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世,她的心境意外地平和,拉着阿姐的手,看着轩窗外淡淡的月光,她低低唤了一声阿姐,有撒娇,有依赖,更有深深的祝福。
宜兰摸了摸她的脑袋,心中亦有忐忑与担忧,“知知,阿姐希望你过得如意,希望知知将来所嫁之人是属意之人。”
宜锦已经有些困倦,无意识道:“阿姐,知知希望阿姐这一世,要多爱自己,少爱一些陆大人,当然,也不能忘了知知。”
宜兰哭笑不得,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哪里听来的胡话。阿姐自然最爱知知。”
经宜锦这一闹,宜兰也放松了不少,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芰荷便给宜锦梳了飞天髻,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褙子,下着月白八幅湘裙,腰间系了红丝带,少女的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像是春日的柳条。
宜兰亦上了红妆,向来端庄的面庞经过妆粉与唇脂的点染显出了十分的妩媚,珠钗摇曳间风流尽现。
宜锦盯着自家阿姐的美人面,心里那股送嫁的哀伤翻涌而上。
外头热闹嘈杂,除了吹吹打打的喜乐声,人群中的起哄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陆寒宵到了门口,薛珩穿着一身品红锦衣,少年还未束冠,稚嫩的脸上却已经显出稳重,他开口道:“陆大人催妆诗做得好了,阿姐才肯出门。”
人群中一阵哄堂大笑。
饶是陆寒宵提前准备了,也仍有些紧张,脸色微红,作了一首催妆诗,清霜传给宜兰,宜兰看了后抿唇笑了笑,执扇出了内室。
宜锦和清霜跟在宜兰身后,替她整理裙摆。
陆寒宵在新娘子出门的那一瞬,竟紧张到手里冒出了汗。
明明他对于这门亲事并没有什么期待,可当那个女子一身绿色婚服,执扇向他走来时,他忽然感到肩上有一股沉甸甸的责任。
到了门口,薛振源怕薛珩体弱,不能背宜兰出门,便临时叫薛瑀出来撑门面,薛瑀正要俯身,薛珩却站到前面,定定道:“我的阿姐,自然由我送出门。”
大庭广众之下,薛振源心中虽不快,却也要留着体面,只能笑着听从。
柳氏更是差点扯碎了手里的帕子。
薛珩沉下身子,背起宜兰,少年的脊背如劲竹微弯,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他的耳边是嘈杂的人声,可是心中却无比宁静。
过了长长的抄手游廊,便到了薛府大门,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正门,薛珩稳稳地将宜兰送入花轿。
宜锦站在一旁,眼底也渐渐湿润。
她舍不得阿姐。
喜轿的帘子落下,隔绝了视线。
陆寒宵立于马上,回望了一眼薛珩,便启程朝着陆府去了。
一直到黄昏时分,喜乐才算歇了下来,换成丝竹管弦之声。
门口收礼金的是薛珩的小厮守方,他瞧着手中那个没有署名的紫檀木礼盒,挠着头道:“奇怪,怎么会有客人送礼不署名字呢?”
宜锦在他身旁,接过那紫檀木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了三叠金元宝。
这样的事,也只有萧阿鲲才做的出了。
宜锦抿唇一笑,仰首问道:“可还记得方才送礼的人往哪去了?”
守方摸了摸后脑勺,道:“应当还在前门,送礼的那位大人,腰间配了剑。”
宜锦一听便知这是宋骁,她提裙跨过门槛,正对面街道树荫下,一辆马车正要缓缓驶离。
萧北冥透过车帘,缓缓移动的街景里多了一个少女,在溶溶的春光里,她的衣袂翻飞,是那样坚定地向他奔来。
她像是眼前这束明亮的春光,他本能地渴望碰触,却又怕转瞬而逝。
第47章 靠近
宜锦在那辆马车前停下, 少女因为方才的奔跑,呼吸微微有些紊乱,面颊如同春日的桃花, 泛着淡淡的粉,“殿下既送了礼,为何不告而别?”
眼前这个姑娘双目明亮如星,令人不敢直视, 恐生亵渎之意,萧北冥抿紧唇, 沉默了一瞬,只道:“些许薄礼,不值一提。”
“照殿下这样送礼,恐怕燕王府都要搬空了。”少女笑语盈盈,带着揶揄的语气,他却能从她的话中体会到她的关心。
就像十三岁那年的雪夜, 她本来可以丢下他独自离开, 但她没有。风雪一夜, 水尽粮绝, 她曾以血喂他。
萧北冥静静看着她,墨色的瞳眸渐渐有了光彩,“不会搬空。”
王府的资产虽比不上国库,送她阿姐一份新婚贺礼却绰绰有余。
况且,也不是每次都送这样的礼。
他送这份贺礼, 只是因为长信侯府是她的家, 今日出嫁的人, 是她阿姐。
“那日送给殿下的青梅,殿下还吃得惯吗?”宜锦轻声问道。
她不确定现在的他是否如从前那样不喜甜食, 他惯于隐藏,若非有了上一世的朝夕相处,她也许永远无法察觉到这一点。
萧北冥点了头,点漆似的眸子看向她,“很好吃。”
她总是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就仿佛她历经了多年的光阴,横空出现在他面前,只为了等着他一样。
她让他觉得亲近,却并不冒犯。
宜锦笑弯了眼,微风恰恰,卷起她鬓边的绒发,显得那样俏丽,那样温柔,透过车帘,她踮起脚尖,将手中的那袋话梅送入他手中,“这是徐阿姆自己制的梅子,我特意让她少放了糖霜,殿下试试。”
萧北冥接过少女手中的话梅,一双墨眸沉静地看着她。
他想问,为何对他这样好,又为何,她仿佛知晓他的一切。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怕得到的真相,会同从前的那些事情一样残忍。
半晌,他攥紧那袋梅子,开口道:“你别哭。陆梓行在京,日后你还是能常见你阿姐。”
宜锦怔然抬头,送阿姐上轿时,她落了眼泪,可连身边的芰荷都没有发现,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问道:“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萧北冥抿唇,神色有些不自然,低头道:“一刻钟。”
他其实早就来了,只是等到喜宴快结束时才让宋骁送礼,他藏了卑劣的私心,想着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若她见到了那份礼,能猜到是他赠的,便会来见他。
但这话,他不会告诉眼前的姑娘。
宜锦哪里不知道眼前人在说谎,她朱唇微抿,笑了笑,“本来今日阿姐出嫁,我心中甚是伤感,但是见到殿下,便觉得没那么伤心了。”
萧北冥怔然。
宫里的人,朝堂之人,说话往往是表三分,藏七分,可是唯独眼前的女子,是这样坦诚,她有什么就说什么。
见到她时,他亦觉得开心。
天光暗淡,侯府门口贴着喜字的大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宴席已近尾声,有宾客醉酒归府,门口归程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唯有一辆黑漆平头马车踏着暮色匆匆而来。
薛珩正在侯府门前送客,便见一人着青色长袍,自马车上下来。
他愣了一瞬,便忙迎上去,“兄长,早听闻你在北境云游行医,归期不定,我心中还遗憾这次宜兰阿姐出嫁不能再见你,没想到今日兄长便归来,快请进。”
身边的小厮将贺礼呈上,谢清则只微微一笑,“早在一月前便听闻薛家与陆家结秦晋之好,我便日夜兼程,只求能赶上吉期,今日虽来得晚了些,好在喜宴还未结束,尚且能同珩弟讨杯酒喝。”
薛珩许久未见谢清则,也委实高兴,他派了守方去给阿姐传话,一边伸手引谢清则入府。
守方得了令,便出来寻宜锦,见到那辆停在树荫下不起眼的马车,只以为是来往的宾客。
他没有多想,便上前禀报道:“三姑娘,谢公子从北境回京了,此刻正同公子在前厅叙旧。”
宜锦闻言蹙了蹙眉。
她记得极为清楚,前世阿姐成婚时谢清则并未回京,之后柳氏背着她去谢家退了亲事,在她入了靖王府又辗转入宫后,谢清则才从北境回来,可为何这一世不一样了?
她心中有惑,也只有见了谢清则才能知道答案。
她看向马车里的人,不知何时,车帘放下。
她隐隐看见他冷峻的面容,尽管不舍,她却只能道:“殿下,家中来了亲眷需要招待,今日先失陪了。万望殿下保重自身。”
萧北冥低低应了一声,直到看她的身影真的入了侯府的门,他才收回了目光。
他广袖下的手微微攥紧,良久,就在宋骁准备请示是否要回府时,萧北冥凝眸,冷声道:“回府。”
邬喜来察觉到自家殿下心情不佳,机智地闭上了嘴。
官道平稳,马车内烛火幽幽,萧北冥随手拿过梅花小几上的书,他尝试着读下去,却渐渐皱眉,脑子里全是谢清则回京的消息。
他知道她的娘亲在世时,曾给她定下清远伯府的亲事,谢清则弃文从医,却仍是京中有名的玉面公子,正是京中闺秀们喜欢的模样。
她,应当也会喜欢谢家公子吧。
萧北冥望向窗外灯火渐起的御街,心底忽然升起一抹冷涩。
她待他好,或许是因为心善,或许是因为怜悯,但却永远不可能是喜欢爱慕。
他应当到此为止了。
再多一步,便是越界了。
穿过御街最热闹的州桥夜市,到了集英巷的尽头,便能看见燕王府的全景,与周遭的繁华热闹相比,这座古朴的王府显得寂静萧条。
邬喜来将斜板取出架在车辕处,萧北冥用手控制着轮椅下了马车,他的面色比平日里都要冷淡,手上青筋暴起,额上微微有些汗珠,脸上表情却纹丝未动。
入了府门,便有小厮来报,“王爷,圣上同娘娘,靖王殿下自宫中前来探望,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萧北冥的动作定了定,他眼眸深深,看着前厅亮起来的灯盏,道:“回梅园,一个时辰后再通报。”
那小厮应声退下。
邬喜来没说话,只是静静地跟在自家殿下身后,私心里,他根本不愿圣上和皇后娘娘前来。
殿下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与皇后娘娘的母家镇国公府脱不了干系,圣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旧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梅园是萧北冥平常的安寝之处,平日除了梅园和书房,他几乎足不出户。
邬喜来心里其实都明白,自北境归来后,殿下常常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有些痛苦,对殿下这样的人来说,是时间无法消弭的,可是殿下却愿意为了薛三姑娘暂时抛却那些痛苦。
但在离开薛三姑娘之后,痛苦会更加浓重,更加压垮他的心志。
萧北冥回了梅园,由邬喜来服侍上了床榻,他冷峻的面容到了此时极其苍白,行动之时难免触碰到伤腿,他不用去看,便知道伤口浸血。
就在此时,外头通传的声音入了内殿,接着,穿着明黄便服的隆昌皇帝阔步朝内室走来,章皇后在他侧后方,着正红大袖衣,妆容精致。靖王萧北捷则跟在二人身后。
燕王府的一屋子下人便立刻跪下请安。
隆昌皇帝四十多岁,精神头却依然极好,一身龙袍衬得他愈发威严,不苟言笑,他道了一声平身,便在床榻前的檀木椅上坐下。
隆昌帝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眼他的庶长子,目光在他的残肢处落下,“这几日可好些?”
萧北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一切都好。”
话题到了此处便有些冷场。
章皇后却忽然用帕子抹了抹眼泪,抽噎道:“好好的孩子,怎么就……”
话罢,她状似失态,径直到了床榻前,道:“冥儿,快给母后瞧瞧,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有隆昌皇帝在场,邬喜来和骆宝一行人自然都不好阻拦。
萧北冥一路奔波,没有什么力气,任由她掀了被褥,被血浸透的中裤下隐约能看见那残肢的惨状,章皇后屏气,忍住腹中的翻腾。
萧北冥没有错过章皇后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他心底嘲讽笑了笑。
有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在那一瞬崩塌地更加彻底。
若是刚从北境归来时,他仍对自己所谓的母后有什么期待,那么到了此刻,他已经全部都明白了。
章皇后放下锦被,眼泪竟真的滴了下来,抽泣声时断时续。
隆昌皇帝皱了眉头,看了一眼章皇后,也有些心烦,“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朕发布告广寻良医,就不信找不到医治的法子。”
邬喜来眼皮一跳,想起那日薛三姑娘提醒的话,他心中敲响了警钟。
萧北捷站在章皇后身后,想到那淋漓的血肉,立刻心惊肉跳地移开了目光。
母后一直阻拦他去带领兵士镇守北境,也曾对他说,这一次,皇兄注定是活不成了。
眼下皇兄依旧活着,但恐怕比死了还要难受。
一个战将失去了双腿,无异于雄鹰折翼,壮士断腕。
萧北捷心中一时有怜悯,也有一种罪恶的如释重负。
一直以来,他活在皇兄的光芒之下,像是皇兄的影子。直到今天,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一个废人,再也无法和他争夺了。
他不敢去看皇兄的眼睛,只是附和道:“大燕疆域辽阔,能人辈出,父皇重金悬赏,不信找不到能替皇兄治腿的神医,母后请宽心。”
隆昌皇帝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庶出的儿子,良久,他道:“你好好修养。朝政之事,暂由你弟弟接管。不管怎样,你是皇家的子嗣,朕的儿子,没有人能对你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