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罢,隆昌皇帝起身,内侍总管邹善德命底下的小内侍们将赏赐的东西摆放好。
隆昌皇帝缓缓走出正门,快到门槛时,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之上虚弱的人,嘱咐道:“好好养伤。”
他踏出寝室,邹善德紧随其后。
章皇后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道:“冥儿,你别怪母后今日才来看你,实在是母后脱不开身,从明日起,母后派人过来照料你,可好?”
萧北冥的眼神冷淡至极,他抿了抿苍白的唇,“多谢母后关心,燕王府的人手还够用,不劳母后费心。”
章皇后便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你啊,还是这么倔。本来你这次回京,母后便打算替捷儿和你在燕京名门闺秀中挑选王妃,可谁想到……”
萧北冥冷了脸色,他握紧袖笼下的手,几乎不能再想起那个姑娘,他垂眼道:“儿臣谢过母后,但儿臣已然如此,不愿再拖累别的女子,母后替二弟相看就好。”
章皇后假模假样收了眼泪,安抚道:“你是皇家的子嗣,纵使……,你若想,母后一定为你找个名门闺秀,只是你……”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既然你不愿,母后就不提了。你好好休养,我会让捷儿时常过来探望。”
萧北冥没有再说话,疼痛让他的意识越来越薄弱,也让他越来越没有耐心与眼前之人周璇,他没有再说话。
章皇后并不介意他的怠慢,起了身,又严厉叮嘱邬喜来骆宝等人好好照料,便带着萧北捷走出了内室。
出了内室,她脸上再无一丝悲意,只是沉着脸,“也算是便宜了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萧北捷看着自己的母后,尚且年轻的脸庞上仍带着少年人的纯真与不忍,“母后,皇兄已经这样了,日后儿子会给他寻个清净之地外放,母后停手吧。”
章皇后瞪了他一眼,瞧着还在园中等待的圣上辇舆,边朝那边走去,边道:“等什么时候你坐上了那个位置,再与本宫说这件事。”
萧北捷有些挫败,却无可奈何。
隆昌皇帝背着手站在燕王府梅园内,梅园肿了一大片梅花,只是这个季节,梅花并未盛开,显得春庭寂寥。
隆昌皇帝对这个庶长子的情绪极为复杂。
一方面,庶长子的出身并不光彩,几乎见证了他的失控与被人算计。
另一方面,除了性子,长子确实比皇后嫡出的二子更为优秀,甚至在民望上,长子一度超过自己。
他对长子,忌惮多过疼爱,如今燕王伤了腿,他心底虽松了口气,但深深的担忧也逐渐滋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北境战事依靠燕王指挥,燕王用兵如神,在北境百姓心中无异于战神转世,忽兰王族也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如今,局势却大为不同。
隆昌帝看着简朴的燕王府,开始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庶长子。
长子几乎对一切事情都不关心,也没有欲望,赏赐的府邸这么多年依旧是原样。
帝王之道上,从不怕身怀贪欲之人,最可怕的,是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的人。
萧北冥,就属此例。
一直等到章皇后出来,隆昌帝才渐渐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皇后。
皇后与后宫那些嫔妃都不同,他们年少夫妻,一起走到今日,从情分上来说,早已超过了夫妻之情。
当初皇后设计张氏爬上他的龙榻,他不是不生气,不是不愤怒,可后来,他渐渐能够理解她。
那时他登基日久,却迟迟没有子嗣,根基不稳,她这个皇后首当其冲,承担了巨大的压力。
朝堂,民间,后宫其余嫔妃给她的压力,远远超过了正常人能接受的范围,所以她才会将自己的夫君拱手让人。
他原谅了她。也知道这么多年来,庶长子也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隆昌皇帝看着皇后的脸,道:“此次军需案就到此为止,朕不会再追查。但皇后,有些事情,该适可而止。”
章皇后怔然楞在原地,她面上不显,心底却泛起惊涛骇浪。
圣上也许什么都知道,只是未曾发作。
隆昌帝叹了口气,“你若是仍不放心,便挑个人守在他身边吧。这月底宫中的春宴,你既替捷儿相看,不如两桩事一起办了。”
章皇后垂首,忙低声应下。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邬喜来看着那些人参鹿茸的赏赐,只觉得刺眼,他让骆宝一并收下去,问道:“奴才给殿下烧了热水,殿下擦洗后早些休息。”
萧北冥没有说话。
他几乎是有些厌恶地看着自己那双腿,翻涌的情绪令他的心绪罕见地焦躁。
她见了自己的未婚夫婿,或许相谈甚欢,或许……
或许她再也不会想起自己了。
他凝视着放在小几上的那袋,伸手将纸袋撕开,想要尝尝梅子,最终却停住了。
他的指尖颤了颤,终究没舍得拆那袋梅子。
他叫邬喜来拿了墨案与纸笔,狼毫浓墨之下,一个女子的身影很快跃然纸上,她言笑晏晏,神色那样温柔,眼尾一颗淡淡的泪痣,更添姝色。
*
长信侯府前厅宾客已经尽数离席,薛珩为了招待谢清则,便吩咐后厨上一桌新菜,取了陈年的女儿红。
谢清则于饮酒上并不在行,两杯下肚,便觉得轻飘飘如在云端,但他向来克制守礼,因此也并未出洋相。
“我看珩弟这些日子休养的不错,气色也好了许多。听仁和堂的大夫说,你换了药方,我回来时看过那方子,却是精妙。”
薛珩道:“那是阿姐替我寻来的方子,这些年,她为我操心太多了。”
谢清则微微一笑,“血亲之间,理当如此。”
话方到此处,门口芰荷便通报,说是三姑娘来了。
谢清则几乎在那一瞬间便站起身来,他怔愣地看着门口那些女子,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薛珩福至心灵,知道阿姐和谢家有婚约,况且阿姐许久没见谢兄,如今在前厅,内外皆有仆役,相见也并非私下。
他道了声失陪,便将此处留给两人。
宜锦见了谢清则,公子人如玉,莫若眼前人,她按照礼节行了个平辈礼,道:“兄长回京,一路上可还顺利?”
谢清则听见她的称呼,饮了酒有些绯红的面庞淡去了几分颜色,他默然道:“知知,你从前不这样叫我的。”
宜锦愣了一瞬,旋即笑道:“兄长,我和阿珩都大了,总不能还同从前一样唤你清则哥哥。”
谢清则却紧接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他眼底有几分醉意,趁着这醉意,他道:“知知,你还记得那药方,也必然记得过往的种种。我这一次拼了命地从北境赶回来,就是想再争取一次。”
“上一次,是我回来晚了。这一次,若你愿意,我明日便请母亲为我们操办婚事,你也知道,宫中要为靖王选妃了……”
宜锦神思一震,忽然间,一切都变得明了。
为何谢清则会提前回京,也都有了答案。
那药方,是七年之后他才制出的,如今他却识得。
宜锦嗓音有些涩然,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谢清则默了默,“你走之后不久,我上山采药,不慎跌落深渊,醒来后便回到了昌平四十二年。”
宜锦陷入沉默,她白嫩的脸蛋上,一双杏眼光泽浅淡,话到了嘴边,她终究还是道:“兄长,倘若我没有重来这一遭,或许会很高兴嫁你为妇,谢家清流,老夫人往日亦对我照顾良多,可是兄长……”
谢清则听到这里,便道:“别说了。”
他垂下眼睛,面如冠玉的男子神色暗淡,“我明白你的心意了。知知,不要那么残忍。”
至少不要让他亲耳听到。
她喜欢燕王殿下,那是他上一辈子就知道的事情。
他以为上天怜见,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可原来,到底是他痴心妄想。
他的酒意去了一半,问道:“宫中即将替靖王选妃,你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上一世,宜锦便是因为那桩选妃宴,被柳氏与薛振源算计,以妾室的身份入了靖王府。
宜锦微微颔首,冷静道:“这一次,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谢清则见她神态坚定,既为她开心,却又止不住地酸涩。
她从来愿意为了燕王殿下而勇敢坚毅,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这段时间,我不会离开燕京,若有什么能帮你,我也算不枉走此一遭。”
*
黄昏时分,陆府灯火通明,自宅门起红绸满挂,喜乐喧嚣。
陆家在京并无多少亲眷,但宗族之中凡是能到场的今日都来捧场,众人聚在门口攀谈说笑,等着瞧新娘子下轿。
迎亲的队伍远远出现在街角,便有几位宗亲的夫人对陆夫人笑道:“梓行可算是成了婚,姐姐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陆夫人着深绿大袖衫,妆容齐全,雍容端庄,坐在中堂,听着几位妯娌的话,也勉强高兴了几分。
虽然她对薛氏女不甚满意,但梓行成婚这件事,于她而言却是算得上喜事。
正堂外,新娘子由全福人领着跨过马鞍,孩童们在一旁看热闹,你推我挤,都想瞧瞧扇子底下的新娘子是不是漂亮姐姐。
薛宜兰手中执扇,却格外紧张,她紧紧跟着全福人的脚步,生怕出了差错惹人笑话。
陆寒宵看着神情自若,但越接近正堂,他也紧张起来。
在旁人眼中,新娘身姿娇俏,如兰似桂,新郎身如青松,面若冠玉,站在一处,格外地登对。
喜乐未停,人声鼎沸中,薛宜兰与陆寒宵拜了堂。
礼毕后,陆寒宵则被宗亲里的公子哥们拽去前厅饮酒闲谈,平日里陆寒宵端正严肃,从不与这些平辈玩耍,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众人自然要多灌几杯酒。
宜兰则由清霜和喜娘搀扶着入了洞房。
她端正坐在喜床上,清霜取走了她手中的绣扇,低声道:“姑娘饿不饿?我去后厨取些吃食来。”
宜兰点了点头,她松了松有些酸痛的肩膀,打量着新房的布置。
四周贴了囍字,一对儿红烛在台上缓缓燃烧着。隔着黄檀木绣竹柏的屏风,内室设了一张案几,案几之后是两排书架,显然主人是个爱书的人。
房内的布置,与陆寒宵这个人一样,简朴舒朗,无浮华之气。
过了一会儿,清霜从后厨回来,取了两碟子糕点,一碗清汤面。
宜兰用了两块儿糕点,见清霜神色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清霜咕哝道:“方才我去后厨取膳食,姑娘你没听见那群人嘴有多坏,她们说……”
宜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皱了眉头,“说了什么?”
“她们说,姑娘水性杨花,是瞧不起江家是商贾,才转而嫁给他们家公子的。”
宜兰听了这话,却没有丝毫不高兴,她放下帕子,握住清霜的手:“在侯府,我房里的女使,单单只带了你一个过来,你可知道为什么?”
“正是因为你心性直率,万事过心却又不世俗。虽然私下里你同我说了这话,但我知道,在外人面前,你没有露出一分差错。”
“咱们万事过心,却不往心里去。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随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做,都和咱们无关。”
清霜眼睛酸了酸,低声道:“奴婢只是怕,怕姑爷将来轻贱您。”
宜兰却将心放得很宽,“我只将他当做夫君,尽我本分。他若听了这些话轻贱我,我也无可奈何,但心里却不会难受。本就不是因为情意结为连理,何苦要为难他人,为难自己。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纸休书。”
陆寒宵饮了不少酒,小厮扶着他到新房门口,他挥手叫人下去,却不想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方才在喜宴上的喜悦此刻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所说的话,没有一样不是事实。可如此直白地落在他耳畔,竟然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就在方才的中堂中,夫妻对拜时,他还存了幻想,或许宜兰待他,也不是毫无感情,或许他们日后,能同旁的夫妻一样,温茶淡饭,一日三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可新婚夜还没过,眼前这个女子,却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她不仅对他毫无情意,还随时做好了抽身而出的打算。
高傲如陆寒宵,此刻站在新房门前,夜风吹醒了三分酒意,他转身回了书房。
第48章 退婚
夜色渐深, 清平伯府荣禧堂内,程玉春老夫人戴着西洋眼镜,正对着灯火研读药方。
她的陪嫁赵嬷嬷守在一旁, 心疼道:“老夫人,灯火伤眼,明日再瞧吧。”
程老夫人笑了笑,缓缓将西洋镜摘下来, “前些日子薛家大姑娘出嫁,嘉言急匆匆从北境赶回来, 恐怕是听说了薛珩那孩子病情加重了。我想着再配一副方子,慢慢给薛珩调理。”
赵嬷嬷给程老夫人捏着肩膀解乏,笑道:“老夫人就是太操心了些。公子这趟回来,瞧着倒像是急着与薛家的婚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