了。
他闭上眼,耳边是鼎沸的人声,孩童的欢呼声,淅淅沥沥的雨声,但是他的心却仿佛处在荒漠之中,再不能为任何事情所触动。
申时,帝王的辇舆终于到了皇极殿,邬喜来和骆宝在大殿门口候着,等看到那副棺椁,看待帝王那几乎形销骨立的身影,两人忍不住含了泪。
晚间,宜锦的棺椁停灵皇极殿,殿内放了无数冰盆,常人进殿忍不住瑟瑟发抖,萧北冥却像是没感觉到,他就在一旁守着,漆黑的瞳孔中没有一丝亮光。
他抚了抚那冰冷的棺木,眼底渐渐泛了红,轻声道:“知知,你所受的苦,我定要让他们百倍奉还。倘若有一日,我坏得彻底,你还肯爱我吗?”
话罢,他伏靠在那棺木旁,渐渐地,生出一股绝望,“我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一只已长成的鹰隼自殿外盘旋飞入,径直落在那棺木之上,悲鸣如婴儿啼哭。
二月中旬,帝王追封薛妃为皇后,下葬极尽哀荣,出殡当日,满城百姓听说了薛妃在矩州之战中的事迹,自发送葬,京中凡是名门望族,皆设路祭,蜿蜒几十里地,燕史之中亦有记载,
*
仁寿宫。
自章琦被三司会审,被判斩立决后,章家一门流放的流放,遭贬的遭贬,门丁萧条,直系之中,唯独镇国公世子章存倚靠先帝的丹书铁券免去一死。
章太后被拘禁在内宫不得出,消息闭塞,如今章存也算是她唯一的指望。
章存失了世子身份,进宫极为艰难,但这一日,陛下身边的宋骁将军主动令他转交一件东西给姑姑,他也因此畅通无阻地进了仁寿宫。
章太后正由瑞栀服侍着打理发髻,章家遭逢变故令她憔悴无比,原先的一头黑发如今也已经爬满了白丝,她穿着半旧的大袖衫,见章存来看她,少有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