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嬷嬷如今拄着杖,扶着影璧慢慢挪动着,那张面颊比记忆中要年轻许多,只是被深色布料裹住的右眼显示出那些悲惨的过往早已发生。
即便她早回来了些,可有些事情却依然无法改变。
她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受,低声叫住这位老人,道:“嬷嬷,后厨做了些膳食,您记得去用。”
蔡嬷嬷闻声抬起头,看到眼前这个腰似杨柳,面若芙蕖的姑娘仍穿着嫁衣,便知道这是长信侯府嫁过来的那位姑娘,如今王府的主母,她有些受宠若惊,忙慌张道谢,称自己已经用过膳。
自从她做了那样的事,除了骁儿,整个王府对她都格外冷淡,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害得殿下成了如今的模样,因此只有自伤一目,可眼前这个姑娘,却仿佛早就认识她似的。
她待她没有任何的轻视,就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
蔡嬷嬷感到有几分不可思议,却忍不住亲昵眼前这个姑娘。
一直等宜锦消失在拐角处,她才收回目光,朝着门口望去。
月色如水,王府正门集英巷中的流水席上的百姓也逐渐散去。
宋骁没有摆出侍卫长的架子,他身姿挺拔,混在一众王府侍卫中间十分显眼,芰荷几乎没有费任何力气便找到了他。
芰荷提了红木食盒,自后厨盛了些汤水菜肴,到了宋骁面前,道:“姑娘见大人这么晚了还未用膳,特叫奴婢送膳过来。”
宋骁接过食盒,俯身能瞧见芰荷这姑娘撅着小嘴,她话虽然说出口,却显然不大乐意的模样,同之前在彭氏糕点门前见到时又不一样,似乎是多了几分娇憨,他收回目光,颔首道:“谢过芰荷姑娘。”
芰荷心中仍介意自家姑娘被燕王殿下薄待,如今看他身边人自然也有几分不顺眼,但宋骁这样温声谢过,又令她觉得是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她有些别扭道:“宋大人不必客气。 ”
话罢,她又行了一礼告辞。
等她走了,那群手下却仿佛炸开了锅,叽叽喳喳道:“果然是王妃身边的人,芰荷姑娘瞧着就温柔大气。咱们几时瞧见过宋大人这样温声和气地同小姑娘说过话?”
周围霎时哄笑一片。
宋骁平日里对属下并不严苛,也多以兄弟相称,本来没觉得有什么,被这群糙老爷们一笑,便也觉得哪里不妥起来,他肃了脸色,手中刀鞘反过来,碰了碰为首的,问道:“活儿都做完了?”
众人都忙着做起事来,笑道:“大人您赶紧用膳,这些活儿小的们来就行了。”
又是一阵哄笑。
宋骁颇觉得几分无奈,手中提着的食盒瞬间也有些烫手起来。
蔡嬷嬷将这些都看在眼中,等人群都散了,她才慢慢走回住处。
*
宜锦自后厨带了食盒到书房,她叫人在榻边支了一处小方桌,将饭菜摆好,放好了藤墩,在萧北冥对面坐下。
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墨色的发披在肩上,眉目极淡,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仙人,一眨眼就会不见。
宜锦将那碗红豆粥推到他面前,道:“我问过邬公公,你已经好几日没好好用膳了,今日便先用些温补的。”
萧北冥看向她,她仍穿着嫁衣,只是去了沉重繁琐的凤冠,面如脂玉,眉如翠峰,红润饱满的唇已经没了唇脂,一双眼睛温柔而有神,以至于他能在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萧北冥怔了怔,书房之中,昏黄摇曳的烛火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可有什么东西却发生了变化。
他接过那碗红豆粥,没有多说话,几口便喝完了,等用完,他抬头,话语中是陈述的语气,“没有放糖。”
他定定看着她,墨色的瞳眸中显示出一种困惑。
明明与她今日才入王府,才成为他的妻子,但今日她摆饭,同他说话,却自然到仿佛在此之前已做了无数次。
他不是个没有戒心的人,更没有愚钝到对所有事情没有知觉,可他却下意识地不忍拒绝她,心疼她。
宜锦接过他手中的玉碗,替他又盛了半碗,“殿下要加糖吗?我听宋大人说,殿下喜欢吃盐渍青梅,便猜想殿下不喜甜,这才没放糖。”
她知道,萧阿鲲的性格向来谨慎,她也从未想过隐瞒他,可是死而复生,轮回转世这样的奇闻太过荒谬,她暂时更不知晓如何解释。
萧北冥紧盯着她的脸道:“你第一次见我,便送了青梅。”
宜锦一愣,想起那日长街重逢,细雨飘摇,她确实赠与他青梅,不由微微一笑,“那时我手中只有一袋梅子,便想着,许是殿下也爱吃呢,如今想来,倒是莽撞了。”
话罢,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脸上,宜锦用手抚了抚右半边脸颊,一双明亮的眼眸中充满疑惑。
萧北冥看懂她眼中的情绪,唇微微扯开一抹笑,他放下碗筷,用右手替她擦了擦嘴角的饭粒。
习武之人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在唇角,激起一种奇妙而又酥麻的感觉,但萧北冥很快就收回了手,声音仍含着闷笑,“有饭粒。”
她可爱而率真,从未有过女子在他面前如此放松自如,哪怕只是用膳,也让他觉得心中安稳。
宜锦只觉得那股酥麻感仍旧停留在唇畔,她低着头用膳,幸好有新嫁娘的妆容遮住了她满面的红云。
她不知道为什么,两辈子以来,总是在萧阿鲲面前出洋相,但他似乎偏爱她出丑的模样。
萧北冥其实没有什么胃口,他勉强用了两碗粥便有些饱了,宜锦见他脸色又开始苍白,便知道他的腿定然极痛。
她抿了抿唇,起身叫下人收了碗碟,这时邬喜来进门道:“殿下,是时候沐浴上药了。”
萧北冥喜净,除了在军中作战时没有条件,他每日都沐浴,即便如今受了伤,也没有例外。
邬喜来瞅着下人收下去的碗碟,见殿下居然进了两碗粥,心中不由地高兴起来,果然有了王妃,殿下用膳便不让他们操心了。
他笑着问道:“王妃可也在此处沐浴吗?”
萧北冥休养腿疾以来,为了处理公务方便,便一直住在书房,邬喜来便叫王府的工匠制了一张浴桶,比寻常的浴桶大了数倍,即便是三四个人,也能躺得下。
宜锦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邬喜来这样问,她以为是要服侍萧北冥沐浴,还没来得及应下,便听萧阿鲲道:“邬喜来,吩咐骆宝将东院荣昆堂内的浴池稍作休整,供王妃沐浴。”
他说得极快,邬喜来却在片刻之间明白了殿下话中的意思,他忙吩咐骆宝去烧水。
殿下想来是不愿王妃见到他腿上的伤口。
宜锦也深知萧阿鲲的性子,他是一个即便吐了血也要往回咽的人,向来不愿旁人见到他狼狈的一面。
他于她而言,是相处了两世的恋人,但即便如此,上一世萧阿鲲也从不不在她面前露出腿上的伤口。
日子还长,他想要隐藏的伤疤,也许有一天会愿意展示在她面前。
宜锦便与芰荷回了东院荣昆堂,月色正浓,白日里恢宏的王府此刻在朦胧月光下也显得如江南那些婉约的建筑一样柔和。
宜锦踏着灯火回到荣昆堂,就在荣昆堂卧房的槅门后侧,有一处浴池,以大理石为基,鹅卵石为底,王府的下人们烧了水。
烟雾缭绕间,芰荷试了试水温,道:“姑娘,水温正好。”
她平常就伺候惯了宜锦沐浴,早已提前将干净的衣衫与常用的皂荚备好,今夜姑娘新婚,徐姆亲手缝的这件寝衣不仅丝滑舒适,也带着些许不被人察觉的心思。
正红色的丝质寝衣,胸前是一层薄纱,若隐若现,裙尾处用银线绣了层叠的海棠花,行走时如同银色的波浪翻涌。
芰荷只看着,便能想象自家姑娘穿上这件衣服有多么惊艳了。
她将一概物品放好,替宜锦褪去一层一层繁琐的婚服,直至剩一件小衣。
少女墨色的长发及腰,背脊白嫩如玉,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双腿修长,赤足下了浴池。
温暖的水流将她拥住,随着她轻轻走动而漾起的波纹冲刷在肌肤上,一股战栗传遍全身。
她闭上眼睛,莹润的热气中,少女的躯体若隐若现,眉如春山,长睫垂下一层阴影,樱桃似的唇愈发鲜艳,眼尾那颗泪痣,偏为少女增添了几分魅惑之感,像是洛神赋图中的仕女褪去了端庄。
等沐浴完毕,宜锦用玉臂护住了胸前,乍然从温暖的池水中走出,身上只觉得凉嗖嗖的。
芰荷用柔软的棉布替她拭去身上的水珠,路过那纤细的腰肢,不禁道:“姑娘身上可真白,腰也真细,奴婢都要羡慕王爷了。”
宜锦张开双臂,穿上凑阿姆为她缝制的那件寝衣,长长的裙摆几乎拖地,火色的衣衫,自胸前有一处薄纱,绣出牡丹的花样,如玉的肤色在这红色衣衫的掩映下,几乎让人迷醉。
宜锦只觉得有些不妥,可她自己两世以来也是第一次嫁人为妻,心想着阿姆给她制这样的衣衫,定然是有阿姆的道理。
她默了默,乖乖张开双臂,任由芰荷系上腰间的系带,脸色却被温热的空气染上红晕。
书房中,萧北冥自己撑着下了浴桶,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刻仍有些虚脱,小腿处才长出肉芽的伤口碰到热水,疼得他几乎脸色发白。
在战场上经过风沙锤炼的古铜色躯体仍旧健壮,透出盘曲的肌肉线条,宽肩窄背,不外如是。
他用浴巾清理了身体,当目光落在小腿处那狰狞可怕的裂痕上时,他的目光幽幽地,忽地沉了下去。
他想起乾马关战场上,战马失控,城门失守,龙骁军死伤惨重,却迟迟未有援兵抵达。
他手下的虎贲曾多次舍生忘死突破重围,给押送粮草的朝廷官员送去讯息,可却次次没有回音。
是他太过大意,竟忘了将领在战场之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绝对信任,是他太过信任朝廷,以至于龙骁军伤亡惨重,直到如今,他想起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化作血肉模糊的人影,夜夜不得安眠。
用浴巾随意擦拭了身上的水迹,他用手强撑着出了浴桶,屏息着移动到一旁的藤墩上,坐了好一会儿,腿部裂开的伤口才变得麻木。
他下巴上依旧有水滴,顺着脖颈滑入衣领,使得月白的中衣便得透明,露出那遒劲的肌肉。
坐了一会儿,他才扶着一旁的书案,倚靠手臂的力量上了床榻。
邬喜来听着里面没有水声了,便叫人过来收拾,他看着主子躺在床榻上清心寡欲的模样,试探问道:“殿下今日还是睡在书房?”
萧北冥却没回答,他手中捧着一本书,正对着烛火瞧,反而问道:“荣昆堂都收拾好了吗?一概物品,都照王妃闺房中样式摆放,若是她哪里不满意,再吩咐工匠改重新修葺。”
邬喜来一脸震惊,自殿下开府别住以来,荣昆堂一概布局都未曾更改过,殿下连用熟了的物什都要原路摆放,如今竟然愿意为了王妃破例,实在是罕见。
“殿下的意思,是叫王妃住在荣昆堂?”
才新婚第一夜就分房别住,恐怕也太委屈王妃。
萧北冥凝视着手中的书,目光却没有焦距,“夜间不安稳,怕吵着她,你将荣昆堂收拾齐整,若是有什么要添置的,着人立刻送去。”
他话虽这样说,但想起她离开侯府嫁与他,不仅没有迎亲的郎君,如今连新婚都不得同房,心中又开始唾弃自己。
他的手握紧了书页,眉头紧锁,抿着唇,这书是怎么都看不下去了。
若是沈赣太傅在,定然会与他说心不静时不宜读书。
可是如今,他却没有主意。
就在这时,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女子娇柔的声音传入房门,“殿下睡了吗?”
邬喜来身子一震,偷偷瞧了自家殿下一眼,便极为知情识趣地退下了。
出门时,他见到王妃披了水红的披风,上上下下遮盖得严严实实,一张脸卸了妆容,却更显得小巧白皙,楚楚可人。
他忙收回目光退下。
芰荷看着自家姑娘入了内室,便留守在外。
书房灯火悠悠,门窗已经掩下,只剩上头的囍字格外夺目,宜锦站在正中,水红的披风恰巧到她的脚踝,她未曾梳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双眸子像是盛了御河中的春水,波光粼粼。
宜锦被眼前人的目光打量地有些脸上发烫,她扯了扯披风,垂下头,低声说道:“我……一个人睡不着,萧阿鲲,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萧北冥握着书的动作有些僵硬,他沉默着没说话,目光落在她领口处,莹白的肌肤在烛火下闪着莹润的光泽,她显然才出浴,两缕发丝仍带着潮意,像是耷拉着的兔耳朵,乖巧地贴在耳畔两侧。
嗯,像她的人一样乖巧。
宜锦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如何放,她见他不语,以为他不愿与她同床,虽然心里有些委屈,但仍旧低声道:“殿下若是不便,我回荣昆堂便是了。”
她转身欲走,男人低沉的声音却传入耳畔,“过来。”
她转过身,抿唇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欢快地跑到床榻前,脱了绣鞋,又将披风取下,玉足上了床榻,滚进被褥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等萧北冥反应过来,她只剩两个水灵灵的眼睛露在外头,像是林间躲进巢穴的兔子,生怕他赶她走。
萧北冥只觉得有些好笑,他将手中的书放下,灭了床头的灯盏,月光透过窗棂倾泻而下,映着床脚处一大一小两双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