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静道:“长信侯便是这样教导女儿的?御前失仪,邹善德,遣她回府,若无旨意,不得再入宫。”
邹善德知道朝着门口一个小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小内侍便将宜清请了出去。
邹善德在帝王耳畔轻声道:“陛下,薛家今日有两个姑娘入宫,方才那个,是继室柳氏所出。长信侯正经的嫡女,是原配乔氏所出的薛三姑娘。”
隆昌皇帝闻言才瞧见殿中静静跪着,一言不发的那个姑娘。
这姑娘穿着打扮之素雅,令他也觉得惊讶,隆昌皇帝问道:“你呢?你觉得燕王如何?”
宜锦跪在下首,她沉静的心开始因为这句话浮起一丝紧张,可那紧张,不是因为畏惧隆昌皇帝,她叩首,答道:“回陛下,燕王殿下龙章凤姿,在臣女心中,他是守卫北境的英雄,亦是能为陛下分忧的良将。”
隆昌皇帝飞快地转着手中的念珠,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子,她容貌出挑,比之章漪也毫不逊色,其父薛振源在朝中多依附国公府一派,并无实权,再加之太后在家书中说的那番话,薛家这个姑娘,确实是燕王妃的不二人选。
私心里,他不想长子死,如今长子性命垂危,昏迷不醒,太医方才来报也只是摇头,他只有听从钦天监的说法,死马当活马医,替长子娶个王妃冲喜。
良久,隆昌皇帝道:“你起来吧。邹善德,赏。”
邹善德一愣,知道圣上这是做出了决定,他低声应下,便亲自将那玉如意赏下。
宜锦接了那沉甸甸的漆盘,回道:“谢陛下隆恩。”
底下一众诰命贵女皆愣住,不知陛下这是何意。
隆昌皇帝又赏了章漪并工部侍郎嫡女玉如意,其余贵女只赏了绢花之物。
章皇后并非愚蠢之人,便也悟出了隆昌皇帝的意思,等赏赐完,隆昌皇帝便称前朝有政务要处理,剩下的皆交给皇后处置。
章皇后送走了皇帝,便笑道:“今日众位也累了,御花园春景正盛,各位自便,本宫有些乏了,便先回去歇息了。”
众命妇贵女又都行礼,等皇后走远了,才敢走动。
萧北捷追上母后,皱眉道:“母后,儿臣还想求父皇将薛氏……”
章皇后瞪了他一眼,道:“你没瞧方才你父皇赏了薛氏玉如意?萧北冥如今生死未卜,方才邹善德过来同本宫说,陛下已经决定将薛氏女赐婚燕王冲喜。你那些心思,都给本宫塞回肚子里。”
萧北捷在母后这里吃了憋,知道事情无法更改,心中却始终有一股郁气,他甩袖朝着御花园走去,看见宜锦时,冷声问道:“薛氏,你今日穿着朴素,方才诗作也不肯着一字,是对本王有何不满吗?”
宜锦朝他行了礼,听见靖王的话,蹙了眉头,她不想得罪靖王,徒惹风波,更不知道眼前人抽的哪门子风,“臣女与殿下素不相识,怎么会,又怎么敢对殿下有不满?倘若臣女因手中拮据,穿着过于朴素,且不通诗书,一无是处而有碍殿下观瞻,臣女向殿下赔罪。”
她说得诚恳,一张玉面没有任何虚伪之色,萧北捷渐渐平静了心中的火气,开始有些怜悯眼前的女子,道:“你可知晓,今日圣上殿前赐你玉如意,是要将你许给燕王。如今燕王缠绵病榻,生死不知,你若嫁过去冲喜,可能……”
剩余的话,他不忍再说。
章漪站在不远处,本以为靖王是来找她,却见他径直奔向薛氏,她跟上前来,听到这番话,补充道:“薛家妹妹,方才在殿中,你说燕王殿下是个英雄,莫不是早就芳心暗许?如今能给他守寡,也算是你的福气。”
宜锦怔然,粉黛未施的脸上血色尽失,她握紧手腕上那串佛珠,一颗心开始绞痛,抿了抿唇,眼中有水色,却正定定看着章漪,“臣女喜欢的人,确实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上苍有眼,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神灵若是有耳,亦会反噬口出恶言之人,章姑娘慎言。”
章漪被她那双眸子盯着,忽然有些惧怕,她朝萧北捷身后躲了躲。
萧北捷却只能听见薛氏方才说的话,他再次问道:“你方才说,你喜欢燕王?”
宜锦站得笔直,她的声音像春风一样轻飘飘的,可却那样坚定,“是。”
“臣女敬佩他,仰慕他,哪怕他失了所有的荣耀,臣女亦愿永远追随于他。”
第51章 触景
申时, 长信侯府开始掌灯,主院内灯火通明,靠墙的轩窗旁, 柳氏正揽着哭泣的宜清轻声安慰,窗纸上投下黑色的剪影。
薛宜清心底异常委屈,在母亲怀中哭诉道:“女儿进宫,是想要成为靖王殿下的王妃。可是当时圣上却问我燕王如何, 谁不知道,燕王已经是个废人, 女儿怎么可能愿意嫁她……”
柳氏心疼女儿,轻轻抚着宜清的肩膀,安慰道:“这不怪你,谁能料到圣上竟也替燕王选妃冲喜。燕王如今形同废人,你若嫁过去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娘宁愿你什么都没被选上……”
宜清泣不成声, 隆昌皇帝给她一个御前失仪的名头, 派宫中内侍遣她回家, 满燕京的贵女再没有比她更丢人的了。
有了这一遭, 燕京有头有脸的人家恐怕都不会愿意娶一个被大内拒之门外的宗妇。
“娘,我该怎么办……”
宜清抹着眼泪,无助地靠在柳氏怀中,她这两年正是议亲的时候,若是因为御前失仪影响了婚事, 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对于未来的恐慌让她没有办法冷静思考。
柳氏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 神情冷凝, “你别担心,等这件事情过了风头, 娘一定替你寻件体面的婚事,谁都不能看轻了你。”
宜清这才渐渐不哭了,她想起殿上隆昌皇帝问薛家嫡女何在时,自己先出了头,却不见宜锦开口话说。
柳氏见她情绪稳定,也问道:“为何唯独只有你被遣回,三姑娘呢?”
薛宜清咬着唇,“在殿上,陛下问薛家嫡女是谁,知知并未上前。接着又问我觉得燕王殿下如何,我当时害怕陛下赐婚,才失了分寸,我被内侍遣返时,她依旧在大殿之上。”
柳氏皱了皱眉头,“我同你说过多少次,遇事要沉稳,不要急着出头。薛家正经的嫡女是她不是你,你何苦上赶着……”
宜清听了这话,眼睛里又含满了泪水,低着头不说话。
外头传出迅疾的脚步声,薛振源拨了珠帘,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内室,他看向柳氏,脸色阴沉,“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御前失仪,连我都被陛下叫到皇极殿训斥!”
话罢,他的目光转向宜清,冷声道:“我不想训斥你。你若还有自知之明,就回你自己的院子,今后没有我的吩咐,不得随意外出。”
宜清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泪珠滚落下来,“爹爹……”
薛振源坐在主位官帽椅上,看见宜清哭得梨花带雨,根本不为所动,他垂眼,饮了口茶,“下去吧。我有话同你母亲说。”
薛宜清的眼眶红通通的,从小父亲说话,没有人可以违逆,尽管她心中此刻也满是委屈,也只有行礼退下。
薛振源见女儿走了,开始将目光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神色有些复杂。
当年乔氏去得急,府中缺个人打理中馈,柳氏一向听话,早些年又甘愿做妾跟着他,他顾念旧情,便将她扶正,她自己所出的子女,也一并养在她名下,这样的优待,整个燕京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家。
可是柳氏教出来的两个孩子,薛瑀度量狭小,宜清蠢笨愚钝,反而还没有乔氏留下的两个孩子省心,近日薛珩的身体好转,功课也能跟上进度,昨日考校对答如流,宜锦今日在殿上更是不卑不亢,得了隆昌帝赏赐。
这样一番对比,薛振源对柳氏也愈发不满,往日看着娇媚的容颜,这一刻竟也觉得乏味。
柳氏敏感地察觉到自家男人的变化,她捏紧手里的帕子,紧张道:“侯爷入宫觐见陛下,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提到宫中之事,薛振源更加觉得面上无光,他与几位同僚进皇极殿回话,当着其他几位同僚的面,圣上说他教女无方,他一张老脸几乎无处安放。
薛振源哼了一声,“你自己教出来的女儿做了什么好事,你能不知道?圣上子嗣不丰,现下也就两位皇子,你的好女儿,在御前嫌弃燕王,不愿嫁,又怎知燕王愿意娶她?自作多情,惹人耻笑。”
“圣上根本就没相中宜清做燕王妃,反而相中了宜锦。”
柳氏听完这话,手里的帕子几乎快要绞烂了,她面上仍旧笑着,解释道:“宜清这孩子确实不如宜锦稳重,但宜清听话,不像宜锦,自己主意正着呢。再说燕王,如今不过是个废人,侯爷你又一向与镇国公家交好,就算宜锦嫁了燕王,也对侯爷没有半分助力。”
薛振源皱了皱眉,不得不承认柳氏的话在理,“你说的这些话,我也考虑过,但皇命不可违,圣上替燕王瞧中了宜锦,我又有什么办法?原本费心费力弃了谢家的婚约,就是想着宜清宜锦两个至少有一个能入靖王后院,谁知道宜清这样不中用。”
“瑀儿也是,这些天来招猫逗狗,同京中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处,整日不见人影,他已连续两年未中,无功名傍身,我本想托国公大人替他安排个正经差事,议亲说出去也好听,谁想他这样不争气。”
柳氏听了这话,脸色白了白,泫然欲泣,“侯爷这是怪妾身没教好孩子们了?侯爷从前忙于政事,妾身又要替先夫人执掌中馈,正本清源,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是妾身有罪……”
薛振源见她柳眉低垂,一副柔弱垂泪之相,到底也不忍多说了,“好了好了,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薛瑀那边,你还要多上心。宜锦的婚事,不日赐婚圣旨就要下来,燕王是天潢贵胄,如今虽然没落,可侯府却不能丢了脸面,该有的陪嫁,都一一备好。”
柳氏听见陪嫁二字,心里咯噔一声,但嘴上却说:“知道了,侯爷。眼下时辰不早了,侯爷在这歇下吧。”
薛振源过来敲打柳氏一番,想起白日里圣上的斥责,到底还是有些不舒坦,他拒绝了柳氏的提议,“不了。今夜我去书房睡,你自己安歇吧。”
柳氏的脸色愈发僵硬,她在门口送走了薛振源,浑身却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她回到正屋,在玫瑰椅上坐下,身边的嬷嬷担忧问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柳氏扶着额头,只觉得一阵头痛,她心底烦躁,低声道:“嬷嬷,乔氏留下的三个儿女越来越碍事,我该怎么办?”
那嬷嬷叹气,“夫人与其这样头疼,倒不如一劳永逸。珩哥儿身子骨本就瘦弱,哪怕突然去了也没什么惊讶,大姑娘三姑娘没了兄弟支撑,最后还不是要靠侯府?侯府又由夫人掌家,届时都是夫人说了算。”
柳氏仿佛醍醐灌顶,她的手紧紧贴在黑檀木的围桌上,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冷声道:“从前我就是太心软了,既然他们想要争抢,就别怪我不客气。”
*
春宴临近散场时,宜锦与荠荷正准备离宫,却忽然见瑞栀朝着她们走来,唤道:“薛姑娘请留步。”
这是宜锦自重生后,第一次见瑞栀,眼前的瑞栀比记忆中的要更年轻一些,只是眉眼之中的精明没有退去,“不知姑姑有何事?”
瑞栀微微一笑,行了个礼,“薛姑娘,皇后娘娘有请,宫中得了些新茶,听闻侯爷喜茶,娘娘特意叫姑娘叙叙话,顺便带些茶叶回去给侯爷。”
宜锦也回以一礼,薛振源喜欢茶,那是无稽之谈,但恐怕章皇后找她有事是真,她没有拒绝,跟着瑞栀到了长春宫。
与前世的仁寿宫不同,长春宫的花草更加繁多,宫苑之中光是花树就有好几种,那片翘摇花的嫩叶正迎风舒展。
萧阿鲲对翘摇花粉过敏,每每碰到这花粉,他总是发病。
宜锦看着那片翘揺花,思绪却飘得很远。
她很担心萧阿鲲,可是现在她没办法见到他。
带着这种隐秘的难过,她进了长春宫的正殿,章皇后着朱红大袖衫,云鬓高绾,凤冠端庄,眉眼之间仍有春色。
隆昌皇帝待章皇后可谓情深义重,后宫多少妃嫔,从前章皇后无所出,也仍旧盛宠不衰。
章皇后待隆昌皇帝亦有情,因此前世隆昌皇帝驾崩后,她心灰意冷,也无心打扮,与今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至于宜锦见到此时的章皇后,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章皇后见人进了殿内,忙叫宫女奉茶,柔声道:“孩子,到本宫这里来。”
宜锦默不作声,只在章皇后右侧一处黄花梨的玫瑰椅上坐下,与章皇后还隔着一段距离。
章皇后只以为少女拘谨,也没有为难,只是拉着宜锦的手说道:“本宫记着从前年节时你母亲携你进宫拜见,那时你还是个小娃娃,笑起来甜到人心里。太后娘娘还曾给过你一个长命锁,你可记得了?”
宜锦委实不记得这件事,但她却对那只长命锁记忆深刻。
她记得那时带了长命锁回府,被宜清撞见了,宜清哭闹着也要一模一样的,薛振源没辙,只好将宜锦那只长命锁暂时给了宜清。
宜清到手后两日便不新鲜了,后来那长命锁便丢了。
宜锦颔首,笑道:“臣女记得那只长命锁。”
章皇后笑了笑,又拉起她的手,道:“算起来,你与冥儿那孩子也算有缘分,那只长命锁,他也有一只,也是太后娘娘送的。”
宜锦看向被她握住的手,凉丝丝的,没有丝毫温度,她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