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不讨厌宜清,却也没有同她要好到相挽同行的地步。
宜清被她夸得高兴,倒也没有再为难她,两人上了马车,一路到了城门下,拿了名帖通行,由宫里的嬷嬷引着往长春宫去了。
中宫以春宴的名义下帖,实则是为靖王选妃,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仅姑娘们精心打扮,男席也有众多适龄公子借着这次机会相看,长春宫前所未有的热闹。
隔着一道三折玉圭屏风,男女分席,薛珩与薛瑀到了男席落座。
薛珩环顾四周,却在人群中见到了谢清则的身影,自从阿姐和谢家退婚后,清则兄便不常到侯府来了。
谢清则一身烟青色直缀,眉目间透露出些许憔悴之意,自宜锦出现在女席时,他的目光便没有再从她身上移开。
他的手微微握紧,明明隔着一道屏风,他却能立刻认出她的身影,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遥远,不可碰触。
失神了许久,他才与薛珩四目相对,微微向他点了头,询问道:“近日身子可好了些?”
薛珩知道谢兄对阿姐仍然有情谊,他不知为何两家要退婚,但谢兄待他的好,他永远铭记于心。
“多亏了谢兄一直看诊开方,近日觉得身上力气足了,也有精神读书走动。”
谢清则微微一笑,“那就好。还是你肯遵医嘱 ,你阿姐……”话到此,他的眼神暗淡了几分,“你阿姐又上心,精心照料。”
薛瑀在一旁听着,皱了皱眉。
女席这边,中间一人着织金宫装,云鬓花颜,打扮富贵,其他贵女都围着她,如众星捧月。
宜清见宜锦未曾上前说话,提醒道:“这是镇国公家的嫡长女,皇后娘娘的亲侄女章漪,满门荣耀,圣上如今又没有公主,满宫数她最尊贵,知知你不去在她面前混个脸熟么?”
宜清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穿宫装,神情倨傲的女子,开始对这个女子有了印象,前世萧北冥登基后,章太后曾想替他选妃,章漪当时殿前献舞,后来却御前失仪,被拖下殿去。
原来她也曾参加过靖王选妃,只是前世她并未嫁给靖王。
宜锦收回目光,静静看向宜清道:“章姑娘如明月生辉,我不敢上前叨扰。若是姐姐想要结识,可同其他姑娘们一起前去。”
她这世不想再同靖王府沾上一丝半毫,今日也只想低调行事,最好什么风波也不要有。
宜清见劝不动她,心里念叨果然是目光短浅之人,便丢下宜锦,前去同章漪寒暄了。
只是章漪出身富贵,不大看得起破落侯门的女儿,宜清插了两句嘴,见没人理会她,也不自讨没趣,自行找了个位置坐下。
还未到开宴的时候,章皇后隔着一道门帘观察众位姑娘,随口笑着问道:“瑞栀,你瞧着殿中哪家姑娘最好?”
瑞栀微微弯腰,看了一会儿,道:“论家世品性容貌,奴婢瞧着,都数咱们府的漪姑娘最出挑,在众贵女中言谈举止不落俗套,端庄大气。”
章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心里头也最属意漪儿,国公府是本宫的母家,若是能亲上加亲,哥哥必定会尽心辅佐捷儿。”
话到此处,章皇后扫视一圈,没有瞧见自己的儿子,她蹙眉问道:“都这个时辰了,捷儿呢?”
瑞栀低下头道:“靖王殿下今日去燕王府探望兄长,此刻应当正在回宫的路上了,娘娘别着急。”
提及燕王,章皇后的眼神顿时冷了冷,“又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什么好瞧的?自己选王妃的事情不上心,对不相干的兄弟倒是积极。”
瑞栀替章皇后插好最后一支凤尾簪,柔声道:“靖王殿下孝顺又有善心,娘娘该高兴才对。”
章皇后冷哼了声,“善心若是用错了地方,害人更害己。”
瑞栀静默地站在一旁,不敢再说话了。
章皇后拂了拂发髻,端详着铜镜中的妆容,“陛下让本宫一并给燕王选妃,本宫瞧着这满殿的闺秀皆是奔着捷儿来的,届时若是她们都不愿嫁燕王,又该当如何?”
瑞栀道:“燕王伤了腿,恐怕从今以后也没什么前途可言,又有哪个闺秀愿意嫁给一个废人?可娘娘为了不惹恼圣上,总是要找一个姑娘给燕王赐婚的,照奴婢瞧,不必选家世太高的,脸面上过得去即可。”
章太后点了点头,认为有理,恰在此时,殿外有个内侍禀报道:“靖王殿下到。”
萧北捷未等内侍通报,便径直入了内殿,瑞栀忙给他奉茶。
章皇后一眼就瞧出儿子神情低落,问道:“出什么事了?今日是你挑选王妃的日子,怎么哭丧着脸?”
萧北捷底下头,握紧手中的拳头,低声道:“母后,儿臣去燕王府探望,听燕王府的下人说,皇兄腿疾恶化,如今人已昏了过去,现下还未醒来。父皇派了宫中太医前去看诊,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他从前虽然嫉妒皇兄做什么都比他强,但却从没想过让皇兄去死。眼下知道了这个消息,心里也有些唏嘘。
章皇后抚了抚右手戴着的佛珠,闭上眼,手微微抖了抖,“都是命。你也不必太伤心难过。”
皇家的兄弟从来不可能是简单的兄弟之情。
半晌,章皇后缓和了情绪,道:“殿中女子,你最想挑谁做王妃?”
萧北捷并没有什么选妃的心情,他草草看了眼殿中的贵女,撇嘴道:“对儿臣来说,这些女子都一样无趣,母亲自己看着选吧。”
他知道母后心中属意章家表妹为王妃,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同意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章皇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是选了正妃,还有两侧妃,你自己的后院不能上点心?”
虽然与章家联姻势在必行,正妃的位子一定要留给漪儿,可是剩余两个侧妃之位,却是能够让捷儿凭着自己的喜好选择的。
萧北捷却摇了摇头,“这些女人,无非都是为了靖王妃之位来的,她们为的事荣华富贵,而非儿臣这个人,因此选谁都无关紧要,只要母后满意就好。”
话罢,他随意啜了口茶,眼角余光落在殿中众贵女身上,那群女人都围在章漪身边说着恭维奉承之词,唯有一个装扮朴素的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愣愣看着窗外的景色,像是有什么心事。
他心中起了好奇,问瑞栀道:“那个装扮朴素的姑娘是谁?”
瑞栀凝眸,“回殿下,应当是长信侯府的三姑娘薛宜锦。这位薛姑娘生母早逝,不得长信侯宠爱。”
萧北捷心中了然,生母早逝,父亲又不疼爱,难免穿着打扮上比别的姑娘差了些,他静静看着那姑娘,竟然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
章皇后看出了他的意图,道:“长信侯府不过是没落侯府,于你根本没任何助力。薛振源也是依靠着章家生存,你舅舅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薛三只可为妾室,还不够资格坐上侧妃之位,你心里要有数。”
萧北捷皱眉点了点头,“儿臣知道。”
话到此处,眼看着也到了开宴的时辰,章皇后叫膳房的人上了菜,又嘱咐萧北捷道:“你就在这里待着,莫要惊扰外头的贵女们,等你父皇到场,你再出来。”
萧北捷有些不耐烦地应下。
正殿中,歌舞登场,宜锦默默看着正中的舞姬,除了刚开始饮了茶,她再没动过桌上的东西,众贵女们为了保持形象,也无人动筷,一直等到章漪用了第一道菜,旁人才敢动。
章皇后笑着从珠帘后出来,道:“本宫被一些琐事耽搁来晚了,还请众位夫人姑娘们不要怪罪。”
底下众诰命和闺秀们忙起身行礼。
章皇后说了平身,众人才落座。
章皇后由瑞栀扶着坐了主座,“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能在此时与众位相聚,也是缘分,各位莫要拘束,自便就好。”
镇国公夫人李氏笑道:“娘娘说的哪里话,臣妇们能参加这次春宴才是三生有幸。”
章皇后听了嫂嫂的话格外高兴,她道:“既然是春宴,咱们也学前人作些诗词,否则总觉得失了几分兴味。”
“娘娘说的是。”众命妇答道。
场中那些不擅诗词的贵女们心中皆是一惊,此刻都有些紧张,宜清亦在此列,她虽然也有夫子开蒙,但她并不喜读书,此等吟诗颂词的雅事,她一概不通,看了宜锦一眼,悄声问道:“知知,等会儿就要作诗了,咱们可怎么办?”
宜锦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看着场上其他贵女,笑道:“我自幼没读过几本书,自然不会这等雅事,届时还要靠姐姐提点一二。”
她本就不会吟诗颂词,上辈子瞧的书,也是跟着萧阿鲲看的兵书,以及一些深奥的治世书籍。她也不想争做靖王后院的女人,表现得越差越好。
宜清被宜锦这番话捧得极为受用,她本来毫无信心,见宜锦这样夸赞,也壮了胆子。
章皇后瞧了瞧众贵女的神色,心中便已然清楚这些姑娘们的底细,便笑道:“这第一轮,便用一炷香的时间作一首七言绝句,诗中不可含春字,却要咏春意。”
宫人们便在各位姑娘的方桌前摆了笔墨纸砚。
听了题目,贵女们皆蹙着眉头犯了难,唯有章漪沉吟一会儿,便开始落笔,她写完后便由瑞栀呈交皇后娘娘。
章皇后瞧过诗作,笑着夸赞道:“漪儿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不仅作了诗,还配了画,果真是巧思。”
她给瑞栀使了个眼色,瑞栀便将那诗作传至珠帘后靖王殿下那里。
萧北捷看过诗,这是一首咏桃花的诗作,整首七言没有提到任何一个春字,却将春意写得极为到位,诗作虽然中规中矩,难逃闺中女儿的柔情小意,却也有可取之处。
一炷香后,所有贵女的诗作皆被呈至靖王案前,他一一看过,却在翻到一处空白的画作时愣了愣,他仔细瞧着宣纸上的署名,正是之前那位薛三姑娘。
倘若之前装扮朴素,或可推到她在家中不受重视,无人疼宠上,但是这张纸上,除了名字,她却不肯多写一个字。
若非她真的不通笔墨,那便是她丝毫无入靖王府之意。
萧北捷抬首,看向贵女们的席位,那位薛三姑娘正同旁边的侍女说着话,眉目沉静。
他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倒觉得今日这场春宴开始有意思起来。
不大一会儿,章皇后便借故退至幕后,问道:“捷儿,除了正妃之位,你还要从这些贵女中挑选出两位侧妃,你瞧着,可有喜欢的?”
萧北捷垂了眼,看向那张空白的宣纸,道:“母后,儿臣觉得,长信侯府的三姑娘不错。”
章皇后听到他的话,一愣,旋即道:“不行。侧妃之位,同样重要,如今你在朝中根基不稳,你父皇对国公府的态度亦不明朗,正需要靠姻亲获得扶持。”
萧北捷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他已经退让了许多,正妃之位已经按照母后的心意来选,可如今连个区区的侧妃之位,他也做不得主。
章皇后看出来儿子不高兴,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僵,便缓和了语气,道:“你若真喜欢薛家的姑娘,以妾礼抬入靖王府也可,本宫料那薛振源也不敢不答应。”
萧北捷也平静了下来,“一切听凭母后安排。”
恰在此时,隆昌皇帝身边的邹善德宣道:“圣上驾到——”
章皇后忙从珠帘后走出行礼,萧北捷亦跟在其后行礼。
隆昌皇帝缓缓登上主位,他俯视着下首行礼的贵女们,半晌才道:“都起来吧。”
这场春宴因为皇帝的到场显得更加隆重,众人愈发屏息凝神,唯恐出错。
隆昌皇帝抚着手中的念珠,龙目扫视一周,想到方才在前殿时收到太后的那封家书,心中一时有些复杂,他问道:“薛家嫡女何在?”
宜清在下首,一听隆昌皇帝提到薛家嫡女,她浑身一激灵,忙上前行礼叩首道:“臣女薛宜清,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薛宜清心中此刻又紧张又高兴,在座这么多贵女,陛下唯独点了她,难道是有意选她为靖王妃?
薛宜清跪在原地,屏气凝神,一颗心怦怦乱跳,如在云端。
隆昌皇帝看着跪在地上难掩慌张的女子,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你觉得,燕王如何?”
薛宜清听见燕王二字,猛地抬头,脸色煞白,下意识道:“陛下,今日,不是替靖王殿下选妃吗?”
她反应过来,生怕隆昌皇帝将自己赐给那个已成了废人的燕王,拼命地磕头,哭着道:“陛下,臣女……臣女早就对靖王殿下一见钟情,恐怕……恐怕配不上燕王殿下。”
隆昌皇帝此刻的不悦已经达到了巅峰,他虽然知道长子恐怕这辈子无法再站起来,只能做个废人,但他仍是自己的儿子,眼前这个女子竟敢当着他的面嫌弃他的儿子,足以触动他的逆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