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舍生忘死,守一方城池,护燕朝百姓,是大燕百姓心中的英雄。如果殿下这样的人都算不得好人,那什么样的人才算好人呢?”
萧北冥闻言,有些默然。她说的明明是恭维之词,可他却听不出一丝虚假,更不觉得反感。
她过分直白的夸赞,甚至让他生出一丝淡淡的羞愧。
他的额上冒出点点虚汗,胸膛处的伤口因马车颠簸而摩擦,又生出新的淤血,疼痛让他静静闭上了眼,“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好。”
宜锦能够嗅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也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忍痛的声音。即便再不舍,她也知道,他的伤口一定很严重,若是没有医士好好处理,即便好了,也会像前世那样留下病根,每到阴雨连绵的时节,旧伤便会隐隐作痛。
马车行至中途,透过竹帘,她已隐隐能看到拾英巷的影子,“殿下在此处停下便可。”
萧北冥睁眼看她,她琥珀色的眼眸中看向他时唯余担忧,那种担忧,已超过了界限。
可他竟生不出丝毫反感。
萧北冥将自己今日的反常归咎于受伤的缘故,一定是他受了伤,才会这样脆弱。
他怎么会脆弱到渴望一个陌生女子的关心?
马车很快在拾英巷口停下,宜锦注视着他,随即低头遮掩住眼底的浓厚的不舍,“谢谢殿下送臣女归府,这有一份小小的谢礼,还请殿下收下。”
话罢,她将手中那个小小的纸袋递给他。
萧北冥不喜欢吃甜食,彭氏糕点家的青梅果脯腌制时并不额外加糖渍,是他少有的不排斥的甜食。
萧北冥想要回绝,可是那姑娘却已经掀了车帘,踩着脚缓缓凳下了马车。
隔着一道车帘,她如同初见时一样,用衣袖遮住飘零的雨丝,与那时不同的是,她此刻眉眼弯弯,眼底再也没有了泪光,向他摇手作别。
萧北冥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
她那时,在人群中寻找的真的是他吗?她是……因为见了他,所以才这么高兴的吗?
萧北冥微微握紧手中那袋梅子,却听见那女子清浅的声音,“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如何,还请殿下珍重自身,殿下在我……我们燕朝百姓心中,永远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的声音比满城细密的春雨更要温柔,润物细无声。
这番话若是旁人来说,难免有交浅言深的嫌疑,但是从她嘴里说出却是那么的自然,仿佛在过去的什么时候,她也曾这样说过。
萧北冥垂下眼帘,目光无意落在她眼角那颗泪痣上,心中那种熟悉之感更甚。
邬喜来听着那话,心中亦是震动。从北境战场上归来,龙骁军将士的惨死,战败的消息,都沉沉压在殿下的心里。
眼前这个女子,无论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接近殿下,方才那番话,确实如同一束光,短暂地让人心里亮堂起来。
马车正要启动,萧北冥看着那袋青梅,却忽然道:“邬喜来。”
邬喜来愣住,凑近车窗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萧北冥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雨下得大了,给她送把伞。”
邬喜来应下,旋即明白了殿下的意思,他拿了把油纸伞,便朝着方才那姑娘离开的地方去了。
烟雨蒙蒙,宜锦就站在不远处的街角廊檐下,她见那辆马车迟迟未动,心中正疑惑,却忽然瞧见邬喜来的身影。
邬喜来气喘吁吁地将伞递过去,道:“殿下命奴才来给姑娘送伞。方才是奴才思虑不周,让姑娘淋雨了。”
宜锦接过那把天青色的油纸伞,不知怎得,眼眶微微有些酸涩,低声道:“谢谢邬公公。”
邬喜来闻言,猛然抬头看她,他从未说过他姓邬,可这姑娘却脱口而出他姓氏,就连骆宝,眼前这姑娘也认识,若非他的确是第一次见这位姑娘,他都以为这姑娘与他相识许久。
邬喜来的目光变得有些冷淡,他道:“无论姑娘是怎么得到殿下的消息,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殿下,都请姑娘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宜锦听着这话,只觉得似曾相识,她看着邬公公尚显年轻的面容,心底不禁有些忍俊不禁,原来邬公公从在潜邸时便是这样老气横秋,戒心重重。
她撑起那把油纸伞,微微一笑,道:“请公公放心,臣女永远不会伤害殿下。另外,还请公公代臣女谢过殿下的伞。”
至于不对萧北冥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这太难了,她做不到。
邬喜来颔首道:“希望如此。”
他说完这句话,却听身后的女子道:“还有一件事,请公公务必留心。倘若宫中来人替殿下诊治,无论是谁派来的,都请公公不要相信。”
邬喜来闻言转过身,他犀利的目光从上到下扫到下,“姑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臣女知道,这话说出来有些大逆不道,可是请公公信臣女一次,哪怕只是防患于未然,为了殿下的安危,公公也会放在心上的,不是吗?”
宜锦想起当初她所知晓的残忍的真相,她并不知晓前世具体在什么时候隆昌皇帝派了那个游医替萧北冥诊治,但早些防备总没有坏处。
倘若不是那个游医,他就不会像前世那样时时发病,日益虚弱。
她相信假以时日,一定能为他找到彻底治疗腿疾的法子。
邬喜来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那玄妙的感觉愈发强烈,他看着那女子告辞,看着她走入长信侯府的宅邸,很快就打听到了她的身份。
回到马车时,邬喜来心中十分复杂,他禀道:“殿下,方才那女子是长信侯府的三姑娘薛宜锦,生母早逝,还有个长姐名叫宜兰,弟弟薛珩。奴才还打听到,薛姑娘生母在时,曾给她定下一门亲事,许的是清远伯长子谢清则。”
萧北冥捏起那纸袋中的一颗青梅放入口中,略微酸涩的滋味在口腔中四散开来,他低垂的眼睫微微上扬,低声问道:“是那个弃文从医的谢家长子?”
邬喜来点了点头,“是。”
萧北冥静静将那袋小小青梅的封口,黑漆漆的眼底没有透出任何情绪。
谢清则那样的玉面公子,当得起她的喜欢。
最起码,比他这个废人够资格。
她今日来找他,是想要可怜他,安慰他。
可是她不明白,若是有了家室,便不该随意招惹他。
良久,马车外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满城青色的杨柳随风飘摇,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街角,低声道:“回府。”
燕王府就在御街尽头,门口两座石狮子威武庄严,宋骁早已带管家和一众家丁在门口候着,见到马车时,便低头行礼。
萧北冥只透过竹帘看了一眼,便道:“都下去吧。”
一众人又都稀稀拉拉地散了。偌大的燕王府,又显得空荡起来。
萧北冥早习惯了这种空荡,自他开府以来,无论是逢年过节,亦或是千门万户团圆时,他都是一个人在这府中度过。
日复一日,王府的景色也没什么不同。
宋骁道:“殿下,方才靖王与镇国公家的嫡女章漪前来探望,臣推拒了。”
萧北冥闻言,苍白的脸上带着微微嘲意,冷声道:“以后他二人再来,不必让他们入府。”
即便是见了,也无非是惺惺作态的怜悯与藏在骨子里的瞧不起。
他曾经真的以为能和萧北捷做兄弟,可是后来才发现,他生来在他们眼中便是低贱的。
他的出身,是所有人的耻辱,连同于他相关的一切,都是低贱的。从他在生辰那日赠与萧北捷的剑穗转头被扔掉,他就知道,这份所谓的兄弟之情,到底是变质。
两个世界的人,不必强行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宋骁见他的神情,及时转移了话题,“殿下,邱医士还在前厅候着……”
萧北冥由宋骁扶着下了马车,坐到一副由工坊打造的轮椅上,他垂首,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邬喜来三人难免担忧,却毫无办法。
萧北冥用手操控轮椅渐渐入了燕王府的书房,这间书房极大,几乎珍藏了他开府以来所有的字画书籍,他将轮椅滑进那个一旁的多宝阁上,取出一幅珍藏已久的画。
画中那个小姑娘,静静地斜倚在岩壁上,眼尾那颗泪痣无比生动。
他的指尖抚过那颗泪痣,忽然想起白日里遇见的那个女子,声音近乎呢喃:“会是你吗?”
那个说会在意他生死的人,和今日那个姑娘,会是同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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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埋藏
已是申时, 宜锦提药回到薛珩住处,鹿顶耳房内一室幽微灯火,宜兰正与徐姆一起照料薛珩。
少年的脸色在灯光掩映下淡如薄纸, 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看向宜锦时恢复了些许神采,他轻声唤道:“阿姐。”
宜锦应了一声,在榻前的绣凳坐下,她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说话间, 芰荷从宜锦手中将药接了过去,去后厨熬药。
薛珩见她神情中止不住的担忧, 道:“阿姐,我好多了。”
宜锦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实没有再起热,她放下手,想起药铺里大夫的提醒,又问道:“阿姆, 今日阿珩一日三餐都用了些什么?”
徐姆微微一愣, 回道:“早膳用了水晶糕和绿豆羹, 午膳用了慈姑, 鱼肉……”
这些都是寒性的食物,倘若阿珩仍旧用原来的药方,难免影响药效。
宜锦闻言,抬首与徐姆对视一眼,“如今后厨是谁管着?”
徐姆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还是原先的黄婆子在管, 难不成……”
宜锦肯定了她的想法, 道:“ 日后阿珩的膳食,都交给我们自己人打理, 黄婆子那送来的东西,我们照收不误,以免打草惊蛇。”
宜兰在一旁看着,心底更加怔然,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是真的长大了,知知开始能替她考虑,替阿珩筹划,将事情想得周全,她对徐姆道:“就按照知知说的来。”
她心中自是一番感慨,见宜锦衣衫被雨水打湿,颜色深浅不一,问道:“我瞧你回来的时候分明撑了伞,怎得还湿了衣衫?”
宜锦想起萧北冥,想起他让邬喜来送的那把伞,心中一暖,“出门时我忘记带伞淋了雨,后来有个好心人送了伞。”
宜兰摸了摸她有些凉冰冰的手,“出门慌慌张张的,知道你担心阿珩,但更要照顾好自己。快去换套衣衫。”
宜锦到底怕宜兰担心,便下去更衣了,更完衣再回耳房,临到拐角处,却忽然见听花厅中一片嘈杂,乐府之人吹吹打打,仪门处一队小厮穿着喜庆,担着贴红喜字的箱奁进了花厅。
为首的那人一身青衣,面容清俊,身形玉立,除了神情冷淡,与眼前喜庆热闹的场景不符外,这个男子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似的,足够俊朗,却又不瘦弱,带着书卷气,却也有风骨。
即便只是那一眼,宜锦便已经认出来,这就是阿姐前世的夫君,她的姐夫陆寒宵。
柳氏与薛振源在门口相迎,二人皆满面笑容,但陆夫人与陆寒宵并不热络,吩咐下人们放了聘礼,便在花厅就坐。
宜锦回到耳房内,却见宜兰临窗而立,默默看着那队吹打的乐人,风卷起她的发丝,让她面颊上沾染了日光的清辉。
“阿姐,你真的同意嫁入陆家了?”
薛珩起身下地,徐姆想要扶着,薛珩的动作却比她快一步。
宜兰见少年虽虚弱,一双眼睛却满是焦急,她安抚道:“你好好养着,下来做什么?”
薛珩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阿姐,你要嫁陆家了是不是?”
宜锦的目光亦紧紧附着在宜兰面颊上,经过那日的交谈,她虽知道前世阿姐嫁给陆大人也并不是毫无考量的,可她和阿珩一样止不住地担心。
她怕阿姐如同上一世一样,为了她和阿珩嫁入陆家,再受人委屈。
宜兰如何不知弟弟妹妹心里在想什么,她拉过两人的手,道:“阿姐是要嫁陆家,但并不是受父亲安排。”
“江家的婚事已退,往事不宜回头再看,陆家虽然并不富贵,却也是清流,且陆寒宵人品正直,日后即便不睦,也会留着体面。”
薛珩脸色紧绷,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开口道:“阿姐,不要因为我嫁陆家。”
“我不稀罕侯府长子的名头,也并不在意侯府的一切,我只希望两位姐姐能活得自在。我与父亲脱离关系,从今后分府别住,两位阿姐不必因我受父亲挟制。”
此话一出,宜锦和宜兰都有些怔然。
宜锦怔然,是因为这时的阿珩,远比前世这个时候要成熟的多,脱离关系,分府别住,便意味着从今后不再受侯府的荫蔽,只是个普通人。可是眼前这个少年为了她们,竟下了如此决心。
她心中隐隐有一种猜测,却不敢确认。
宜兰感到怔然,则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起,知知和阿珩都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长大了,他们开始庇佑她,保护她,成为她的主心骨。
这样的转变让她几欲流泪,她摸了摸两个人的脑袋,“阿珩,知知,你们不要想这么多,我做出这个决定,不只是为了你们两个。陆大人……,他是有大志向的人,我敬佩他的为人,欣赏他的学识。用心经营,未必会过得糟糕。”
窗外树影婆娑,初春的天气仍有些寒凉,姐弟三人就站在廊檐下,看着花厅的人忙进忙出。
陆寒宵出了花厅时,便看见为首那个容貌端庄,亭亭玉立的女子,她看向他时落落大方,没有像寻常女儿家那样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