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善德忙应下。
萧北冥听了这话,面上却无悲无喜,没有任何波动,他谢过帝王,“儿臣谢过父王,只是如今儿臣怕是再也画不出那样好的画了。”
十三岁那年,那幅为父皇贺寿的江山社稷图,只给他带来了无妄之灾。
可是那样沥尽心血的一幅画,却仍比不过二弟一个简简单单的玉观音。
他一直都知道父皇厌恶他,厌恶他卑贱的出身,厌恶他的一切。
可他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
他在文经上下苦功,严寒酷暑亦不敢轻骑射,次次考校都得夫子夸赞,只想得到父皇一个肯定的眼神。
但父皇从未对他有过赞扬,甚至不曾有过怜悯。
年少时曾惶惶不可得之物,如今看来,是这样的不值得。
当他再也不执着于字画时,他的父皇却肯将那套珍贵的文房四宝赐予他了。
宜锦看着那套文房四宝,却想起前世萧北冥书案之上那副文房四宝,即便后来宣州知州多次进献书房珍宝,萧北冥也没有抛弃最初的那套。
原来是隆昌皇帝赏赐的。
隆昌皇帝亦赐给宜锦一柄玉如意,宜锦叩谢君恩,只听隆昌皇帝道:“你的出身并不算尊贵,但如今既成了燕王妃,你便代表着皇家与燕王府的颜面,好好服侍你的夫君,打理王府,这才算不辜负朕的期望。”
宜锦心中并不喜隆昌皇帝,但在明面上,他代表着君父的天威,代表着孝道,她只有遵从。
隆昌帝见她还算乖顺,点了点头,道:“你们二人自去拜见皇后吧,她为了这桩婚事,前后操持,你们也该去谢恩。”
宜锦低声应下,等她出了皇极殿,却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垂首瞧了眼萧北冥,他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唯独轮椅上的一双手用了力气,青筋微微跳动。
她几乎瞬间能体察出,他不高兴。
宜锦觉得心疼,无论是章皇后还是隆昌皇帝,都从未将他当成自己的亲人。
天家的利用多于血缘。
她替他推着轮椅,想替他省一些力,让他轻松一些。
萧北冥没有拒绝。
章皇后的长春宫正热闹着,宫人们都知道靖王殿下与镇国公府嫡长女章漪姑娘的婚事定下了,皇后娘娘这几日正高兴,邀请了世家夫人们来了一次流水宴,品尝燕京春日美食。
场上正热闹着,燕京贵女们大多会投壶马球,作为一种社交礼仪,这几乎成了世家贵女们的必修课。
等小内侍朝章皇后通报燕王夫妇到场时,章皇后笑了笑,“快请她们进来,从前他打马球从未有过败绩,今日刚好捷儿与漪儿都在,叫她们小年轻比试比试,也省得无趣。”
萧北捷站在章皇后身侧,瞧着那个换了妇人装扮,容貌娇美的女子,又瞧了瞧她身侧坐在轮椅上的萧北冥,冷冷笑了笑。
他远远迎上去,笑道:“皇兄可算是来了,今日春光正好,原本想与皇兄比一比骑射……”
他的目光向下移了移,意有所指道:“如今倒是也比不成了。投壶又太过女气,不如我与皇兄切磋切磋射箭如何?这么久过去,不知皇兄可还是昔日闻名燕京的神射手?”
宜锦贝齿咬了咬唇,一双杏眼中冷得几乎像淬了冰,她从前只觉得靖王是被章皇后教坏了,如今却觉得,或许这人的恶是藏在骨子里的。
她冷冷看着眼前人,道:“你皇兄的箭,从来只会对着忽兰敌军,不像靖王殿下,只敢对着家里人叫嚣。”
未能上战场,比不上萧北冥战神之名,一直是靖王心中之痛,他听了这话,嘴角微微有些僵硬,却依旧挑衅道:“皇兄莫不是伤了腿,连骨气也一并丢了?”
他又转过目光看着宜锦,“你不过是破落侯门出身,是因为皇兄才能站在本王的面前不必下跪……”
他话还没说完,却忽然听那轮椅上的人冷冷开口,“我应战,三局两胜,若是你输了,便给你皇嫂磕三个头,你可敢应战?”
第58章 守护
和风吹拂着四周的樟树, 在湖面上投下飘零的树影,世家夫人与贵女们皆在水阁上的围栏处观战,章皇后位于首座, 氛围肃然,其余人等也不敢擅自说话。
靖王与燕王的关系本就微妙,如今这场比试由燕王殿下提出,皇后娘娘也未曾阻止, 若是靖王果真输了,便要给长嫂磕头, 这等赌注是皇家内部之事,即便成真,她们这些外人又怎么敢看。
章皇后脸色微冷,她扶着瑞栀的手,坐在一旁,看着场上, 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瑞栀微微一愣, 俯身行了个礼, 眼睫低垂, “奴婢明白。”起身悄悄退下。
宜兰同在水阁之上,她俯瞰着围栏之下场上的靶子,眉眼中藏不住的担忧。
方才她听得清楚,靖王羞辱知知在先,燕王殿下是为了知知才应下这场赌约。
可燕王如今双腿有疾, 靖王身强力壮, 这比试本就不公平。
她看了眼坐在首席的章皇后, 章皇后正言笑晏晏,同镇国公夫人说着话, 丝毫没有阻止这场比试的意思。
一个贵女开口问章漪,“阿漪,你觉得哪位殿下会赢?”
章漪衣妆华贵,一双微挑的凤眼有意无意显示出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倨傲,她自幼饱读诗书,得太傅教导,她日夜苦读,勤修五艺,就是为了能嫁这天下最尊贵的男儿。
她微微抬起下颚,看着劲风吹拂的湖面,朱唇轻启:“自然是靖王殿下。”
话罢,她下意识瞥了一眼宜锦,但宜锦面容沉静,目光紧紧追随着萧北冥,丝毫没有露出忐忑之意。
章漪心中微嗤,但到底留着体面,说实话,靖王赢得比试是意料中的事,但对上一个腿脚不便的,倒有些胜之不武了。
她耐心地等待着采摘胜利的果实。
宜兰悄悄牵住宜锦的手,安抚道:“知知,别担心,男人们的事,自有他们自己解决。”
宜锦回握住阿姐的手,对上她温柔的眼,垂眸道:“阿姐,我从不担心他的箭术,我只是有些内疚。他是为我出头,才答应比试的。”
宜兰听了这话,心中的石头反而放下了,她笑道:“傻丫头,夫妻之间,本就是荣辱与共。他是你的夫君,往后一生,你之荣辱祸福,皆系在他身上,他能护你,这是好事。今日换作是他被刁难,你也会替他出头,不是吗?”
宜锦点了点头,心中有些释然。
水阁之下,靶场上各色木桩林立,往日禁军操练箭术便是在此处,两旁的禁军兵士第一次瞧见这样的阵仗,都恨不得伸长脖子一睹现场。
“喂,你说两位殿下谁能赢?”
“那还用说吗?燕王殿下过往确实神勇,可如今这腿……哎。”
“腿伤了,手又没伤,我赌燕王殿下赢。”
场上的窃窃私语并未影响萧北冥,他注视着遥遥水阁上那个少女,像是场上再无其他人,直到武官道:“两位殿下,比试开始,三局两胜。第一场,百步穿杨。”
所谓百步穿杨,便是考验射箭的力度与准头,于百步之外树一靶,射入中心者为胜。
萧北捷手持弯弓,环视四周,目光落在萧北冥脸上,“皇兄,咱们许久未曾比试过了,今日你可别让着弟弟,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回。”
一直以来,战神之名,所有的光环都落在萧北冥身上,而他受母后管制,根本没有上战场的机会,他想同皇兄一试高下,已经不是第一日了。
萧北冥神情淡漠,眼皮子都未曾动一下,只是用手调试着他那把久未拿起的金弓。
幼时,他于箭术上并不精通,又因为体弱,张力不够,即便是最小的弓,他也难以发挥,可他那时知道,只有练好箭术,才能让父皇刮目相看,才能让章皇后高兴。
但当他真的箭术超群时,隆昌帝和章皇后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
他向来是不被期待的那个。
唯独知知,从始至终都无条件信任他。
他抬起头,看着远处的靶子,心无杂念,“皇弟先请吧。”
萧北捷拱手,“那皇弟就不客气了。”
他深吸一口气,竟有些紧张,取箭,右臂紧绷,拉开弓弦,右眼瞄准百步外的靶子,良久,一滴汗自额上划下。
箭矢终于飞出,回弹的力道让萧北捷往后退了一小步。
靶场那边的五官取箭记录,呼道:“五环正中!”
萧北捷松了口气,水阁之上的夫人贵女们也都惊呼一声。
皇二子从前从未展示武艺,原来箭术却如此高超。
章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嘴上却谦虚道:“这孩子,到底是心气浮躁了些。”
章漪微微一笑,道:“靖王殿下不比燕王身经百战,只是偶尔练习便能达到如此地步,可见天资过人,来日勤加练习,比之大内的神弓手也也不遑多让。”
各家命妇贵女都想讨好皇后,你一言我一语,溢美之词数不胜数。
宜锦依旧不为所动,她捏紧手中的帕子,她相信萧阿鲲的箭术,可是他腿伤未愈,牵一发而动全身,于她而言,无论输赢,都没有他的健康重要。
章漪眼角余光见宜锦这副模样,便以为她是害怕,心底不免有几分得意。
宜兰瞧着那靶场,心里也有些担忧,靖王已中靶心,燕王殿下若要胜过靖王,除非……
她握住宜锦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
靶场之上,萧北冥取出箭矢,张弓瞄准,风轻轻吹拂起他的发丝,自腿伤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用过这张弓,但老朋友在他手中依没有生疏。
他缓缓眯起眼睛,利落松手,弓弦之力反震虎口,力道异常,远远不是他平常所用的那张弓,他却没有露出丝毫异常,箭矢擦破气流直直刺入靶心,余震之力让整个箭靶都震动了几分。
萧北捷看着箭矢的轨迹,直到那支后来居上的箭矢将他的箭羽刺落,他的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皇兄箭术果然一如往昔,从未让人失望过。”
萧北冥没有看他,只是抚着那把弓,语气淡淡,“皇弟谬赞。”
场上喜报传来,水阁之上的女眷们鸦雀无声,即便心中觉得精彩,却也不能大声喧哗,聪明人都能瞧出,皇后娘娘此刻有些不悦。
宜锦只在箭矢中靶的那刻握紧了阿姐的手,有些失态,她知道萧阿鲲的箭术极好,但终其两世,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射箭。
若想将靖王那支箭矢击落,不仅考验准头,还考验射箭人的力道,但萧阿鲲做的极好。
章皇后边瞧着场上的兵士布置靶场,边与身旁的夫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她眼底有藏不住的失望。
今日,原本是捷儿最好的露脸机会,她请了隆昌帝到现场,捷儿若是争气些,在接下来的比试中稳下心来,倒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就怕他一再失手,丢丑于人前,届时若真按照那个赌注来,皇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无论看台上的人作何想法,比试到底是继续进行了。
第二场比的是射杀活物,比起不会移动的靶子,天上的飞禽无疑更考验箭术。
比试开始,武官们将提前捉好的飞鸟放入空中,那几只飞鸟鸣叫着盘旋几圈,萧北捷忙张弓去射,一只家雀应声落下。
场上一片叫好。
家雀身子极小,盘旋在空中更是难以捕捉,可靖王一箭能射中如此微小之物,可见箭术高超。
他站直身子,收了弓,他那皇兄坐在轮椅上,尽管暂未射中一只飞禽,神情却仍旧云淡风轻,只是张弓拉弦,细细瞄准着那群飞禽。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众人觉得燕王必输之时,几声鸣叫却从空中落下,上前检验猎物的武官一脸震惊道:“一箭三雕!”
射中一只活物简单,可是一支箭射中三只活物,却非要技艺与眼力耐心兼得不可。
萧北捷听着耳边的唏嘘之声,握紧了手中的弓箭,神色紧绷,自幼时起,环绕在他耳边的便是这唏嘘之声,可却没有一次是为他而响。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萧北冥,三局两胜,已经没有再比的必要。
可是那份赌约,却是要他给薛氏磕三个响头。
他握紧手中的拳头,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章皇后在席上看着这场面,脸色不能再难看,她低声问瑞栀:“明明让你将他的弓……,为何他还是赢了?”
瑞栀神情慌乱,压低嗓音道:“娘娘,奴婢确实安排人在弓箭上做了手脚,奴婢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就在这时,邹善德唱道:“圣上驾到——”
两旁的宫人连忙避让,隆昌皇帝自辇舆上走下,抚着手中的佛珠,环视一周,沉声道:“朕听闻捷儿与冥儿在此比试,特意过来观战,皇后,战况如何?”
章皇后掩盖了方才的失态,扶着瑞栀的手,笑盈盈地站起身将主位让出来,柔声道:“陛下来得不巧,三局两胜,如今胜负已分了。冥儿真不愧是咱们大燕的战神,如今即便双腿有恙,箭术也依旧难逢敌手。”
隆昌帝的眼渐渐失了笑意,他拨动手中佛珠,“果真如此吗?”
章皇后眼底浮现淡淡笑意,点了点头。
宜锦在一旁听着,身上已经渐渐生出冷意,章皇后明知隆昌皇帝最忌讳功高震主之人,皇帝才是上天之子,章皇后此言无异于捧杀,只会让萧阿鲲的处境更加艰难。