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颔首示礼,脸上神色却极为冷静。
陆夫人在一旁看着,甩了甩袖,扭头道:“不知羞耻。”
她原本早就看中了自己娘家的姑娘当儿媳,可是那姑娘却忽然暴毙而亡,紧接着薛侯便登门强逼宵儿娶薛宜兰为妻,威逼利诱之下,她为了宵儿的前途,只好忍气吞声地答应。
即便如此,她依然对这个准儿媳提不起喜欢。
陆寒宵皱了眉头,搀扶着陆夫人,道:“母亲既应下这门亲事,便要给她体面。家宅不宁,并非什么好事。”
陆夫人看向陆寒宵,不满道:“这还没娶进门,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若是娶进门,恐怕连我这个娘都忘了。”
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虽在政事上清明,可是面对操劳一生的母亲却毫无办法。
陆寒宵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了侯府正门时,天色几乎全部暗淡,薛振源与柳氏在侯府门口相送,几次留饭,陆夫人都道不必。
薛振源陪着笑脸,等陆府的马车启程离开,他收了笑容,冷哼一声,“什么东西?!再往上数三代,他陆家不过是个种地的,有什么可高傲的?”
柳氏在一旁挽住他的胳膊,声音温柔似水,“夫君何必生气呢?只要他陆家愿意娶宜兰,态度差些又有何妨?左右这些聘礼已经到我们手上了。”
薛振源听着,心里的气渐渐也消了,他和柳氏回到前厅,命人开了那些箱奁。
陆家虽是被迫答应这门亲事,但却并未因此而怠慢,整整二十抬聘礼,没有丝毫水分,皆是金银之物。
柳氏瞧着满箱金银道,笑容拂面,“本以为陆家穷酸,可没想到,陆家竟然肯下这样的聘礼,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薛振源看她一眼,“妇人之见。这些不过是蝇头小利罢了。今上的敕令,无一不是从翰林出来,若是将来有一日龙御归天……”
柳氏忽然一激灵,也明白了为何薛振源挑中了陆家,“还是侯爷想的深远。”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等到夜半,终于熄了灯,柳氏却始终难以入眠,等薛振源睡熟了,她便穿了鞋下榻,叫来李妈妈问话,“今日玉暖坞那两个可有动静?”
李妈妈答道:“没见有什么动静。就是三姑娘出了趟门买胭脂。”
柳氏心中稍安,肃然看了李妈妈一眼,“黄婆子那处,膳食照送。即便薛宜锦拿了药方去验,大夫也瞧不出什么端倪。薛珩不除,瑀儿便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爵位。”
“乔氏当年压我一头,今日我再不许她的子女压我的子女一头。”
*
一连下了几日雨,连绵的阴雨终于停了,天边一缕金光,映照着雨后水光闪闪的迎春,一阵风吹过,晨露零落如雨。
薛珩自从换了药方与膳食后脸上开始有了气色,每日能够下榻行走半个时辰。
宜锦和宜兰终于也能稍微放下些心。
两姐妹用过早膳,更完衣,见天晴了,便打算去一趟云来观。
宜兰与陆家的婚事定在二月底,已经没有几日可以在侯府中待着。
姐妹二人想去云来观上香,在娘亲乔氏灵前告慰。
临出行时,薛珩眼巴巴地盯着她们,一副想要出去,却又顾虑重重的模样。
宜锦替他正了正肩上的衣衫,道:“想出去便出去,将你身边的守方也带着。”
薛珩眼底放光,充满希冀,但真的有人告诉他能出门了,他却有些犹豫,“阿姐,真的可以吗?”
他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也没有见客了。他知道自己天生迟钝,怕给父亲丢脸,因此有重要的场合,他从来不去。
宜锦看着眼前的少年,鼻子一酸,“你当然可以去。大燕疆土辽阔,没有你去不得的地方。”
薛珩愣住,他点了点头,“我想和两位阿姐一起去。我也……想见娘亲。”
一行三人坐了马车,自拾英巷启程朝着云来观而去。
天一晴,观内香火便比平日旺盛,宜锦添了香火钱,便与宜兰到了后殿供奉长明灯的地方。
薛珩一并跪下,凝视着上首那个镀金的黑漆牌位。
他心底默然道,娘亲,阿珩会努力成为阿姐们的倚靠,保护阿姐。
第一步,他就要从强身健体上开始,阿姐她们都不知道,他现在每日卯时起身,在屋内走上两个时辰便大汗淋漓。
但几日过去,他便可以不再依赖任何凭具,自己随意走动。
他要一步一步达成自己心中所想,开府别住,真正成为两位姐姐的避风所。
宜兰则叩首道:“娘亲,这些年来,兰兰没能保护好弟妹,有愧于娘亲的嘱托。今日,兰兰也没能守住您定下的姻缘,但陆家公子品行端正,未必不是良配。娘亲,我也不知自己选的对不对……”
“但是请您放心,兰兰会好好经营以后的日子。”
她话罢,一滴清泪自眼尾滴落到蒲团上。
宜锦与薛珩心中也有些难过,三人眼底都有些含泪。
跨过嘉佑二年的那场大雨,她们姐弟三人终于又能够得以团聚,互相为对方变得勇敢,坚韧。
出了云来观正门,阳光正好,淡绿的树叶被光线穿过,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树下站着一个男子,那人穿一身锦衣,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气,见到宜兰时,便朝这边走来。
宜兰行礼,宜锦与薛珩也跟着行礼,道:“江表哥。”
江修明一路从南边赶来,未曾歇息,看起来有几分憔悴,他先是唤了一声宜兰表妹,见了宜锦和薛珩,便道:“想来这二位便是宜锦表妹和阿珩弟弟了。”
话罢,他将随身带来的两个金丝楠木雕朱漆的匣子分别递给宜锦和薛珩,道:“是从江南带回来的小玩意儿,给弟弟妹妹图个新鲜。”
宜锦看向宜兰,不知该不该接下,直到宜兰开口道:“知知,阿珩,既然表哥送了东西,你们便收下,到后头等我一会儿,可好?”
宜锦和薛珩这才接了东西,道了一声谢过江表哥,便朝后山走去。
宜锦和薛珩走后,氛围便有些微妙起来,宜兰先开口道:“江表哥一路从江南回京,可是有要紧事?”
江修明看着眼前端庄昳丽的女子,偷偷握紧了手中的阴阳佩,“我回燕京是有要紧事。宜兰表妹,我知道不该这般轻狂私下来找你,也知道这于礼不合,可是我……我忍不住来找你。”
“宜兰表妹,我知道退婚非你所愿,也知道你在侯府无人撑腰,身不由己,但只要你同我说一声,我便回去求母亲再来提亲……”
“我知道,无论江家生意做得多大,士农工商,商人都是最末,侯爷不愿表妹嫁给我,我都可以体谅。但我走这一趟,只想问问表妹的心意……”
他本就是个内敛稳重的男子,说出这些话,脸色已然涨红,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用尽了。
江表哥千里迢迢自南边北上,只为了要她一个答案,宜兰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歉疚与沉重。
江修明是江家长子,从小就稳重,到了十几岁上便跟着家里走南闯北做生意,他向来内敛,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已经是最出格的事情。
她歉疚道:“江表哥,退婚这件事,是侯府有错在先。”
“在府中,我只是想着如何应付琐事,如何护住弟妹,便已经够心力交瘁。至于其他,我没有想过。若是表哥愿意,这辈子,你都是是我的兄长。”
江修明听了这番话,也明白了宜兰的心意,他一路从南边赶到燕京,风雨交加也没有觉得疲惫,可是现在,他却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他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宜兰表妹,我明白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是我冒犯了,从今往后,我依然是你的表哥,江家亦是你半个娘家。若是……若是姓陆的待你不好,我定然将他的腿打断。”
话到此处,后方却忽然传来一声冷笑,陆寒宵着一件墨色直缀,神情冷然,他径直走出树林,越过宜兰,将她挡在身后,冷声道:“我陆某的妻子,自然有我陆某护着。不牢江兄费心。”
江修明显得有些尴尬,但却不愿在宜兰面前落了下风,他淡然道:“希望如此。倘若陆兄待她不好,江某必不会袖手旁观。”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渐渐浓重。
宜兰有些沉默,半晌,她问道:“时辰不早了,江表哥和陆大人应当还未用午膳,不若我让阿珩请二位去矾楼坐坐?”
江修明知道薛珩体弱,哪里能让薛珩陪他们饮酒,且宜兰到底还未出阁,请两个男子在矾楼用膳,到底不妥,他忙道:“不必了,我从南边折返,还有一笔生意未谈成,眼下也该回去了。”
宜兰只好说些寒暄之语,送他到山门,眼见着人走远,才想起来还有一樽大佛在她身侧。
陆寒宵神色淡淡,道:“怎么?舍不得?若是舍不得,趁现在与陆家退婚还来得及。”
宜兰看他一眼,没理会他话中的阴阳怪气,“起初,确实是我父亲私自退了江家的婚事,是侯府对不住他在先。但我不走回头路,既与陆家定了亲,便不会左右摇摆。怎么,陆大人是对自己不自信?”
陆寒宵平日一向稳重有礼,今日却吃了宜兰的软钉子,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常,可眼前已经落了下风。
半晌,他只冷着脸挤出一句,“我不屑与他比,也不关心你心里是否有别人,只是你现在是陆家的准夫人,就该做好分内之事,不要丢了陆家的颜面。”
话罢,陆寒宵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去了云来观的后山。
云来观的后山有一处龙眼温泉,可助人疏通经脉,解寒症。
萧北冥只穿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他的身体浸润在春日温热的泉水中,开始恢复了一丝知觉,腿部隐隐的痛感经他紧闭双目。
闭上眼睛时,听力就变得格外敏锐。
他听见陆寒宵的脚步声,道:“陆梓行,少见你如此失态的时候。”
陆寒宵没想到方才的对话被人听去,不免有些尴尬,低声道:“殿下别取笑臣,方才一时失了气度,让殿下见笑了。”
萧北冥沉默了一瞬,却道:“有人肯与你吵闹拌嘴,总好过冷冷清清。”
陆寒宵听这话,似是意有所指,燕王殿下至今后院仍空无一人,自然是冷冷清清。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安慰这两个词,只有转移话题,道:“陛下正在追查军需案,如今朝中人人自危,也唯独翰林院抄抄文书,还可清闲两分,前来探望殿下。”
萧北冥将双臂支在一旁嶙峋的巨石上,这样分散上身的重量,能让他的腿好受一些,“贼喊捉贼罢了。最终牵连而出的,只会是两部底层的官员。”
“殿下真的不管了吗?北境的战事,镇国公章家,定然不是无辜……”
树影婆娑,落在萧北冥的面庞之上,只余阴影,显出一副颓靡之态,他的声音宛若呢喃,“一届废人,还要怎么管?”
气氛一时凝滞起来,骆宝与邬喜来站在一旁,也情绪低迷。
这几日,府里的大夫没断过,可是给的结果无一例外,这双腿,注定再也站不起来。
这对一个从前纵横沙场的人来说,无异于致命的打击。
恰在此时,他忽而听到有人在轻声唤知知。
他陡然睁开双目,长睫上由热气凝结的水珠震颤而下,顺着他的颧骨一路向下,飞快滑入他的胸膛。
萧北冥疑心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叫了一声阿姐。
他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宜锦的声音。
宜锦与薛珩就在泉水后的巨石上坐着歇息,初春的树荫下仍旧有些阴冷,姐弟两个人背靠背坐着,直到听见宜兰呼唤的声音。
她浅浅应了一声阿姐,便站起来,四目望去寻找宜兰的身影,却只见缭绕的雾气自水流淙淙处升起。
薛珩眼力极佳,拉了拉宜锦的衣袖,道:“阿姐,那里有一处温泉,好像还有人。”
宜锦抬首看去,男子只穿一身月白的中衣,玉冠解下,墨发随水流散开,遮掩住他微微被浸透的胸膛,她对上那双如墨般幽深的眼眸,下意识怔了怔。
才几日没见,为何他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庞更骨感了,一双墨色的眼睛,因为缭绕的水雾褪去了冷淡。
萧北冥浸没在手中的双臂紧了紧,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在她面前遮掩自己的狼狈。
宜兰的声音渐渐近了,也渐渐清晰了,“知知。”
萧北冥确信这一次他没有听错,他微微抬首,树荫缝隙里的光透过泉水折射到他的脸颊上,良久,他迟疑地叫了一声“知知”。
宜锦低低应了一声,在那一刹那有些恍然,她朱唇微抿,忽然觉得眼中有些酸涩。
萧北冥沉默着看她,那颗隐隐的泪痣,与他十三岁那年所画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原来那知知是她的乳名。
怪不得他那时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个叫知知的小姑娘。
宜锦眼底含泪,唇角却带着笑意。
她知道萧阿鲲并不是真正记起了他们所有的过往,可哪怕只是他记起来八岁那年山洞中的那夜,她亦觉得十分高兴。
她的神情既温柔又难过,让人的瞧了心有不忍,她低低唤道:“萧阿鲲。”
宜兰到时,便察觉到宜锦的情绪不对劲,她环顾四周,与陆寒宵四目相对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